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是晚上,夜色,树影,流水,影子的影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舞动。
这里有一个人,大概是个男人,朦胧的脸色,在落叶的揉搽声里走着,天与水在月光中柔软旋转。
风揭开了远处的黑纱,明黄的光便隐隐的射出来,光影交错,一座座亭台楼阁随机生成。
另一个人走来,手里提着大红的灯笼,高高的帽子,夜风在宽大的黑色衣袍里流转,颔下的几根长须。
那个人对着男人说着细细碎碎的语言,好似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叶在夜色中坠下。
张楚客,这大概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从另一个人的言语里漏下。
张楚客撇下灯笼撒下的圆圈,走向了黑暗或是光明。
他踏上了浮桥,桥面上延展着奈何的纹路,写着木板前世的沉浮。闷闷的脚步声。
路过一座牌坊,阴影里的牌坊上金色的篆字,扭曲的笔划勾勒出欲语还休的意味。远方好像有摇橹声,在这清秋天气下荡漾。
他终于走进了阁楼,歌舞,美酒,佳人,公子,红粉,丝弦,不外如是。
有人婷婷地走来,盈盈的酒杯,浮动的灯影、眉影,张楚客略低了低眼,瞧见一张冷冷的脸。
这是开始,或许也是结束。
如果这是开始的时候。
开始的时候,张楚客是个杀手,没怎么杀过人,那时候大家觉得他的手还比较生。
张楚客先到胡屠户那里要刀子,大概他觉得杀过生的刀子用起来比较顺手。屠夫的摊子上挂满了肉,胡屠夫脸上挂满了胡渣,满嘴黄牙,周身腥臭。
他要到了一把剔骨尖刀,便绑在手腕上,摇摇晃晃走了,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胡屠夫没问钱,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就着磨刀石霍霍磨着刀刃。
张楚客来到菜市口。犯人们在这里被砍头,血流一地的时候,小贩和大娘们还在讨价还价,这里杂糅着过去的时空,所以大姑娘是很少见的,只有皮包骨的老大娘,拄着杖好似在墓道里走着。
这里也是刺客和买家接头的地方,波斯的春药也在这里出售,几棵萎奄的柳树上挂着数不清的破鞋,你只要取下鞋子,站在树下,就会有人出来提供服务,后世就由此有了搞破鞋的说法。
张楚客此时就站在街口,从地上拔了根草绕在亮出的尖刀上,这是杀手行里接客的规矩。那时候张楚客还年轻,迎风站在街口,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瘦弱的身板上鼓满了风,看起来也不是很柔弱。
很多年以后,张楚客大概已经死了,但他的名字却一直行走在各种传奇,散曲,小说中,说书人的言语把他的经历重现,对传闻中的漏洞加以修缮,传得妇孺皆知。
有人说张楚客是站在长安东大街,从后宫中吹来的风带着奇怪的胭脂气,让他一阵绮思幻想。
他穿着多日没洗的衣服,揣着油腥的刀子,盼着生平的第一单生意,蠢蠢欲动。
那个时候旧皇刚死新皇登基,权利交替,百官进退,非常需要刺客的服务,但执金吾也想展现政绩,发动手下大肆网罗嫌疑分子,一时间刺客们纷纷躲进妓院招揽生意。
而张楚客确实是个新手,也不知道躲在暗地里接活,挺着腰杆子站在人来人往的要道上,手里拿着草标,目不斜视地看着一群护卫过来,还嘿嘿一笑。
本来护卫是不想管这些闲事的,虽然他们对行里的规矩也是了然。(其实杀手行当里的秘密规矩对长安城里的各位来说本就不是秘密,只是大家都有需要的可能,于是都不说破。)可是如今天下不同以往,新上任的执金吾学过一点数学,硬是要他们上交一定指标,交不满就不给饭吃,不批逛窑子的公款。于是护卫只得在早上挥别了常驻的青楼,从床下拾起衣服,到当铺赎回刀剑,带着一肚子火上了路。
如果张楚客那会儿站在菜市口,他就不会遇上护卫,那时候的由于皇上大修园林,广纳妃子,国库空虚,所以大幅裁减冗官,护卫们一觉醒来便成了叫花子,执金吾成了叫花子头头。
那时候的长安城,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山里的藤蔓在城墙上挂着。青楼交税交得比较勤,于是青楼就成了正当职业,外面挂上了“❌❌性服务所”的招牌,几堆肥肉在外面搔首弄姿。
有人说那天张楚客碰到的其实是个雷子(奸细)。张楚客昏昏欲睡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前站着一个纤细高挑的女孩,那时候人都觉得母猪的肥是真的美,于是路人对走在街上的这种大姑娘瞧都没瞧上一眼。
当时那个女孩就这么站在张楚客面前,嚼着云南树胶做的口香糖,一双胡人的绿眼睛散焦般到处乱看,黑色的紧身连衣裙把美好的曲线勾勒得到处乱窜。
那时候还是火辣辣的夏天,暴雨将至的闷热搞得人心烦意乱,皇城上的天空染满了阴云,行人忙乱地在建筑的影子里穿行避雨。女孩冷漠的脸上也红得微微出汗。
女孩一身雷子的装束,也不懂杀手行当里意味深远的黑话,但无论如何张楚客都只是个刚出道的新手,于是当女孩递过来一张信封时他只得小心翼翼接住。
这就是张楚客初见女孩的经过,女孩走时天已经开始下雨,泥点子肆意在雪白的小腿上飞舞。
如果张楚客还站在长安东大街的话,他已经遇上了那堆护卫。
那一年张楚客十八岁,他从死胡同里走出来,好像并没有过过去,过去被裁剪成一个梦,朦胧的梦里少年在墙根下听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十八岁那年的长安大街,张楚客因从业不良被捕。抓捕过程是这样的,侍卫们先一齐把他捆成粽子,然后便开始为了指标的归属问题杠架,在场的侍卫全部扑地,最后一个睡过头晚来的侍卫把张楚客拉到衙门归案,随便把其他侍卫问一个聚众斗殴的罪,补齐了斗殴的指标。
接着就开了三天三夜的批斗大会,执金吾充分发动人民群众,凡是到场的群众都免了一年的税,当然,这为他不久下台埋下伏笔。执金吾又笔走龙蛇,写了一车书简的演讲稿。
那天张楚客就被绑着拉到台前挨训,被执金吾的唾沫星子抹了一脸,头上顶着无聊的标语,面前飞舞着翠绿的烂菜叶子,从近到远铺满陌生又熟悉的脸与嘴巴。
后来张楚客就被下放大牢,稻草,浑水,软硬不熟的饭,木栅间飞舞的光影。
关于张楚客如何从牢里逃出来的,有人说张楚客十八岁前都跟着关羽学武,一身绝技,一把杀猪刀连杀十二人,吓尿十二人,最后晃悠悠的从大牢里走出。
但事实是这样的,由于朝廷缺少经费,故而自然养不起犯人,所以隔三差五就要随便找个理由赦人。
那天宫里来的太监带来皇上手谕:朕偶感便秘,故赦人冲冲晦气。
张楚客重见天日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堵在皇上肚子里出不来的玩意。
张楚客从菜市口回到土地庙时,雨点下得更大了。张楚客箕踞坐在泥地上,身后静默着木讷的土地像,头上挂着破烂的褪色红布条,风撕裂开的墙缝里,老鼠向四下张望。
张楚客坐在土地庙里时,长安城郊的土地庙盖着厚厚的雨幕。他凑近摇摇晃晃破破烂烂的门目光穿过门上的洞
向外望去,只看得见两棵无力摇晃的老树。那时候,世上好像只剩张楚客这么一个人。
张楚客又坐回去,从腰间抽出信件,拨亮一盏油灯,发函看时,只有一张白纸和一锭单号银(那时候通货膨胀,因此朝庭发行了限制日期流通的银子,那一天是单号,但商店已经打烊,所以张楚客还得再饿一天)。
就着昏黄的灯火,白纸上现出清秀的字迹:傅红粉。
张楚客欣喜起来,这就说明这世上起码还有傅红粉这么一个人,这应该是个女人,张楚客想象一个叫红粉的女孩子撑伞走在茫茫的雨幕里望着平地上仅有的建筑——一座破烂的小庙。
张楚客把纸点着,黑影像蛾子翅膀般扑闪,他仿佛看见女人的身体在火里燃烧,为了自己的饭碗,他不得不去杀了这世上自己唯一知道的人。他决定杀之前要和她说说话,顺便选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
他吹灭了灯,和衣躺在几根稻草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
张楚客从牢里放出来时,已经是清秋天气,夏天接的单号银早已用完,杀人的任务也随之忘却。长安城里的杀手任务都是先付定金的,这一点和现今的群众演员差不多,演员们先拿了钱,过会儿到不到场就要看演员的职业道德了。
张楚客走在郊区的小路上时,日光下的田野里长着粗细的萝卜和黄绿的油菜,四下一个人都没有。当朝为了保护环境,不许长安城郊的农夫往田里挑大粪,加上宫里强征太监,所以大家都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
他随手拔了一棵萝卜,用尖刀削去皮,放在口中乱嚼,西边的太阳正在落山,他坐了下去,坐在了土地庙里的泥地上。
有人说那时候长安城郊的农作物外面都罩着着大铁笼子,每块地都拴着恶狗,张楚客偷个萝卜怕是没有这么简单。但如果真的这么写,张楚客怕是早就饿死了。
张楚客是去年冬天来到这里的,带着一床棉被就在土地庙里安了家。有人说他是从塞外逃回来的边军,回到家时和大哥争田产失败,往年的老婆又跟别人跑了,不得已才到土地庙里落脚。有人说他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公公,手上有宫里的珍奇玩意,嘴上的胡子是火柴画上去的,但平日也不曾听他说话,所以张楚客胯下是否有那话都成了千古的疑云。有人干脆说他是宫里委派的雷子,所以当地人都不和他往来。
那时候天气渐渐转凉,张楚客的被子早已在夏天典当,他皱着眉头在土地庙外来回走着,就着月光解下尖刀看了很久。
夜里忽的吹起了北风,冷气中舞动着的神庙里的布幡,像是春风里女孩子踏春时飘飘的衣角。不知道在哪的树林里,鸦雀起起落落的声音闪闪烁烁。
第二天张楚客浑身带着稻草茬扎的红印子从茅草里钻出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是雪白一片了,长安的天气近来一直如此无常,有时候冬天城里的大户还能吃上荔枝,但大部分时候城外的人秋天的时候都吃不上白米饭,只好嚼嚼菜根子,勒紧裤带子。
张楚客呼出一口懒散的白气,有时候人饿到极点了反而不觉得十分饿了,张楚客默然听着头上飘动的布幡,恍然想起梦里的穿着长裙走在溪边的姑娘,和流水默默地倒映出的小腿和内裤。
张楚客走出小庙,一双草鞋在雪地上踩得咯吱作响。雪地里横斜着七八具着黑衣的身体,带着藻荇交横的美感。张楚客解下其中一个的面罩,发现是个涂着淡妆,嘴角流血的女人。那个时候死人是如此稀松平常,但张楚客只是奇怪地想到一群腰里揣着刀的女人在夜色下的面罩下涂着妆走在一条不归的路上。
那个时候张楚客走在地面上,天上落下的雪疏落的挂上发丝。地面下的地窖里农户们相拥取暖,听着头顶踏踏的脚步声。
既然庙前死了人,那么便不能久留,虽不知道他们是来杀谁的,也不知道是被谁杀的。不过后来张楚客再用刀削萝卜吃时,总觉得嘴里一股子血腥味,当然,他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牙龈出了血。
那个时候的长安寒冷非常,日日夜夜呼啸着西伯利亚来的北风,不往南飞的麻雀僵直地立在树上,张楚客就地捡起一根枯枝,一个个地把麻雀果子一样敲落。
地主们在郊外堆着高高的麦草垛,守垛的狗立在哪里,兀自结着尺长的冰棱。便从中抽出些草,在风中擦着火石,把拔了毛的麻雀埋在火堆下的土里,边烤火边哆嗦着估摸时辰,约摸好了,挖出来撒上随身的盐巴,躺进刚在麦草垛里挖的洞,又用麦草封口,北风便只在外面威风了。
张楚客嚼完麻雀,却辗转难眠。忽然想起傅红粉的名字,揣开草垛,提起腿向着长安城摇去。
大雪里冒出深浅的脚印,又慢慢被雪花盖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人抱着手走着。
地平线上慢慢搭起城墙,张楚客推门进去,仿佛走在了春天里。从石头皇宫里溢出的热气消弭了整个长安城里的雪,融化的雪水与泥酱在一起,画着纵横的车辙。
于是马车都吱扭起来,打着“肃静”“回避”的牌子的公人鬼魅般攒动,在大白天里打着相府公府的灯笼。行人从小巷子里涌出,又向着别处散去,吆喝声摇着常青的叶子,屋顶铺展着它的木质结构。张楚客走进长安,搭上那扇城门时,长安城就是这种情形。
张楚客走在长安大街上的时候,觉得周围的目光都在自个身上梭巡。他从衣袋深处摸了些铜钱,买个馒头叼在嘴上,他走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踩着四处延展的青石板,行道旁的树在城里漫无目的的长着。张楚客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腿走到一棵树后,拂开一层层垂下的树叶,用手指摸索着纹路,呆呆地看着树皮上划出的两个字:无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那时候小孩子本来便喜欢到处涂鸦,或者拿着小刀到处乱刻。
张楚客摸了摸腰间,硬硬的还在。
他走到一处茶馆,要了一份阳春面,茶博士端上面来,拇指顺着碗沿落到汤里。他吸溜面条来。
他举起碗喝干汤,像是在饮着呛人的酒水,对面的人抽着一根印第安的长烟,一尺长的烟灰积在烟蒂上,像是在那里坐了很久。
“听说你接了单子。”那人捏着烟嘴,慢慢把烟灰按在桌子上,黄牙间飘散烟雾。
“不错。”张楚客放下碗,轻轻把筷子搭在碗上。陡然间,他便从一个墙根里走出的孩子变成了个老油条子 “找着了人没有?”
“还没。”他如实说,盯着对面那个穿着玄衣、不高不壮的男人,好像两人是久不见面的老友。
“我倒可以带你去找他,”那个男人转过头,对着茶博士“来份鞋汤。”
等到伙计端上一碗飘着花瓣的汤,那个男人解释到:“这便是用红粉姑娘的绣鞋熬的汤,”说着轻轻呷了一口,“加了些花草,味道反而变淡了。”男人用低沉的语气说着,面目低沉在树影里。
“我倒是可以带你去找她,”他重复着自己的话,好像它并没有被说过,“不过杀她之前给我们一点时间。”
张楚客点了点头,于是他们起身到了街上,茶博士弯腰唱喏:大爷走好。虽然他一个子也没拿到。
夜幕向着长安城袭来,包肉的牛皮纸在晚风中作响,远处依次点起灯火,女人和孩子的身音依希传来。
背后的树上扑棱起怪叫的乌鸦,张楚客走在男人旁边,男人叼着一颗烟,在夜里闪着烟火。
张楚客走在长安道上的时候,长安城里好像就只有这么一条路,路两边是蓝黑的树影,尽头是暧昧的黄光。
男人们没有说话,烟灰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一会儿到了一楼,杵在楼梯上就行了。”男人把烟蒂吐在地上,说得张楚客好像一棵老树杈一样。
月亮升了起来,把他们的影子笔直地投在石板上。黑猫从屋顶掠过,瞪着翠绿的眸子。那时候,树木和风从他们身边飘过。
黄光越来越亮,张楚客从黑夜走向白昼,晨昏线在他的粗布衣服上挪动。最后从衣带上掉落。
一座座楼牌立了起来,跳动的灯火透过小窗向外窥探,扶手顺着楼梯爬升,伊人在顶楼穿着红衣咿呀地唱起歌来。
一扇门挡在前面,门上的金饰水泡般浮肿,感觉好像长安城长了脓疮。男人推开它,里面是一个个格子般房间,里面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颠倒衣裳,翻滚肉体。
张楚客和男人穿过走廊,一个人蹲在地上烧火煮着豌豆和肉,说不定是催情用的,那个人罩着一件宽大衣袍,身子全睡在里面,衣服上全是些口袋,口袋里鼓鼓囊囊,带着莫名其妙的隐喻。
男人上了楼,鞋底踏在楼板上,手指在扶木上应和着歌声敲击,让人想起花瓣踏进泥里。憧憧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聚拢。
黑影们忽地停顿,这时候才看清了他们的脸,他们都没蒙上面罩,脸色惨白如霜,那是些没有特征的脸,曾看见过的都已喋血。没有明晃晃的长刀,只有拇指穿握的爪刃,带着深深的血槽。
张楚客握着杀猪刀站在楼梯口处,木讷的脸仿若死了爹妈的流氓,他就这么跟着一群刺客对视,沉默的沉默在双方的刀刃上流转折射。
他忽然想起了大雨的冲刷浇灭的大火,墟里上蓝紫的烟,日复一日地把手指吊在屋椽上的锻炼,喷撒满墙的鲜血。
他们对视的时候,天上打起了冬雷,冷风灌进来,扑灭了灯火,闪电照耀着他们的身影,衣带飘荡,仿佛都是从地狱里爬上的恶鬼。
张楚客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眼睛,忽然想起了秋树上晚风中穿着黑裙的的女人,她的眼珠上有漂亮的螺线,眼底刀锋般冰冷。
于是他翻转刀刃,他们一齐向对方扑去,那些挥刀的肌肉记忆仿佛刻在骨子里,他一刀劈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鲜血泼到窗户纸上,一片殷红。
长安城是无序的混沌世界,每一秒它都在破碎又重建。茶博士对每个人报出不同的茶价,小贩们喊着一天天的吆喝,铜钱的市值随着王朝的兴衰急剧涨落,马儿都长成麋鹿,狗尾接上貂尾,阴暗的巷子里,混混们挥舞着随手拿的棍棒菜刀呼呼喝喝。
但长安城却又有着道理,有着可以揣摩的逻辑,男人会招来刺客,因为他是长安城里混混的头,是踩着鲜血走到高位的阴影里的皇帝,历代皇帝都通过影皇牟取百姓的最后的口粮,只不过男人做得还不够绝,才惹来了杀身之祸。男人孤身一人,因为他的兄弟或是已经倒在血泊,或是已经被朝廷收买,他们明天会和新的大哥聚义,重新过上打打杀杀的生活。
男人看着窗外的夜色,想着这些年来无所谓的朝朝暮暮,把最后一根烟掐灭,走上最后一级楼梯,屏风后的女人朦朦胧胧,穿着红衣,仿佛隐在红霞里。
男人想起了红粉,或许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红粉,记得很多年前红粉被卖到这儿的时候才十二三岁,她排行第九,她爹要给儿子娶媳妇,没钱就卖了她,他看见她爹坐在石阶上清点银子,脸上又哭又笑,那时候,她正在老鸨面前抿着嘴,抿着鼻尖上的酸意。那时候红粉不叫红粉,男人还是个没有出路的打手。那时候,他还叫她红九儿。
屏风前立着桌子,桌子上立着酒壶,酒壶旁倚着酒杯,男人倒了杯酒,看着水流在杯子里打转,“九儿,我这一走,你怎么办呢?”
“扬州的盐商说好了千金赎我,妈妈已经允了,嫁过去做正房夫人,”她的话透过屏风,冰冷又毫无逻辑。“明年开春给你寄扬州的大烟,烟丝都是在女人大腿上搓的。”
“嗯”,男人托起酒杯,微眯双眼,摇曳着的酒水在灯下泛着零碎的金色,他举杯喝干,把杯子顿在桌上,把自己顿在椅子上。
忽然响起了琴声,和着楼下的挥刀声,莫不中音。男人不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
一曲终了,男人靠在椅子上似在安睡,血珠顺着嘴角滴沥。
女人走出屏风,脸上的几点泪珠弄花了妆容,她淡淡地往杯里注水,静静地浮了一大白,而后拉开把椅子坐下,独对这逼人的夜幕。
张楚客转身,抽刀,振刃,血珠顺着刀刃激射。背后的刺客们坐跌在地,仿佛藻荇交横,惨白的脸木讷地狰狞。
房间里的男女都停止了动作,只有火苗闪闪烁烁的声音,锅里的肉和豌豆还在冒泡,坐在地上的伙计不紧不慢的添着柴火。
张楚客坐下,伙计给他盛了碗锅里煮得稀烂的肉,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各色佐料,撮了些倾进碗里。
“喏。”张楚客接了碗,拣了块肉细细咀嚼,在这尸堆的血腥中,他喝干了肉汤,蓦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肉了。
“起火了。”伙计抬头,眼睛里映着赤黄的火光。浓烟从四面飘散,衣不蔽体的男人女人叫嚷着奔出,小心翼翼地从他们身边绕过。
“你还是来了。”伙计说着不着调的话,又捧出大碗酒与张楚客吃,张楚客吃了,感觉喉咙里滚进了刀子。
“你知道的,红粉不过是青楼女子的代号罢了。”伙计突兀地说,那时候,四面的浓烟寻着七窍猛钻,火光把人脸照得通红,户牖在火中噼啪作响。
“我知道的。”张楚客喃喃。他跌捏着站起。转身向后望去,似望见了两个跌坐的身影,像是皮影戏中的人物,在火焰中慢慢蜷缩。
一代代红粉的离去,一代代的童稚被字为红粉,青楼会在烟火中重生,遗漏在废墟的簪钗会被捡起重新妆在脑袋上摇动。
张楚客的牙齿忽的发痒酸麻,似要啜饮鲜血。他扭过头,伙计已经走了,只剩锅里的肉孤独地冒着热气。
张楚客仰躺在长安街的青石板上,把杀猪刀擦干净裹上布横在小腹上,略歪着头,看着白色从屋檐下浮起,清晨出摊的小贩踩着碎步吆喝着走过,无聊的人迈进茶馆,照样点起一碗红粉姑娘的鞋汤,对着过往嚷起的灰尘啜饮,驴马在他耳边举起蹄铁,撅着肥廋的屁股,摇着胯下的玩意,幸而不曾在他脸上屙一坨屎来。
张楚客躺在长安街上时,别人感觉街上并没有卧着什么东西,只有长安的青石板躺在那里,躺了朝廷说的几千年,清道夫推着板车摇着扫帚从这边扫到那边,铲起一车土便去了。
后来张楚客被写进传奇故事,传得人尽皆知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反而已经不存在了,人们在说书人的身边斜着嘴指指点点一个不存在的人,谈论得口干舌燥。
后来是算命的先生把他扶起来的,那个先生用木棍束着头发,戴着波斯墨镜,一只手。把他扶到摊子上坐下,摊子上无外是些算筹,八卦。
“你认得我?”
“唔。”先生胡乱应着,夹根木棍拨红了炭火,取下三脚架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冒出的白气让张楚客想了这到底还是个冬天。
“找人么?”先生拉开椅子,嘬了口茶,自顾自地摆弄起算筹来,“梅花易数,徽算……”他独自念叨出神,最后把算筹一根根装好收起。
“我知道你要找谁,跟着,我带你去,把东西扛上,”他指了指地上的摊子。“对了,我叫吴一手。”
后来吴一手走在前面,一只衣袖在风中伸展,述说着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吴一手两手具在,在赌坊里吐纳着长安城的铜板,有人跳上桌,刀插桌子上和他赌,赢了要他的手,输了便要他的命。
张楚客跟在后面担着担子,吜吱声似盖过了身上的血腥。
一驾马车闪烁着驶来,宫里的公公站在横木上,用拂尘拂开帘子,两只眼睛向着不同的地方张望。
张楚客坐在马车里,平稳行进的封闭马车里的人感觉不出自己的行进,所以最后张楚客进了石头皇宫里,也不知道石头城在长安的具体位置。事实上长安城里的平头百姓和王公大臣都不知道皇帝住哪,上朝的大臣先被蒙上眼睛,塞进马车颠簸得不知东西南北,再向着皇宫徐徐前行,年老的大臣能做的只有攥紧象笏,恰好长安城里的大臣全是老掉牙的老人,像是从棺材里倒腾出来的。
关于皇城,有人说它建在地下,弯曲的甬道里点着长明的灯,丝绸拉起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帐子,飞蛾和火的影子在帐子上飘落。有人说它盖在天上,旋转的楼梯道把人看得眼花缭乱,不想爬楼的人被塞进竹篓里,由楼顶的力士拉上去,于是就是这么一副画面,没毛的太监在竹篓里哆哆嗦嗦的上上下下,戴着皇冠的人一辈子也不下楼,在床上摇晃头上的珠子,四处的文件流水般涌来,提笔的“咱家”批上红印。
张楚客到了皇城的时候却不是这样,那时候,长安城里的石头城还在地上,鸡蛋清和孩子屎筑起的城墙叩击有声,很多年后,石头城倒了,长安城里的人也换了一茬,新来的人在废墟上修起新的蓝图,把那些假山荷柳压进地下。就这样的改朝换代,中国在东边建起了他的木质建筑。
张楚客和吴一手下得马车,就着小路穿过一座座拱门,仿佛在走马灯里旋转,不知名的树木花草升起缭缭的烟,张楚客抬头,看见一片片的瓦矗立在死去的屋脊上。所以说长安城是座死去的城市,里面的人活着,花着数不尽的纸钱。
不知道走到了哪块大理石上,吴一手顿步,从张楚客手中接过担子,凭一手悬空,稳稳地放在肩上。
“接下来就不用跟我走了,对了,记住,”他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花生和蚕豆一起吃是牛肉味的。”
他担着担子向前走去,一只衣袖飘飞,似有清风拂过。
张楚客坐在池塘边上,看着那些锦鲤和水蛇在冬日的水里游动,谁也不吃谁,他想,这样真好。
在传说中,他回首看向那些大理石铺的小路和复道,对着那些无限拉伸的灰白色咧嘴傻笑。那些横竖的形状既像扔在锅里的油条,又像刚拉下来的干橛屎,像树根一样盘曲,不知所终。
水里的冬阳从岸边移到湖中心的时候,湖面向四面摇荡着金波,张楚客回头望向身边,看到那个年轻人坐在石头上,一只手抠着湖边的沙穴,好像一直坐在那里。他还穿着那件缝满了口袋的袍子,像件百衲衣,幼稚又可怜。
“有个先生对我说,”那个人仿佛少年,一张脸却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放在肩上,“萝卜在牛栏上砸几下,煮着吃是牛肚味的。”
张楚客没有说话,他拣了快平滑的石头,微眯着眼俯身把石头向水面递去,石头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最后跌进对岸的草科里。
“然后他就死了,”他朝着石头跌落的方向看去,摇摇晃晃地起身,“皇上想知道为什么他只有一只手还能算命,就把他的头卸了下来,就像皇帝好奇驼子为什么能走路,就把他的背撬开一样。”
他背过身去,望向天边的一座座楼阁,日中的太阳下的影子在脚底缩成一团,伏在起伏的石头上。
他自言自语,像个疯子:“那先生说皇朝的命数已终,皇上踢着他割下来的头颅说他算得不准,说如果他算得准怎么会来这送死。我知道——有些人明知道会死也会来的。”
他突然把手搭在张楚客的肩上,仿佛深交的好友,“他说你会找到她的,随便你往哪走。”
他握着剑向外走去,身后是大队武士和车舆,皇上的车辇环绕在中间,像是龟壳里的乌龟。
有那么一瞬间,张楚客想起了某个时候,他和人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同一块屋檐下抽着茶叶自制的香烟,那时候,他们还买不起印第安卷烟。但是混混们没点派头又是不行的,很多年前,张楚客还是个装模作样的混混。
张楚客在爬一座阁楼,他是怎样来到这的,别人不知道,他自个也不晓得,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同时忘却了他的忘却。
很多男人都会爬这样的楼,楼里有他们喜欢的姑娘,不论是被绣球砸中的秀才,变成影皇的混混,都有大家闺秀或是青楼头牌等着他们。不论是喋血还是合卺,男人都会上楼,女人都会在梳妆镜前等着。
张楚客走上楼时,傅红粉穿着玄衣,戴着凤冠霞帔,珠子都铺在她脸上,仿佛眼泪凝在空中。她手笼在袖子里,坐在梳妆镜旁的高脚椅上,双腿套在黑裤里,伸到长裙外晃荡,铜镜里的人像美得模糊。
那时候都没人言语,冬日的蚊子垂手嗡嗡着从顶梁柱绕着飞下,几片翅膀的返光把昏暗刺亮,壁虎从角落里爬出来张望,摇尾向高处爬去,皇城的引水工程在楼上注水,生长高大的人死命地摇着扇子,向四周扇着锅炉里的热气,整座皇城拖动着拉杆,起伏着浮标,摇动着齿轮,一如既往地。
西边忽然扬起皇帝车马激起的黄尘,浩浩汤汤地灌满整间屋子。让人想起了在大漠里行走,在水里呜咽。
张楚客看着那个女人,隔着一层微微晃动的珠帘,觉得那双眼睛里走动着星星,光在门口割下一个方块,屋子里其余的部分都睡在寂静的星云里,张楚客迈步走了进去。
很多年以后,张楚客死了,他的肉体被换成牛皮在舞台在被竹棍挥动,四面的人和光线看着他迈着伶仃的腿走进幕布搭建起来的房间,房间里的女人戴着纸做的的凤冠,被线吊起一副佝偻的身子,冷酷又哀怨。
幕布的空气里,前朝的蚊虫还在滑翔,机关还在运作,马蹄声久不落地。男人女人拔出纸做的刀剑。
傅红粉伸出手,从袖子里抽出明晃晃的剑刃,她直立身,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踉踉跄跄。
空中的飞蚊突然散做几块落下,腿和脑袋在风中散架。向上爬的壁虎直楞楞地摔下,在柏油地板上裂成碎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的机关哼唱着咿呀的曲调,抽气的扇子在地面和墙面的衔接处转动着扇页的影子。
张楚客跟着拔刀,默契地微微俯身,这是一个舞台,张楚客恰好是一个合适的舞伴,幕后的武术指导都编排好了招式,灯光打在他们身上,锣鼓和钹都敲响,仅此而已。
他们互相绕着旋转,仿佛罐子里蛐蛐争斗前的试探,又像是织女星和牛郎星隔着光年流连,在一种剑拔弩张又温情脉脉的氛围里,地板寸寸龟裂,柱子坍塌成碎块,全世界的白蚁从碎木里涌出来,肢体在地面密密麻麻地敲击,震落的灰尘向上洒落,天旋地转。
后人谈起两人的拔刀,说那时候有名的街坊,小桥,湖泊,长河都在拔刀中湮灭,因而后世再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只剩下一地废墟,供游吟的诗人拴驴枯坐。
他们在长安的屋脊上漫步,盛唐时烧制的瓦片在青石巷子里跌落,傅红粉撇下了凤冠霞帔,衣袂被月色飘然吹起。
最后张楚客被钉死在长安的城墙上,一把刀从胸口贯穿后狠狠凿进石缝里,他的血洒在墙上的铺满雪花的牌匾上,把“长安”二字涂抹得殷红,据说城里的痨病鬼用他的血抹了几天的血馒头。
本来被钉死在这的不应该是他。他本可以枭下女人的脑袋,只是那时风吹起女人的头发,让曾经在夏天掀女孩裙子的混混一阵恍然,然后被女人反手一刀钉死在城墙上,血混着雪水沿着墙面蛇行。
张楚客躺在城墙上挣扎不起,右手把握的杀猪刀破裂成碎块,叮叮铛铛地落在雪地里,这把可笑的屠刀在无数次的撞击中走到极限,正如横冲直撞地张楚客走向既定的末路。
女人在城墙外望着他,冬日的月夜里只显现出潼潼的影子,她轻伸手,把三枚铜板打进张楚客身旁的墙上,那还是开元时候发行的铜板,记得很久以前三个铜板就是三个馒头六个糖葫芦,记得很久以前有人说如果明天没回来,就把自己包袱里的三个铜板拿去用。
女人向着城外走去,一袭玄衣在雪地上黑得刺眼,城外人嘶马鸣,明火执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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