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大朔
从未想过而立之年还会去赴一次小学聚会。正值炎夏,干货店门可罗雀,但也狠不下心关门,只得打电让母亲过来帮忙看一天。
程波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大嗓门,说话不经过大脑但又热心肠,电话里嚷着他开自己面包车去,在百货大楼集合。
聚会是谁组织起来的不从得知,但最后赴宴的也就六七个人。谁也没想到仅有的两个女生竟然都是当时班学霸,当年小混混们都前呼后拥的企图考试时能施些恩惠,如今两个人学业有成,我也得以一下见到两个女博士。几个在百货大楼聚齐许久后,一起坐程波的面包车去饭店。不同于上学时期,几个混世大魔王规规矩矩的坐着,反倒两个女生一路说说笑笑气氛才有几分活跃。
从百货大楼到西址大宴酒楼,一路上话题都是围绕着两个女生。到了大宴楼大家都感慨着小时候特别渴望能来这吃次饭,现在虽然有些破旧了,但还是不同于其他的酒店。红色的古建筑设计的大门,门口两棵茂密的槐树。
饭桌上也只有张坤和他们聊得火热,几个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接句话。只有他还是和上学时一个样子,坐在那里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也只是见面时握了握手,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其他人的到来打断。
也许是小学聚会的原因,大家对各自的印象仍停留在那时稚嫩的样子,反而聊起来没那么的隔阂。刚点完菜两个女生就端起当年学霸的架子,支使胖子程波下楼去买那时学校门口曹奶奶的酸奶。当时只是在我们门口的一个小摊,现在已经到处开了连锁店了。程波正说的兴起哪肯去,指着吴松伟张口就说,你看松伟坐在那一句话也不说,让他去买吧。
他抬起头笑了笑说,行,我去买。从一路的聊天我也知道如今就属我混的最差了,也不愿意说起太多,就起身说,我也去。
从下楼到一直走出路两旁茂密的槐树荫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好像也不觉得尴尬,直到转了一个弯要过一个十字路口到马路对面。因为是小县城红绿灯对路人像是摆设,趁着车辆之间有间隙我跨出一大步就打算冲过去。
“你他妈看不看路”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与此同时一只手就死死的抓住了我的胳膊往回拽。我被这突入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就看到他紧闭着眉头两只眼睛瞪着我。“什么坏习惯”他小声嘀咕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用手搂着我的肩膀迎着刚跳到绿灯往前走,我几乎被拖到了路的对面。到了地方我像真的犯了大错一样,抬起头偷偷看他。
此时他仍旧皱着眉头,一副生了气的样子。那一瞬间里让我突然看到了小时候我的老大,松尾桑。
一
松尾桑的这个外号来源于一部电影。
那时候镇上每天晚上都会放电影,赶上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放映队换着花样放八路打鬼子。这导致那时候孩子们见面都是“搜嘎”“八格牙路”这样的方式打招呼。忘了哪天放了一部电影,里面有个日本军官叫松尾太君。大家一听这名字就乐了,我们旁边不就站着一个叫“松尾”的吗?就这样别人父母取意孩子像松柏一样雄伟成长的名字被生生喊成了太君,松尾桑。
在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和松尾桑并不认识,但早已经听过了他的名字。那时候镇子上仅有两所学校,一个在南边,一个建在北面,俗称南校和北校。一般住在南街的孩子都在南校读书,北街的孩子理所当然去北校度过五年的义务教育。我和松尾桑都是住在北街,但因为住的地方离得颇远,加上他比我大一级所以并不认识。
第一次听到松尾桑的名字是小学二年级刚开学。那时候北校的教学成绩一直碾压南校,甚至于一些南街的家长都要把孩子送到北校来。南校为了留住生源当年推出了一项政策,凡是在南校报名的学生均可获得一个新背包和一盒彩色蜡笔。这对孩子们不亚于现在一个学校说开学即送苹果手机的吸引力,许多南校的孩子誓死都不愿意转到北校。而北校的孩子都十分羡慕南校的孩子,但不论是多年传统还是家庭压力根本不可能转校过去。
但松尾桑凭借一己之力不光成功占得了北校的优质教育资源,还凭自己本事获得了南校令人艳羡的新生大礼。
南校和北校同一天开学。据说开学第一天松尾桑逃学坐到了南校的教室里。南校当天点名根本没有这号学生啊,所以第一天发新生大礼的时候理所当然没有松尾桑的,但松尾桑也不找老师索要。
老师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而且没有新书包就问他怎么回事,松尾桑就声情并茂的描述了一番自己作为北街的孩子但是对于南校渴望许久,而迫于强大的势力自己不得以在北校就读。但是为了了却心愿,他逃课来感受一次南校的一次开学。南校老师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之前总是自己学生上了几天突然转到了死对头北校。那个老师就出了个主意让松尾桑以退学相逼,转到南校。当天下午松尾桑就兴奋告诉那位老师自己用他的方法成功说服了父母,自己能在南校读书了。但是碍于北校的学费还没退过来,缓几天才能交。那老师看到自己学校也是有那么虔诚的拥护者的一时十分感动,在松尾桑暗示下毫不犹豫的发给了松尾桑一个新书包和两盒蜡笔。得了新书包他哪还能去,再被父母发现了不往死里打,所以第二天所有人就看到松尾桑背着南校的新书包走进了北校的教室。
此事传开许多北校的学生都去效仿,开始竟然还有几个成功的。之后南校意识到这是个骗局之后,在看到班里多了一个孩子可怜兮兮的说自己深爱南校却被迫读了北校就只说一句话,“滚!”。虽然成功者寥寥,但松尾桑因此名声大噪,成为北校传奇人物。
可能每日沉浸在瞻仰之中,松尾桑华丽丽的被留级了,于是我就这样和松尾桑同班了。更巧的是那年北街东边改造,松尾桑搬到了我们家附近废弃许久的工厂集体宿舍,听说赔偿不少,不然谁愿意住那样的破房子。
而我和松尾桑真正的认识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那时候我午休之后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书,楼下的大胡同传来孩子们大喊大叫的声音,大抵又在玩抓强盗之类的游戏吧。我自小体弱多病被父母保护着,就这样和胡同里的小伙伴疏远开了,读到三年级去上学都是一个人。我是万分想加入他们的,但好像又毫无办法,每逢周末我只有在家里一个人看书,发呆。
那天下午我正在看一本漫画,突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我起身去开门看到松尾桑站在门口说,玩游戏少了一个人,你去凑个数。我们虽然一班,但我平时在班里一句话也不说,和他并不认识。正犹豫着在阳台洗衣服的母亲问什么人,松尾桑不等我回答便嚷着嗓子回话说,阿姨,我和陈朔出去玩。母亲一直想要我和其他孩子能玩到一起,就说那就去吧。我还没答应,松尾桑拉着我的衣服就风风火火的下楼了。
那天下午玩的什么游戏记不得了,但那样和一群人做游戏,气喘吁吁的跑,一起为某个滑稽的动作大笑的美好感受大抵是永远也不能忘掉的。
之后不论做游戏还是去哪里探险,还是看电影,松尾桑都会拉上我。其实那时候松尾桑名义上是孩子里的老大,但张坤也有一定的号召力,几乎能与松尾桑抗衡。那时我虽然加入了大家,但因为比较弱小笨拙总是被排挤。甚至于每次分队我都要面临没人选的境地,松伟总会在最后喊一声,来我这里吧。
一开始没什么人反对,但是因为我几乎做什么游戏都是输,一些人开始不满起来。张坤他们赶我走,松尾桑就说不行。我看他们险些就要打起来,知道待不下去了就默默走开。松尾桑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回人群中,皱着眉头问,让你走你就走啊。之后他顿了顿推了我一下问,你他妈下次能不能赢一次。
其实虽然那时松尾桑每次都会帮我解围,但我始终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凑数的人,甚至于...甚至于是松尾桑向张坤宣誓权力的筹码。
最后听说张坤父亲下海赚了不少钱,张坤凭着给小跟班购置枪支弹弓的装备迅速占了上风,一些人开始跟着张坤。为了不起冲突,松尾桑就带着几个还愿意跟着他的男孩来我家看漫画。楼下传来张坤他们喊叫的声音,一个人愤愤不平的问,那个地盘本来就是老大的,凭什么让给他。几个人看向松尾桑,只见他气定神闲的的说出了那番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的的话。他放下手中的书说道,不过是玩玩游戏而已,如若打起来出了事情,不还是要父母出面赔钱道歉,得不偿失。
我们几个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时我们也不过八九岁啊。
其实我之所以记到现在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母亲之后总爱提起这件事说,你看人家小伟从小就懂事有头脑,不像你一样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那时我一直觉得不论是他们来我家看书还是怎么,不过是无地消遣,没有人真的把我当朋友的。有时候孩子们的恶是最令人害怕的,他们不知掩盖甚至于大肆宣扬。四年级刚开学的作文课题目是“我的朋友”。
那时候班里几乎所有人都有关系很好的一个朋友,而为了宣示他们忠贞的友谊他们都会互写对方。写好之后下堂课每篇都会读的,到那时每个人都会竖起耳朵听谁没被写到,谁没有朋友。那天我甚至于打算装病不去学校,早饭吃的磨磨蹭蹭。那节语文课刚打上课铃,我坐在座位上脸上就开始发烫,甚至到开始读的时候两条腿都在颤抖。果然每篇作文开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某某某,被写到那个人瞬间就会有许多善意的目光投去。我像等待着审判一般,坐在那里听着一个个刺耳的名字。
“我有过许多朋友,但我最好的朋友是陈朔”我完全没想到读到松尾桑的作文时第一句便是这句话。“他是个安静的孩子,喜欢看书...”后面读的是什么根本听不到了,那一刻是怎样的感觉呢。一瞬间里像被整个世界温柔相待一般。
而我从未告诉过松尾桑那天晚上我梦到他了,梦里什么内容说不清楚。但是一种那样的感觉,好像处于一个危机四伏的境地,四周漆黑冰凉,内心满是惶恐不安,但始终觉得身边有一个人陪伴着。恐惧感不断地袭来,但伸出手摸一摸那个人还站在身旁。一遍遍的恐惧感,一遍遍的确认,每次那个人都在。又一遍遍确认,伸手摸去,他个人仍然都在。很久之后周围开始有微弱的光,照出了那个人的脸,松尾桑笑着看着我。
而那以后松尾桑像做了一件不耻的事一样,遭到其许多人背后的嘲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有陈朔这样一个朋友就是不耻啊。
其实如果没有我,即使张坤取代了松尾桑老大的位子,松尾桑一样可以在其他人那里得到尊重。可是一次次全票把我投出去,他都会不顾所有人反对把我留下来。每次我要走他就一把抓住我满脸恶相的冲我吼,你他妈再敢走一步试试。
而因此松尾桑开始受到张坤那些人的反对,最后连他的跟班也纷纷站到了张坤那里。但好像松尾桑并不在意,直到他的身边只剩我了他仍旧没有任何异于以往。
其实以松尾桑一直的声望,即使他再也当不了老大,大家仍旧对他恭恭敬敬的,但偏偏有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些为什么要来找我的事情,其实也不过对我捉弄我一下,并没有那样过分,可松尾桑每次都要不顾自己已经孤立无援喝住那些人。
终于有次我午饭后进班就发现书包被人扔到了教室后面,我去捡的时候,张坤冲上去一脚把书包踢飞了。松尾桑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抓起张坤就开始打。而此时一下也冲过来几个人开始围殴松尾桑,那是我看到松尾桑第一次挨打。
我吓下的腿发软,根本不敢上。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流血了,我转头看到松尾桑满脸是血,那些人也吓的住了手。
不过是鼻子流血,但我吓坏了。去医务室的路上,我一路上都在问,“你没事吧”“要不然赶快报告老师吧,我们去外面医院”
“陈朔,你他妈闭嘴”我刚要开口松尾桑不耐烦的吼了一声,我就像此时一样一下子不敢吱声了,只跟着他走。
之后他们说如果松尾桑不和陈朔混在一起,还会是老大,根本不会被所有人孤立,更不会被人打。
二
买了酸奶回来我们刚要坐下程波想起了什么一般大声问道,陈朔你还没结婚啊!我正想着些借口回答,那边的两,个女博士一下呛了回去说,程波你什么意思啊,我也没结婚,不结不行啊。程波赶快给她倒了一杯果汁,一脸欠揍的贱样的说,行行行。之前说好不喝酒的,不知道张坤从哪弄来了两箱啤酒,啪啪打开几瓶,不喝不行了。一瓶下去,松伟桑就有些不行了说去厕所,我赶快跟了上去。几个人在后面嚷着说,你看还和小时候一样跟屁虫一样粘了上去。
两个人并排站在便池旁,我紧张的怎么也尿不出来,松伟桑倒是毫无阻碍,伴着池子哗啦啦的声音问,朔,怎么还没结婚,这些年没遇到合适的吗?那一刻被他这样关怀,恩赐一般的关怀,突然就难过起来。我好想告诉他我喜欢男人的事情,告诉他我喜欢松尾桑的事情,告诉他那些年羞耻不已的爱意,那些年的痛苦不堪。可根本不可能,他永远不会知道。
98年,我们13岁,荷尔蒙初现的年纪。
要发洪水的谣言四起,家家户户甚至于造起了木筏。基本每隔一周就会有一个声音在半夜声嘶力竭的喊着,洪水要来,大家快起床啊!松尾桑的房子是多年前破旧的员工宿舍,加上他家又住在第二层,所以最开始一有动静他就来我家借宿,住在我的房间和我睡一张床。
那时候家里没有空调,一台风扇无力地转着,根本没有什么用。松尾桑一进门就扒掉上衣,随手扔在床上。那时不知为什么,那么热我睡觉也不肯脱掉上衣。松尾桑说,那么热你还不把衣服脱掉。所以那天我是第一次和松尾桑睡在一起,两个人光着膀子,穿了一条单薄的短裤。松尾桑那时候已经非常的壮实了,理了一个清凉的短发。聊了一会就关灯睡觉。
他躺在我的身旁,身上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月光从窗外照亮他的小臂,他的肩膀。睁开眼看了一次又一次,明明告诉自己要睡觉,却忍不住去看。那时第一次感受到不知所措,那个身体散发出的温度让人沉醉渴望体验,却在下一刻惶恐不已。那晚尽力躲着往床边睡,但他偏偏不老实,一会翻个身贴了过来,一会又把腿搭到我的肚子上。那一刻意识到他是男的啊,那样的反应使自己一整夜内心悸动却又满是羞耻感,几乎一刻没睡。
但他毫不知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我洗漱好要开饭才喊他,他一下坐起来说,我怎么睡到这个点了,我妈说不要我在你家吃饭的。我拉起来他说,不吃你就走吧,他嘿嘿笑了起来说,吃一次也没什么。
半夜里喊发洪水的次数多了,一些人渐渐开始有些不在意了,觉得不可能发生,这些人中就包括松尾桑。他只去了三次我家便再也不愿意相信“狼来了”的故事。那天我忘了哪里听到了广播,说我们这一带可能会有洪灾。果然到了半夜又有人喊着洪水要来,还强调这次是广播听来的。我爬起来坐在客厅拿着钥匙等着给松尾桑开门,但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不知怎么回事,那时坚信这次洪水一定是真的。即使又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置生命于不顾啊,我想着他一定是睡得太死了没听到,我打算打电话过去发现根本没他们家的号码啊。我坐起来打开窗户把手伸出去,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洪水的前兆”我当时脑子里盘旋着这个念头。我拿起一把伞就下了楼,往他们家的方向冲过去。我跑的气喘吁吁,好像洪水就在后面追赶一样。
我来不及收伞直接扔在走廊就爬上了二楼,从走廊的尽头走到他们家门口十几米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远。我咣咣的敲着他们的门喊着松尾桑的名字,他的父母问谁,我说是我,告诉他们洪水要来了。之后便又没了回应,我开始急躁起来,更大声喊着松尾桑的名字。一会终于听到了松尾桑的声音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松尾桑开了门揉着惺忪的眼说怎么可能来水。我并不理他拉起他的手就往楼下冲,松尾桑说那次他差点也信了,我的声音和眼睛里透露着绝望和大难来临的恐惧。当时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打的伞根本挡不了多少雨,等冲到我们家两个人身上都湿透了。
当然那次洪水仍旧没来,早晨起床的时候松尾桑站的床旁摸着我的脑袋。他摸我的脑袋的时候,我突然红起了脸,吓的不知道下一刻如何动作。昨晚你吓坏了吧,这时候还想着去救我。我那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在乎他。
这年暑假之后我们升了初中,我被父母送到市里读书,他仍旧留在镇子上的中学。当然那年的洪水最终还是没有到来。可读了初中好像是一个节点,一个长大的节点。只是松尾桑长大好像是一种天然的被恩赐的,而我的成长却残忍不已。
我一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去都要去找松尾桑。我和松尾桑说,我明明主动示好了,我明明主动帮他们为什么还是被排挤,被他们说是镇子上来的乡巴佬,成绩好凭什么也要被排挤。松尾桑说,做好你自己,成绩好不是错,镇子上来得更不是错。松尾桑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是他在送我到车站要走的时候突然抱住我说,笨蛋陈朔,我要是还能和你一个班就好了,你这个傻逼怎么到哪都被人欺负呢。我听到了他呜咽的声音,我刚要抱上去,他就转身走开了。
之后松尾桑和我说自己要好好读书争取考到市一中,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个学校了。松尾桑成为镇子上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市一中,而我落榜了。
初中敏感抑郁的三年,加上读到高中,我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喜欢男的,我喜欢松尾桑。从那时我开始想他,想看见他,什么都不需要做见他一面就行。可当时高中的课业开始紧张起来,我们放假的节点也总是错过。
每次都是许久才好不容易见一面,每次见过面之后刚离开就开始更抑制不住的想他。那种汹涌而来的爱意夹杂着羞耻感让我开始不敢去面对他。一个男的和一个男的,我开始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和他讲话了,他是谁,他是我心目中的神啊,我怎么能做一个与他赤裸相拥的梦。
我开始疏远他,拒绝他兴冲冲的拿来一道题和我讨论,高考完那个暑假我索性去和大伯一起去南方体验生活,关于他的消息只知道他在北京读大学。
三
我想他,在离家千里的西北想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脑子里都是他的样子。
2003年的劳动节放假我决定去北京找他。那时候我回家了一趟,没想到非典在我们小镇上也已经闹得人心惶惶了。被父母逼着喝绿豆汤,板蓝根涨到几块钱一袋。听说北京很严重,传言已经死了好多人了。我当时也只当小镇里消息闭塞,把什么事都能往大了说。但我知道我此时如果告诉父母我要去北京一定会被强烈反对,我骗父母说自己要返校,顺便去了松尾桑家说要给他写信要了他学校地址,他的宿舍号。之后我背着书包就到火车站买了去往北京的火车票,这段行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从我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车就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本来以为会十分拥挤的车厢竟然只有一两个人。当时也没有多想,一觉醒来就到了北京。
在车上隐约听到几个人讨论北京非典闹得十分严重,所以我当时心里已经预料到北京会因此有些不一样,但完全没想到会那样的夸张。整个北京站只有工作人员和零星的旅客,一下火车就是一阵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出站的时候问工作人员去松尾桑的学校要做几路公交,那个检票员赶快躲开了,看着我让其他人找口罩给我。我道了谢,走出火车站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我沿着人行道找公交站牌,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更是没有遇到一个人影。第一次体验到了“空城”这个词的感受,犹如世界末日的翌日。我这时才开始真的感到害怕,摸了摸口袋又戴上一层口罩。在站牌下等了许久终于来了一辆公交车,我上车后竟然没看到一个乘客,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售票员,他们都带着厚厚的口罩甚至于带了手套,已经五月份那个售票员竟穿了很厚的毛衣。他们两个也不言语,我上车那个售票员也无意的表现出躲闪的动作。
坐车到了他们学校,门口保安大喊着,封校了,不让进不让出。我想问问怎么回事,被不耐烦的驱赶着。我觉得总有办法的,我握着手里他的宿舍号,想着爬墙进去也没有什么不可。
而下一刻就意识到松尾桑会不会有事,我赶快往松尾桑家里打电话,他母亲告诉我说松尾桑没事只是封校不让出来而已。我那时还想着能见他一面,好像捱不了暑假的来临一样了。
已经大半天没有吃饭了,我饿着肚子开始沿着街道找饭馆,竟然没有一家是开门的。中途我遇到一个带着红袖套居委会大妈的样子的老人拦住我,问我在干嘛。我说我要饭馆吃饭,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哪里有开门的。她操着一口北京话,说着怎么这时候来找人,又说我这样到处跑根本不行。一会她竟然说让我站在那不要动,她去叫人。我这时更害怕了,万一真把我检查出个什么我还怎么见松尾桑啊,等她走远一些我就快速走开了。
此时我在街上游荡着,想起既然来了北京就去天安门看看,就坐车去了那里。意料之中的事情,偌大的天安门广场除了一两个照相的商贩,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天色渐晚,我想着先找个地方住,想想第二天怎么去找松尾桑。而没有想到的是,许多旅馆竟然也关门了,我沿着街走了几个小时都没有找到。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开门的饭馆,我吃了顿饭出来还不知道住的地方。当时不知怎么想的,索性不住宾馆了,待在天安门那边还可以看一次天安门升旗,走了几个小时又回去。那时已经凌晨了,我也已经十分困倦了,坐在花坛那竟然一下睡着了。直到早晨四五点被一阵国歌吵醒,没想到已经睡到了这个时候。站起来觉得脑袋有些昏沉,但也没有在意,就走过去看了人生第一次的天安门升旗。
而接下来的事我根本没有预料到。看完升旗我坐了一辆公交要去松尾桑的学校,车子正开着突然停了下来。除了我唯一的一个乘客在和司机售票员说着什么,司机大声冲我喊着坐在那里不要动,接下来他们就全部都下了车,门也被司机锁上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趴在窗户上问怎么回事。司机说你坐那别动,医生一会就来了。我有些慌了,问他们做什么。售票员阿姨说,你都咳成这个样子了还问怎么回事。我才注意到我昨天在广场上受了凉有些感冒,的确有些不舒服。不多时几个穿着白色大褂,带着口罩全副武装的人拎着医疗箱上了车,我着实被这阵势吓到。检查结果是,我发烧了,需要立刻隔离。
检查结果是普通感冒,但仍需要住院观察。当天我打电话给父母说了这件事情,但也只是说自己去北京玩,只字未提松尾桑。
电话里我和父母说我没事,但母亲还是着急的哭了起来。之后说了许久,我们商议好这件事只有父母我们三人知道就好。因为家乡那边现在那边闹得更是惶恐,我会过家一次,一旦传开不知道要发生些什么,我父母的生活也会受到影响。
即使没有事情,我也生生的被隔离了整整两个月。两个月里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在房间待着,人们每日都惶恐不安,每天都听说有医生感染去世,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叫生命的东西。
即使自己没有什么事情,但好像经历了一场劫难,懂得了许多。直到现在这件事松尾桑也并不知情,我不敢告诉他的原因除了怕他担心,更多的是怕他骂我蠢。害怕他又皱起眉头开口就是一句“他妈的”。
饭菜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大家又闲聊起来。张坤调侃着说,小伟现在在北京混的不错啊,估计都能买套房了吧,松伟笑着说租房子住的。张坤立刻接话说,别是怕我们去北京住你房子骗我们吧。此时松伟好像想到什么小声和我说,朔,我结婚发喜帖你怎么没去。本来是小声的耳语,却被程波听到说,什么?你结婚陈朔竟然没去,不可能吧。
可是吴松伟,你让我怎么告诉你呢。告诉你我不想看到你结婚,不想看到你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告诉你这些年我根本忘不掉你吗。其实我好想告诉你,我是去看过你的。那两个月被隔离的生活那样的难捱,那样的整日惶恐不安,我从没有一秒钟后悔过去找你。即使根本没有见到你,即使...即使你根本不知道。
四
“今天就到这吧,再晚回去要挨骂了”
“挨骂的是你吧,我们可不会”
“还是不结婚比较好”
一群人说着走出包厢,结账,走出西址大宴楼。
坐程波的车到百货大楼,他们的车都停在那里,一个个都开车道别走了,只有我是搭公交来了。送走了所有人,车库里吴松伟久久都没出来,也许早走了,我想着悻悻的苦笑了一下打算离开。
“坐我的车回镇上吧”正胡思乱想着,吴松伟突然把车开到我旁边伸出头说。
“县里有干货店要看”
“嗯,那行吧,我先走了”他说完这句话,我狠下心转过头就往回走。
“陈朔,回来”他冲我喊。那个声音那么的令人喜悦,又愤恨前功尽弃,就这样分别不就好了,为什么又要喊住我。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个纸条,上面是他的手机号。
“联系我”他给了我之后就要启动车子。
我当时不知道哪根筋打错了,突然模仿着小时候电影里的那种报告军情的语气喊了一声,松尾桑。他探过头笑着回了一句,哈伊。他也一样那样的语气。
“松尾桑”我又叫了一声。
“八格牙路”
“松尾桑”
“吆西”
“松尾桑”
“嗯?”
“松尾...桑”还没喊出来,但眼泪根本忍不住啊。
“你他妈有完没完,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看,松尾桑又开始皱眉头了。
松尾桑,我想说我还爱着你啊。
松尾桑,最后一班公交就要赶不上了,母亲要去弟弟家照顾孙子,我回去还要理货,明天一早干货店又要开门。松尾桑,我真的很忙啊,父亲还要等着我去照看,我不能陪你聊天了。松尾桑,天都黑了你的妻子已经在家里等急了吧,你的儿子已经一整天没见到爸爸了吧。松尾桑,你也赶快回家吧。
松尾桑,5路已经过来了,最后一班了,我要追上去了。松尾桑,我要跑起来才能追上了。松尾桑我不和你说道别的话了。松尾桑,那个...
松尾桑,你他妈千万,千万不要再喊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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