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杂食动物,饮食上南人北相,通吃四方,少有什么困扰。
92年到西北,汉子们试探:“能吃辣不?”我应道:“诺。”又探:“能吃蒜不?”我道:“诺again。”当即端上一碗黑乎乎的冒着热气的物什。我重加辣子,加醋,敲一瓣蒜,先喝口热汤,里面不知道什么肉,只管大嚼一通,两个鼻孔出气,腮帮子鼓鼓的。汉子们的眼光便温柔许多。
许是家人喜欢面食的缘故,又地处浙西,四省通衢,南北各色美食交汇,打小就很适应。到万达广场之类的综合商场,只管兀自往餐饮区跑,一家家吃过来,像神农尝百草。
唯独那年到苏州,倒有点难受。主人安排金鸡湖畔,月白风清,隐约中有评弹之声,服务员依稀有弱柳之姿,所以吃些当地菜肴也还应景。就是中年口重,一路甜腻下来有点受不了,最后看到水煮肉片都加了糖,不免像李逵那样抱怨,“嘴里淡出个鸟来”。
如果要说讲究,也还是有的。祖千秋请令狐冲喝酒,“喝甚么酒,便用甚么”,各类杯具一应俱全,这就有点奢糜之风。我顶多小讲究,比如吃日料当然要清酒,韩国烤肉配真露,火锅配啤酒,绍兴菜不热点黄酒的话,那种古里古怪的香味就出不来。至于到大排档,炒螺蛳,三头一掌,最适宜便是二锅头。好汉们像捏着一个个手雷,喝到兴起,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看谁都可亲,看谁都可以原谅。这些菜酒相生相克之道,千万马虎不得。
黄蓉做菜,搞个“二十四桥明月夜”,风雅如斯,其实也就一盘蒸豆腐。大观园里烧的茄鲞,可惜没有口福,但如果是我自己,估计也跟刘姥姥般咂嘴道,“别哄我了”。当年看楚留香,觉得太装逼,什么店的什么厨师的什么菜,还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跟什么人吃,搞得像小野二郎的寿司,太烦琐哲学。还是陆小凤好玩,请薛冰吃饭,不吃京城最有名的 "大三元"的大银翅,文园的百花鸡,西园的鼎湖上素,南园的白灼螺片,却钻到陋巷小店,在阴沟旁吃“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这就很合乎我的脾性。我对好朋友,也喜欢半夜到九号桥头去吃夜排档和麻辣烫,委实有古大侠之风啊。
汪曾祺是写吃的行家,读他的书,是要半夜起来翻冰箱的。村上春树也喜欢写美食,妙处是很日常,一点意面,5厘米深的红酒,沙拉,被他一写便觉得格外可口。他的书里经常写自己饶有兴趣地烹饪、家务,无任何出奇,就是一派悠然自得、心平气和的样子。所以家人一看我主动开始做清洁,怎么讲也不生气,就知道我在读村上,或者刚看了日剧的缘故。
要论吃过的美食,当然很多,姑且记下一事。94年5月,西北仍寒,我们三人坐很慢的绿皮火车,沿包兰线北上。地平线上一轮近乎完美的弯钩,起初以为是清真寺,看它半天跟着走,方明白是月亮。然后凌晨四时到了中卫,去沙坡头的班车还没开。中卫城不大,十字路口一个很旧的鼓楼。我们把所有东西都裹在身上,一路抖索着暴走。忽见一家牛肉面店居然还亮在暗夜的角落里,还有一二闲客坐着。当即点二细拉面,加香菜,加辣子,加生蒜,加牛肉若干,寻一角落,屁股半撅,执标准亚洲蹲,瞬间风卷残云,大汗淋漓,一时泪涕俱下,浑身暖烘烘的,每个毛孔都在冒香气,顿觉平生美食,不过如此。那时我们贫穷,年轻,一无所有,吃一碗牛肉面,就感觉全世界都在前方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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