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上》第七章,讲的是孟子在齐国时与齐宣王的一段对话。这一章,编选进了中学课本,编辑加的题目是《齐桓晋文之事》,尽管几十年过去了,现在读起来,有些段落、词句仍然可以背诵出来,比如君子远庖厨;于我心有戚戚焉;明察秋毫;不为也,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莅中国然后抚四夷;缘木求鱼;寡不敌众;尽心尽力;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民无恒产,则无恒心,放避邪侈,无不为已;等等。这些观点,对中国人的思想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齐宣王,出生年月不详,妫姓,田氏,名辟彊(一作疆),是田氏齐国第五位国君,公元前320年至公元前301年在位,是齐威王的儿子。齐宣王即位后,任田婴为相,整饬吏冶,加强合纵同盟;六年,公元前314年,燕国发生“子之之乱”,齐宣王派大将匡章干涉燕国内乱,占领燕国;但齐军残暴,导致燕人叛乱,不久齐军被迫撤军;之后,在孟尝君田文倡议下,齐宣王同楚联合,与秦、韩、魏三国作战,但在濮水被打败。十七年,公元前303年,又联合韩、魏反楚。十九年,公元前301年,匡章等率三国联军于垂沙之战大破楚军。同年,齐宣王去世。齐宣王执政期间,齐国得到快速发展,国势继续上升。齐宣王继其祖齐桓公、父齐威王后,在稷下广开学宫,招揽四方游士、学者,使稷下学宫之学臻于极盛。
齐宣王继承君位的时候,孟子52岁。在齐宣王执政的十九年里,这两位有足够的时间交流。整部《孟子》,涉及齐宣王的内容很多。
一、君子远庖厨
孟子带着他的弟子来到了齐国。齐宣王问孟子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能请您给我讲讲吗?”孟子说:“孔子的弟子们没有谈论过齐桓公、晋文公的事,所以后世没有流传下来,我也没听说过。如果非要我讲,要不我给您讲讲王道?”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梁惠王上1·7》)
齐桓公,姜姓,名小白。晋文公,姬姓,名重耳。这两人在春秋时期先后称霸。齐宣王要听他们称霸的故事,但孟子反对霸道而宣扬王道,推脱说孔子的弟子们没有记载和流传这两些事,因此,作为儒家思想继承人的孟子说,我也没学,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孔子著《春秋》,和孔子同时期的左丘明著《左氏春秋》《国语》,都记载了这些事。况且,孔子在《论语》中也曾说过:“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14·15)孟子怎么能不知道呢?孟子推脱不讲,和卫灵公向孔子问军事一样,不是不会,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讲而已。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论语·卫灵公》15·1)
齐宣王也没有办法,只好听孟子摆弄他的王道论。齐宣王说:“具有什么样的德行才能称王天下呢?”孟子说:“通过保养百姓去实现王道,便没有人能够阻挡。”齐宣王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保养百姓吗?”孟子说:“可以。”宣王说:“你凭什么知道我能够做到呢?”孟子说:“我听胡龁说,您坐在大殿上,有人牵着牛从殿下走过,您看见了,便问:‘牛牵到哪里去?’那人回答说:‘准备杀它来祭钟。’您说:‘放了它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它那哆哆嗦嗦的样子,就好像没罪的人却被押送刑场!’那人说:‘那祭钟的仪式就废掉吗?’您又说:‘这怎么可以废掉呢?用羊来代替吧!’有这么回事吗?”宣王说:“有的。”孟子说:“有这样的想法足以实行王道了。老百姓也许会认为您是舍不得,但我早就知道您是不忍心哪!”宣王说:“对的,确实有这样想的百姓。齐国虽狭小,我又何至于舍不得一头牛?我只是不忍心看到它不停地哆嗦,就像没犯罪的人却被押去处死,所以才用羊来替换它。”孟子说:“百姓以为您舍不得,您也不必奇怪。您用小的来换大的,那些人怎么会清楚您的想法呢?如果说可怜它‘像没犯罪的人却被押去处死’,那么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宣王笑着说:“哈哈!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呀?我确实不是吝惜钱财才用羊来代替牛。您这么一说,百姓说我舍不得真是理所当然的了。”
(王)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梁惠王上1·7》)
孟子说:“这也没什么关系。这种怜悯心正是仁爱的表现呀!因为您只看见了牛可怜,却没有看见羊可怜。君子对于禽兽,看见它们活着,便不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的哀叫,便不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君子总是远离厨房。”
二、不为与不能
听了孟子一通摆活,齐宣王很高兴,说:“《诗》说:‘别人想的啥,我能猜到它。’就是说的您这样的人。我只是这样做了,再反躬自问,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您真是说到我心里了。但我的这种想法合于王道,又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假如有个人向您报告说:‘我的臂力能够举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能把鸟儿秋天生的毫毛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眼前的一车柴草。’您会同意他这话吗?”宣王说:“不同意。”孟子马上接着说:“如今您的好心好意足以及于禽兽,却不能及于百姓,这是为什么呢?这样看来,一根羽毛都拿不起,只是不肯下力气的缘故;一车子柴草都看不见,只是不肯用眼睛的缘故;老百姓不被保养,只是不肯施恩的缘故。所以,王未曾实行王道,只是不肯做,不是做不到。”
宣王说:“不肯做和做不到有什么不同?”孟子说:“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北海,告诉别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是真的做不到。为老年人折掉影响他走路的枝条,告诉别人说:‘这个我办不到。’这是不肯做,不是做不到。你不行仁政,不是属于把泰山夹在胳膊下跳过北海一类,而是属于替老年人按背捶腿一类的。”
“敬爱自己家的长辈,进而敬爱别人家的长辈;爱护自己家的孩子,进而爱护别人家的孩子。那么治理得天下易于反掌。《诗》上说:‘先给妻子做榜样,然后扩展到兄弟,进而推广到整个国家。’说的就是把这种善心推广到他人。所以广施恩惠推便足以保有天下,否则连自己的妻子儿女都保护不了。古代的圣人贤君之所以远远地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们因为善于推己及人罢了。如今您的恩惠足以施加到禽兽身上,而百姓却没有得到好处,为什么?称一称,才知道轻重;量一量,才知道短长。什么东西都如此,人心更是这样。您还是权衡一下吧!难道兴师动众,让将士冒着危险,去和别国结仇,您心里才痛快吗?”宣王说:“不,我怎么可能以此为快呢?我只不过是想实现我最大的愿望。”孟子说:“我可以听听您的最大愿望吗?”齐宣王笑而不言。
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梁惠王上1·7》)
孟子接着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为了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吗?或者是为了鲜艳的色彩不够看吗?是为了曼妙的音乐不够听吗?是为了贴身的小臣不够您使唤吗?这些,您的臣下都能尽量供给,但是王真的是为了这些吗?”宣王说:“不,我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的最大愿望可以知道了。您是想要广辟疆土,您是想要秦楚来朝,您是想要治理华夏而抚有四夷。不过,以您这样的作为来满足您这样的愿望,就好比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历代学者对“折枝”有以下几种解释:一是东汉学者赵岐认为,“折枝,案摩,折手节,解罢枝也。少者耻是役,故不为耳,非不能也。”“枝”通“肢”,“折枝”就是为长者按摩;“折手节”指舒展长者双手的关节;“解罢枝”,“罢”通“疲”,解除长者四肢的疲劳。年少者以之为耻,因此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二是宋元间学者马端临在《文献通考·经籍考》中引用了南宋学者陆筠在《翼孟音解》中的解释,认为“折枝”为“磬折腰肢”。“磬”是一种玉制或石制的乐器,悬挂在架上,击之而鸣。磬的形状曲折,因此而有“磬折”一词,形容行礼时屈身如同磬一样曲折,表示恭敬之意。三是南宋朱熹认为,“为长者折枝,以长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难也。”笔者理解,“为老年人折枝”,就是当老年人走过树下时,把阻碍行走的枝条折断或者拨开,以免枝条碰到老年人的眼睛,孟子在这里比喻为很轻易能做到的事。
三、明君之治
宣王听了,吓了一跳,说:“有这么严重吗?”孟子说:“恐怕比这更严重呢!爬上树去抓鱼,虽然抓不到,却没有灾祸。以您这样的作为去满足您这样的愿望,尽心尽力地去干了,不但达不到目的,恐怕不会有灾祸。”宣王说:“给我讲讲其中的道理吧?”
(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曰:“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1·7》)
孟子说:“假设邹国和楚国打仗,您认为谁会胜呢?”宣王说:“楚国会胜。”孟子说:“这样看来,小国本来就不可以抗拒大国,人少的国家也不可以抗拒人多的国家,弱国不可以抗拒强国。现在,四海之内,方圆一千里的国家有九个,齐国不过是其中的九分之一。凭九分之一想叫九分之八归服,这跟邹国抗拒楚国有什么不同呢?因此,还是回到富国强兵这个根本上去吧。现在您如果能广行仁政,使天下的士大夫都想为齐国服务,百姓都想来齐国种地,商贩都想来齐国做生意,旅客都想来齐国旅行,各国那些痛恨本国君主的人也都想到您这儿来一吐苦水。如果能做到这样,又有谁能抵挡得住呢?”
宣王说:“我已经开始头脑昏乱,怕是做不到这样了。但希望您能辅佐我,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不聪明,也不妨试它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而有坚定的信念,只有士人才能够做到。如果是一般人,没有固定的产业,也就没有坚定的信念。若没有坚定的信念,就会胡作非为,为所欲为。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再处以刑罚,这就是陷害百姓。哪有仁爱的人做了国君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呢?所以贤明的君主让百姓拥有财产,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吃得饱,坏年成饿不死;然后引导他们向善,这样,百姓也容易愿意向善。现在呢,百姓的财产,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儿;好年成一年到头困苦,坏年成则要么死要么逃。这样,每个人要活一口气都怕做不到,哪有闲工夫学习礼义呢?”
“您如果要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基着手呢?每家都有五亩地的宅院,院里种满桑树,五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衣了。鸡、狗和猪的畜养,不要耽误繁殖的时机,七十岁以上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每家都有百亩田地,不耽误他的农时,八口之家就可以吃饱肚子了。好好地办些学校,反复地用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道理教育他们,那么,须发斑白的老人也就用不着背负、头顶着重物奔波于道路上了。七十岁以上的人有丝绵衣穿,有肉吃,平民百姓不受冻饿,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未有过的事。”
这一章的内容和包含的道理实在很多,如果我们简单归纳,可以有以下几个要点:
第一,明君行王道,不行霸道。保民、行王道而有天下,比如周文王;霸道者失民心而终失天下,比如秦始皇。
第二,君子远庖厨,是因为君子有恻隐之心,有保民之意,合于王道。明君对待百姓,必须做到真的把百姓当作自己的子民。民富则国强,民拥戴则有天下。
第三,有些事,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特别是那些对他人有利的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君子有平天下之志,推己及人,故能及人之老、及人之幼。明君管理百姓,必须为百姓着想,天下才能运于掌。
第四,明君当有大志,即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实现这样的目标,须行仁政,否则就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秦国不行仁政而得天下,是六国未行仁政之故。秦国失天下,是秦国不行仁政之故。行仁政,并不是不要法律、法治,而是德治法治并重。儒家并没有因提倡仁政而废法治。
第五,对于士人来说,即使没有财产,也能坚守情操,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即使无家可齐、无国可治。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称其贤。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普通百姓没有了财产就没有了人心,放辟邪侈,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明君治民,先治其腹,再治其心。
第六,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就是一叶障目,就是没有开窍,就是没有境界、没有格局,就是没有站到山顶。
第七,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小敌不过大,寡敌不过众,弱胜不了强。若想实现莅中国而抚四夷之志,须行仁政,富民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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