在这个时代,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如果平时不去多想什么,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我不太喜欢“杀手”这个称号,虽然工作的本质的确如此,但我更倾向于用“承包人”这个词。因为它听上去够专业,也更为模糊笼统。我的意思是,如果别人不追问什么,我就不用做具体回答。
在这个行业,我是绝对的一流,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
在入行之前,我当了十年的民政局公务员,天天登记着男人女人的结婚和离婚。这十年无聊憋闷的生活,除了练出了我的忍耐力,还给了我一项出色的能力:对人脸我过目不忘。
对承包人来说,这是个重要、基本的能力,就像出租车司机必须认路一样。
我常常想,人生走到这里,到底是命运使然,还是因为我具备了特定的一些能力,而做出了这般或那般的选择呢?
我的报价是固定的,一亿杀一人。
如此一来,只有最顶层的雇主才能支付得起我的佣金。我喜欢和最有钱有势的人做生意,他们通常行事简单明了,不会浪费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的东西就是钱,钱最好,钱是实实在在的。我早就不缺钱,只是不知何时,挣钱成了我活着唯一的方向。我就是想看看自己能在这个世界积累多大的财富。挣钱需要投入时间,因此我可没有闲情雅致去和麻烦的人和事打交道。
最优质的雇主也喜欢我这样最优质的承包人,我从不节外生枝,从没有多余的问题,利索地把活干了,然后消失在属于我的那片黑暗之中。
想要雇佣我,首先要遵循一个根本的规矩,就是事先支付一半佣金。
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你得先把五千万付给我。有些雇主会问,最终任务没有完成怎么办,这一半钱你会退吗?遇到这样的人,或者讨价还价的,我就根本不会接他的任务。事实上,这是我用来筛选雇主的重要办法。你既然找上了我,难道不知道我从未失手?难道不知道我的报价?
李斯林基金会就不一样,他们不会做这种无聊的假设,问这种可笑的问题。他们爽快地先支付一半佣金,然后再告诉我时间、地点、要杀的人,并且精准地提供我所指定的武器。事成之后,他们立即支付另一半佣金,全部以不可追溯的加密数字形式。尸体、武器、现场的一切他们会自己去处理,一切简单明了。
就这样,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时间,我们互相吸引着彼此,我几乎成为了李斯林基金会的御用承包人,而且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合同之类的多余的东西。
可是这次,李斯林基金会的安排让我有些困扰。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的,整整二十亿的佣金才让我妥协。
我和另一个李斯林的承包人被安排在了同一套公寓里,要一起呆上一个月时间。虽然我们有各自的卧房,但与人合居的困扰,对我来说真是饱受煎熬。
汉斯这个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头子,是个婆婆妈妈的麻烦人,而且他似乎喜欢麻烦,主动迎合麻烦,是那种我最讨厌的聒噪老头子。
虽然我的实际年龄比他年轻不了多少,但成为义体人之后,我把自己的容貌定格在三十岁左右。我认为,这是对异性颇具吸引力的岁数。
性,怎么说呢,虽然麻烦,但并不令我厌倦。即使是义体人,我也是一个男人。性,对男人来说不一定代表爱情,也不一定是需要好感才能做到的事情。我只是单纯体验着一种征服的满足感,而这对我生活的平衡感十分重要。
同在业内,我虽然听过一些关于汉斯的事迹,但从未谋面。毕竟这一行,同行的脸认识的越少越好,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在业内,他的辈份虽然很高,但和李斯林合作的时间并不比我长,我俩差不多。被业界冠以“冷血恶鬼”名号的他,在我看来,就是个被上世纪繁文缛节禁锢的糟老头,简直像极了我那个烦人的老爹,对一切不重要的枯枝末节都头头是道。
这个老古董还几乎是肉身,除了安装一只狙击必须的义眼,只有右臂用了强化义肢。他说着带三性的旧时代哲尔曼语,对我用着敬语,完全不顾本世纪初就简化了的语法规则。
他每天要去市场买新鲜食材,晚上要在公寓的厨房做饭,吃至少五道餐点的晚餐。他甚至自己烘培柠檬蛋糕,这家伙真能做!这个时代还有谁会这样下厨啊,何况他还是一个杀手!
他每天早上最享受的事情,是喝自己用蒸馏铝壶煮的咖啡,再把咖啡渣晒干后,放一点到他随身携带的小盆栽植物的土壤里,然后还和盆栽里的花草说一会儿悄悄话。有时候他居然留下眼泪,用他的丝绒手帕默默擦拭。
他有五株盆栽,放在五个颜色各异的小陶器里面。我注意过这些器皿,每个上面刻着不同的姓名,有男有女,这件事倒是让我惊出一身冷汗。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曾经仔细想过这事,能猜到的可能性不禁让我毛骨悚然。这些陶器被套入一个定制的做工精美的牛皮箱内。他刚来到公寓的时候把牛皮箱拎在手里,我还以为是狙击枪之类的武器。
哈,这老头真是个极品。
其实他喝咖啡这件事,让我非常困扰。我在成为义体人之前,咖啡是我除了赚钱之外最大的嗜好。我知道他使用了两种十分出色的咖啡豆,分别进行中深度烘培。老头在烘培方面是个行家,咖啡豆在平底锅里被充分搅拌均匀加热,最后的颜色和光泽非常丰满,也从不会过度焦苦。
这两种咖啡豆,一种香味浓郁成熟,闻上去很沉稳有深度。另一种带着特别的香木或水果的气息,是十分雅致的香味,它的存在感恰到好处。烘培放凉后,他把两种研磨后的咖啡粉混合在一起。我知道,这两种咖啡豆,每一种都有实力成为一杯水准极高的单品咖啡。
老头用老式的蒸馏铝壶慢慢煮,弄得整个公寓香味馥郁。只是闻见咖啡香味,我就知道这两种咖啡豆非常般配,煮出来的咖啡一定是极品。
为了喝一杯早晨的咖啡,他真是不厌其烦。
老头子坐在厨房靠窗的餐桌边,给自己切一大块柠檬蛋糕,再舀上一大勺鲜奶油抹在蛋糕上,在他自己雕花镶金的精致瓷杯里倒上半杯咖啡。随后他要在自己的咖啡里加上五勺砂糖。是的,五勺砂糖,在这个时代,我都不清楚哪里还能买到砂糖。
这个人,果然和我是最不搭调的类型。如此香醇的咖啡,当然要喝原汤才行,怎么能加那么多糖呢,真是糟蹋了好东西!这件事情让我越来越在意起来。
我们两个被安排在同一个公寓,是有原因的。事实上,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否则我绝对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我出任务,一向必须住单独的套间。
李斯林基金会行事简单明了,但其高层生性多疑。传言说,老头拿了东西。
我们要做的是取人性命,而不是偷盗。人是不能同时做两个职业的,这是我那聒噪老爹唯一说对的话,特别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尸体和我们没有关系,尸体是雇主要的东西,它必须是完整的。拿东西,特别是拿死人的东西,的确该死。
这一个月间,老头和我要合作抹杀这里政府中的五个高层。据我所知,委托方除了李斯林,还有这个政府中的另一拨人。可想而知,这个任务会有多棘手。
首先人物关系极其复杂,这五人没可能会一起出现,而且要连续杀五个政府高层而不留痕迹,本来就很难。只要杀掉一个,后面的四个会一个比一个难。
的确,这样的任务,我是需要一个老手当搭档的。两个人两双眼、多一人掩护、多一个狙击角度,事半功倍。
然后,然后当然就轮到他了。
这家伙的人头对李斯林来说居然值十五个亿!简直匪夷所思,我们这行从没有这种价格,也许他真是拿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我其实还真想问问他,到底拿的是什么。他虽然婆婆妈妈的,但毕竟骨子里是个沉稳的人,否则不会走到今天那么远。他不像那种轻浮到会拿死人东西的承包人。
我和老头没有什么话说,其实他刚进公寓的门,滔滔不绝地赞叹这个城市的海边美景时,我就很凶的叫他闭嘴。我们不是来度假的,虽然我的确喜欢海。
我喜欢的事物真的不多,能用半个手数出来,性、咖啡、大海,就这些。
再说他制作咖啡的时候,如此大费周章,却也一次都没有想到我啊。我虽然是个义体人,但也是能够像普通人一样进食的,何况我的味觉嗅觉,比肉身人更加灵敏。
我们的交谈,都集中在前十五天里,因为前期的筹备对日后的成功最关键,必须一起侦查并制定计划才行。
我们确定了好几个狙击的地点,计算好了最完美的角度,以最隐秘的方式架好十几把狙击枪。我在几十处地点埋下炸药,全部由我的电子脑遥控,这是我的专长。引爆炸药就像小时候放烟花一样。我们都用义眼连接操控狙击枪,每天晚上进行演习,确保万无一失。
就这样,在后来的五天里,一切进展顺利。我们两个配合得很默契,有时甚至把后背留给彼此,前四个人很快就解决了。
一切比我想象的顺利,我甚至一次都没有引爆炸药,虽然我喜欢爆炸时那种轰轰烈烈的感觉。这时候我隐藏于暗处,内心兴奋不已。
为最后那人,我们费了一些周章,白白耗去我九天的时间,因为她躲去一个偏僻的地下堡垒里,由保镖们团团围住。躲得远远的,她以为我们找不到她,不过也的确浪费了我很多时间,本来我是可以提早完成任务的。
浪费我的时间,这让我不禁勃然大怒。我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因为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接下一个任务了,另一个雇主已经付了我一半佣金。
三十天的任务期限,我们在最后一天总算找到了她。
我承认她躲起来的策略让她多活了九天,但她也犯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那就是她选择的地点过于偏僻。距离城市那么远,他们处于放弃支援的孤立状态。她以为二十个肉身的保镖可以难住我吗?他们不知道,我是个军用义体人。
我要大开杀戒了。
虽然杀这些保镖没人会给我钱,违背了我的原则,但他们挡了我的路。
“你回去吧,”我对老头子说道。
“你真是个贪心的人。”老头说完,扭头走了。
我正庆幸他没有絮絮叨叨,他却回过头来说道:“我在公寓煮了咖啡等你。”
哼,他居然要请我喝他的咖啡吗?等来世吧,老头子。
说我贪心,是的没错,我的确很贪心。如果老头子和我一起冲进去,二十几个人在狭小的堡垒里面混战,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而老头是个肉身人。
我的意思是,必须是我的子弹,干干净净地钻入老头的头颅,明明白白地把钱挣了。
别人的子弹在一片混战中打死了他,而我谎称是自己完成了任务,那老头子这十五个亿我挣得心虚。我是个超一流的承包人,心虚是个瑕疵,瑕疵会变成弱点,而弱点就会带来麻烦。况且,一天之内不能两次违背自己的原则,我会心理失衡的。平衡感对我非常重要,尤其是做我这一行。
幸好,老头有自知之明,乖乖回去了。
我关闭义体的疼痛和恐惧感官,炸开堡垒的门,把里面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当然,也没有漏掉最后的那个政府高官,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回到海边城市,我当然没有回公寓去,而是直接来到了我预先设置的隐蔽狙击枪前。最后一天了,我不能放弃任何时机。
狙击枪距离公寓正好一公里,架设在一个画廊的昏暗阁楼里面,不可能有人发现。
我在昏暗中调整好瞄准镜。我的义眼透过瞄准镜,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一公里外,老头正坐在厨房窗边的餐桌旁。
我随时可以扣动扳机,或者用义眼操控射击,结束这一切,这三十天的煎熬。
我看见他已经煮完了咖啡,正把热气腾腾的咖啡从蒸馏铝壶倒进一个漂亮的镀金咖啡壶里。餐桌的正中间放着昨天烤好的柠檬蛋糕,还有一碗打发的鲜奶油。
他的面前放着自己的那个精致咖啡杯,对面放着另一个咖啡杯,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等一下,那是给我准备的杯子吗?这家伙到底有几个这样的杯子,真是漂亮,我也十分想要一套。
老头和惯常一样,给自己倒了半杯咖啡。我看到他的左手微微颤抖着,开始往咖啡里面加砂糖。
一勺,两勺,三勺,我的嘴里不禁分泌出唾液,想象着咖啡加上砂糖的甜味。美妙的咖啡,加上砂糖。等一下,我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我已经看了他整整三十天了。
四勺,五勺,老头子拿起咖啡勺开始搅拌起来,咖啡杯里冒出热气,我甚至能够闻见他那精心烘培咖啡的香气。
啊,我想象着这样的一杯咖啡,嘴里充斥着义体分泌的唾液,已经不能自已。咖啡再配上柠檬蛋糕和鲜奶油,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呢?
老头拿着银制的小勺,还在不停地搅拌着五勺糖的咖啡。
忽然,我的义眼捕捉到小勺上惨淡的白色反光。这反光来自他右边的那个义眼,这种光通常出现的时候,他的义眼已经操控狙击枪锁定了猎物。
“F*ck,你这个恶鬼!该死的李斯林!真麻烦!“我心中顿时惊觉,一边用我的电子脑引爆了这个城市中,我所埋下的所有炸药。
随着阵阵轰鸣,蔚蓝的大海被染上一片血红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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