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 天 不 是 今 天
1
他出现的时候，是七点整。
新闻联播刚刚开始。
熟悉的乐声回荡在不大的出租屋，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湿漉漉的空气从未关的窗户里吹进来，凉凉的，很舒服。
他似乎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又似乎是站了很久。悄无声息，像一只潜伏的猫咪。
“三千？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抬头懒懒地望了他一眼，继续窝在沙发看新闻。
陆三千却一个箭步，猛地把我从沙发上揪起来。
他用力地扯着我的衣领，双目发红，力量大到让我几乎快要窒息。
“干，干嘛？”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想退开却发现难以移动一步。不就出去买个水果吗？被人骗了还是丢钱了？一副要我狗命的样子。
难道我弄坏他的游戏机被发现了？
“你怎么了？”
我有些心虚地发问，这才注意到，他张着嘴似乎在说些什么，可我却一点声响也听不见。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的时候，女主播的声音适时响起。
事情有些不对劲。
陆三千的脸涨得通红，他应该是在张着嘴，朝我吼着什么，可房间里回荡着的，依旧只有女主播的嗓音。
就像是，我两被阻隔在不同的时空里，虽然近在眼前，却隔着一个时空的距离。
他是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的。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你别急，要不你写下来。”
我一点一点扳开他用力的手指，着急找纸笔，却被他一把拉过手。
他纤细的手指有力地在我掌心勾勒一笔一划，指尖冰凉，寒气顺着手一下窜到了全身，我不由自主地抖了几抖。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夹杂着塑料袋的窸窸窣窣声。
陆三千似乎是被这声音吓到了，手都开始颤抖起来，手指划动的频率也越来越快，我努力低头辨认，却没注意到他的身体在灯光下越来越模糊。
是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
“淋死我了。”
我抬头，面前只剩下一团空气，另一个陆三千站在门口，把水果往地上一丢。
“你傻站着干嘛？还不过来提过去。”
他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不满地望着我伸手傻站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自顾自叨叨起来。
…………
脑子有一瞬间的短路，随即刺骨的寒意爬上脊背，我这才反应过来，感受着手掌心残留的寒意，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个是……三千，刚才那个也是……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陆三千？？？
我拼起消失的陆三千在我掌心写下的话，他说:“今天不是今天。”
陆三千在厨房洗水果，我蹲在阳台点起一支烟。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天空黑黑的，无月无星，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没由来地从心底升起。整个城市在夜空之下散发着刺目的光亮，看似繁华，却少了人气。
空荡的马路，亮着灯的大厦。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假，只有我手中的这支烟，那微弱的火光，带着一点真实。
说实话，我并没有太过惊奇。
是因为在不久之前我刚察觉到，自己有预知未来的本领。
现在的每一天会在前一天的脑海里预演，这并非刻意，倒像是自动在脑子里播放的一部电影，只不过主角是自己，剧情也平平无奇。
这个能力是两个月前显现的，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隐约感觉那天应该发生了很糟糕的事。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能够预知未来。
可是今天另一个陆三千来找我这事，它并没有出现在前一天的预演里。
为什么呢？
是因为有人发现了我这个逆天的本事？是因为我未来会霸占全世界，扰乱社会秩序？有人在干预我的未来？
今天不是今天？那今天是什么？
在我看不到的未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似乎只有等到那个消失的陆三千再次出现，才能弄清，我知道，这一天不会太远。
2
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是在公司旁的咖啡厅。
休息的时候，我常会来这里坐坐。
玻璃窗外满是为生计奔波的路人，这座城市太潮湿了，天空常常灰蒙蒙的，让人感到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喜欢咖啡的味道，苦涩，香醇，偶尔加上一块方糖，会让整个阴沉沉的下午明亮。
斜对面坐着一对情侣，细声说笑着。最左边的是个面容憔悴的女白领。年轻的店员在柜台后面擦拭着玻璃杯，时不时对着同伴快乐地笑着。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凭空出现。
我环顾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到多出来的一个人，这才张着嘴深吸一口气，捂住脖子，缓缓说了一句：
“我靠！”
陆三千脸色严肃，他这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熟练地从我的公文包里掏出了手机。
“今天不是今天。”
我看着备忘录上的这行字，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又是这句话？
“你好好看看周围，这不是……”
之后的几个小字不知道为什么像打了马赛克般模糊不清，我努力用手擦拭，依旧看不清那几个字。
我将目光投向陆三千求助，却发现他脸色白了几分，身影也模糊起来。
有人在干预他向我传送信息。
看看周围？周围怎么了？
我瞥了瞥咖啡厅里的其他客人，视线有一瞬间模糊，直到陆三千的手覆在我的眼上，当他拿开始，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座位上。
那对小情侣皮肤惨白如雪，眼睛只剩下两个空洞，红唇骇人，正一动不动地被摆在座位上，睁着空洞的眼朝我微笑。
女白领提着咖啡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这这这这……这不是纸人吗！
怎么回事，我站起来望向窗外，那马路上站的赫然也是同样的纸人，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站满整条大道。
他们一动不动，皆是面向着自己，张开红唇呈大笑的表情。
我回头望向对面的座椅，早就没有了陆三千的影子。只有一个和他穿着一模一样黑色风衣的纸人，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陆三千，陆三千！你在哪儿，你别吓我！”
我大声地吼着，双手在不停的颤抖着。
直到店员迈着僵硬的步伐朝我走来，她张着血盆大口对我说：“这位先生，请不要在店里喧哗，会吵到别人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对着我大笑起来，这笑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店里所有的人都开始朝我笑起来。
我不顾一切推门而出，却被马路上的纸人团团包围，他们或高或矮，皆是张着血盆大口，朝我发出刺耳的笑声。
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
我瘫软了双腿，跌坐在地上，想要大声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回荡着那刺耳的笑声。快要撕裂耳膜，快要撕裂我的身体。
记忆中似乎也有这种刺耳尖锐的声音，伴随着重物落地的沉闷声，还有那浓稠的，温热的液体。
在喷涌啊，在淹没啊，快要喘不上气了，谁来救救我，救救我，有人吗？有人吗？我好痛啊……我好痛………
“先生？先生？”
我猛地惊醒，年轻的店员有些担心地询问着我的身体。我下意识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说不出一句话。
对面的座椅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部手机静静躺在桌面。屏幕还没熄灭，正中央写着三个大字“活下去”。
3
已经十点了，陆三千还没有回来。
我窝在沙发里抽烟。 屋里没有开灯，周身的黑暗在一点一点吞噬着我。
消失的陆三千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有病，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他近来越来越晚归，尤其是在另一个陆三千出现之后，这有点不太正常。
我的直觉让我感到了不安。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咔嚓。
是钥匙扭开门锁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转过身，却发现空无一人。
半开着的门被走廊里的夜风吹的微微晃动，门外的黑暗也在微微晃动，像潜伏着的魔鬼，蠢蠢欲动。
不安感让我的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越发沉重起来。我起身，顺手拿起棒球棍，小心翼翼地朝着门边走去。
一步，两步，这一点点的距离一下子变得遥远起来，我感觉双腿变得沉重，几乎很难迈开。
寒意从裸露的皮肤钻进，渗透到骨子里。
什么都没有。
我拿起鞋柜上的手电筒朝走廊照去，可那黑暗像是粘稠的淤泥，竟丝毫没有通透性。
深吸口气，我推开房门，迈进了黑暗之中。
我相信，这黑暗之后，隐匿着一切的真相。
这条路很长，黑暗封闭了我的视觉，我只能闻到空气里难闻的淤泥味道，感受到丝丝寒风从前方吹来。
滴答，滴答。
不知什么时候前方传来了滴水声，我奋力朝那个方向奔跑，眼前猛地一亮。
待适应了光线，我这才看到眼前的一切。
熟悉的街道，阴沉沉的天空。这是自己生活的城市啊。我扭头看向来的地方，那是一堵墙，暗红色的劣质油漆混合着雨水流下，莫名有些渗人。
我淋着雨，走进了这座城市。
人行道上，没有一个路人撑伞。
要是他们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他们之中有的甩着断腿，残肢扭曲了180°；有的则只剩下了半个脑袋，眼球凸起，四下张望；而有的，腹部被撕裂，拖曳着肠子……
淤泥的腐烂味充斥了整个鼻腔，我再也忍不住，蹲在一旁呕吐起来。浓重的血腥味取而代之，那被呕吐出来的，分明是血肉。
“啊，啊……”
我发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简短的字音。
怎么回事？我我我，我怎么了？
抬头，我看见橱窗里倒映着的自己，左腿断裂扭曲，腹部有个巨大的口子穿过，可以看到一辆冒着浓烟的轿车侧翻，熊熊火光从伤口透出温暖的光。那光里，有一个在熊熊燃烧的人。
4
“啊！”
我猛地坐起，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陆三千嘴里叼着面包，一副被我吓得不轻的模样。
“咋了？”
“我我我，我腿，我肚子……”
我边说边拍了拍左腿，掀开衣服查看腹部。那里凭空出现了一条伤疤。
“睡傻了吧你。”
“……嗯”
陆三千端了杯牛奶站在我身后，随口问到：“做了什么梦啊，把你吓成这样。”
“梦到……”
我猛地从沙发上翻起，将陆三千扑倒在地上，冒着热气的牛奶洒在他的毛衣上，玻璃杯滚落。
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红着眼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陆三千。”
“你不是！你是谁？这是哪里？”
我拿起玻璃杯敲碎，用锋利的碎片直指他的脖颈。
“你杀不死我的，我就是陆三千。你更别想逃出去。”
“陆三千”笑着，说出的话却像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往自己脖颈送去。
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在说着些什么，我却再也听不清了。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着，喷洒着鲜血，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抽出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无力地瘫坐在了一边。我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那温热的血液灼烧着我的皮肤。我想起那个在火中燃烧的人，明明就是三千啊。
记忆之中凭空多出了一个画面，那是辆侧翻在山谷的小轿车，它在熊熊燃烧着，连同车里坐着的陆三千。可他在朝我笑着，他对我说：“活下去。”
似乎是过了很久，我才从地上爬起，“陆三千”的尸体已经凉透了，惨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模样安详极了。
我开始凭着记忆，走向那个燃烧的山谷。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越靠近那个地方，我的记忆便越发清晰。
十月六号，晚七点整。洛山。白色小轿车为躲避失控的货车冲出山崖，摔落后当场爆炸，车上的人生死未卜。
救援队于十月八号晚找到被甩出车的乘客王某，司机陆某在爆炸中不幸身亡。
为了逃避这个事实，我将自己的记忆封闭在了车祸没发生的前一天。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预知未来的本领，我所看到的，根本就是已经发生过的昨天。
山谷郁郁葱葱，全然看不出发生过一场爆炸的痕迹。有个人背对着我，坐在轿车残骸上。
我的心脏传来一阵疼痛。
“三千？”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带着淡淡的笑。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是哪儿？你？你怎么？”
“这是冥界。死人待的地方。不过，你没死呢，你只是迷路了。”
“时间来不及了。”
“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陆三千转身朝我示意，我想也没想，跟上他的步伐。
我看不见前方的路，只是本能地跟着陆三千。沉重感再次席卷而来，空气里的腐烂味越发浓郁。
“你确定往这走？”
陆三千没有回答，反而脚步越发快了起来。我几乎是小跑追着他，“三千？你慢点，三千！三千！”
腐烂味已经让我快要无法呼吸。我一把扯住陆三千，却看到陆三千的脸变成了惨白色，眼睛只剩下两个空洞，嘴唇血红。
是纸人！
我用尽全力推开他，就在下一秒，他化为了灰烬。
眼前场景一晃，我竟又回到了事故发生的地方，只是这次坐在轿车残骸上的“陆三千”，手持着棒球棍，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你究竟是谁！三千呢！陆三千呢！”
“陆三千”拖着棒球棍，走到我面前，猛地挥棍重重敲击在我的左腿上。他纤细的脖颈上，有着一条刺目的伤疤。
疼痛感让我忍不住叫出了声，瘫倒在地。
“你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就是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解开了你的安全带。”
“我为什么要让你活着？”
“为什么我要一个人待在这个恶心的地方！到处是残缺的尸体，令人作呕的腐烂味，还有刺骨的阴雨。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活着！”
“陆三千”朝我咆哮着，血色涌上他的双眼。他的皮肤开始变得通红，甚至冒着青烟，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你知道我死的有多痛苦吗！”
他把我从地上拎起，将脸凑近。
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皮肤一点一点被火星吞噬，血肉在发出滋滋的声响。
焦臭味直冲进鼻腔，热气灼烧我的脸颊。
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大片大片的焦黑色蔓延，直到蒸发所有水份与血肉，骨头上只轻飘飘地盖着一层烧焦的皮肤。
“三千……”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触碰他，却被“陆三千”甩到了一旁。
“你别想走，永远都别想出去！这是你欠我的。”
“陆三千”背对着我狠声说着，却难以掩饰其中的苦涩。
“你拿走吧，这条命。”
我平躺在草地上，露水打湿我的背，今晚的月光很凉。
“陆三千”走到我面前，举起手中的棒球棍。
“三千，你的游戏机你还记得嘛，就是那个蓝色的，你最喜欢的，是我偷玩的时候摔倒地上弄坏的。”
“你冰箱里的酸奶都是我偷吃的，根本没有过期。”
“你丢的那些漫画书其实是被我当废品拿去卖钱了。”
“还有你做的饭真的是难吃。”
“三千，对不起。”
5
当我醒来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照射在茶几上。陆三千坐在我的对面，正玩着他的游戏机。
还好，他还在。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有些释然。刚准备躺下去，陆三千抬起了头对我说道：“你不能睡了，时间不够了。”
你该走了。”
“走？去哪儿？”
“你说呢。”
陆三千笑着，修长的的脖颈上没有伤疤。
“三千？是你吗？那……那个是？”
“黑暗孕育了黑暗，淤泥里开出的是腐烂之花。人向来就是两面动物，一个光明，一个黑暗。阴暗本就没错，错就错在他抛弃了我们妄想变成我。”
“你在说什么？三千？”
“你该走了。”
“活下去。”
眼前的一切像蘸水的水墨画般晕开，陆三千的身形越来越模糊，我努力伸手想要抓住他，握住的只有一团空气。
最后，整个世界剩下一片空白。
“喂，你听说了嘛？”
“什么？”
“就是那个重症监护室33号床的病人！”
“车祸那个？”
“对对对！他醒了！”
“醒了？李医生不是说他撑不过两个星期吗？他醒了？”
“可不是！当时救护车拉来的时候连呼吸都快没了！电击了快五分钟才活了过来。连院长当时都觉得这孩子以后活不下去了。”
“医学奇迹啊，他怎么撑过来的？”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这世界上搞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
毕竟有些事，你只能永远藏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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