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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对手都是回忆,看不出什么结局,自始至终全是你......”
合着双眼,让自己沉浸在许茹芸的歌声中,窗外夜深月悬,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灯,橘色的光稍显微弱但很温馨,弥漫在空气中,浸润又包容着房间里的一切,墙上顶上有些说不出形状的影子,仿佛和她一起沉醉在歌声中一动不动。贺雨晴就这样闭着眼睛,心空荡荡的,飘来飘去,寻不着落脚之处。
她有一份稳定工作,有所谓的社交圈子,有家有业,但,她心底里觉得莫名的孤独,弥漫的孤独感总是在安静的夜晚潜入。她感觉自己每天上演着一出“独角戏”, 熙熙攘攘人群中的独角戏, 演员和观众只有自己。
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从小把她交给寡居的姥姥抚养长大,姥姥对她极好,她也很爱姥姥,但她就是不快乐。这种不快乐是藏在心底深处的影子,她从不示人。父母努力工作,供她在大城市读书,衣食无忧。她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父母良苦用心,将自己和姥姥照顾得很好。她记不清自己的青春叛逆期是怎么过来的, 她好像跳过了这个恣意张扬的特殊时期,一下子成人了。她只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 所有的事情都会找到办法解决或者不解决,因为没有人能够帮她,或者她也不屑于别人帮她。 父母退休后回到她身边,她体念他们的艰辛,孝顺细心照顾起居,但她就是觉得和他们亲近不起来,总有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中间,礼数周全但心保持着安全距离。
她独立好强好胜,同时又格外谦和随和, 她就是个矛盾共同体,事情的两种极端都可以同时在她身上显现,随之得到了某种平衡。她有时候恨自己的这种“平衡”, 希望自己能够有“热爱”和”热情“, 那些青春期才有的绝对的热情和疯狂。从小到大她就没有”看不开“的事儿,总是能够“自圆其说”找到合理性。有人说她有着一个“老灵魂”, 她越来越不喜欢这种老成和了然,令人窒息,她想要打破这种魔咒,体会一种放肆的生命力,融入和被接纳的感觉。可是她觉得自己错过了,时间不会重来。
她如常人一样学习、工作、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总是一地鸡毛起起落落。丈夫是个顾家的忠厚人,很照顾她,但是她和他仿佛两条挨得很近的平行线,偶有交集但多数时间各行其道,前前后后。她想和他谈谈心深度交流,他总是觉得没什么好谈的,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孩子正值青春期,她缺席的青春期,所以她能理解宽容她的“任性和不羁”,虽尽父母之责引导规劝,但私底下她甚至有些羡慕她的张扬和“敢做敢为”。如果说人生如戏,在她的舞台上也许有人,但她觉得自己一直在演一出独角戏。她觉得好累,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跳着,旋转着.....
一场突如其来的生病,终于让她“停”了下来,不情不愿,但又彷佛暗自松了口气。病床上她虚弱得无力睁眼,只感觉周围充斥着刺目的光,能够觉得许多人围着她忙来忙去,她则像一具木偶人一样被人摆弄着,耳边是丈夫和医生的交谈,声音显得有些忽远忽近的飘渺,“我这是要死了吗?!”
死亡是个沉重的议题,但她承认自己私下里曾经想过,也许那会带来某种解脱和轻松...... 她不敢往下深想,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她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多责任在身,不能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她不能。
她是突然晕倒不省人事的,送到医院做了紧急处理。情况稳定后转到病房,又是一通检查,之后就是等待繁琐检查结果出来。父母赶到了医院,丈夫和孩子守在身旁,领导同事来看望,朋友送来了她喜欢的花和茶,一切都很好,她是有人关爱的,她心想:“如果还不满足,是不是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躺在医院病床,她做不了什么事,该做的事情好像有许多,但她无能为力。这样也挺好,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了。她的脑子却无法停下来,总是要想些什么的。她有些高兴终于有机会“停”下来,好好想想了:想想她到底要什么?倒底要怎样?
陈然感觉格外疲惫。雨晴突然生病让他一下子慌了神,好像习惯了走路的两只脚突然瘸了一侧,能走,但走得有点儿歪歪斜斜。 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冷不丁一下子改变,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有些”虚弱“的无力感。
雨晴是个好妻子,工作体面能挣钱,独立能干,家里家外不用他操心,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他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在这个家有些”可有可无“,好像没有他,人家母女俩过得也挺好。 他工作稳定,温饱无忧。他没有太大的野心,”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最好的。 不抽烟不喝酒,下班准时回家,他喜欢回家的感觉,有热乎乎的饭菜,有依他习惯准备好的茶水或自制饮料,有干净毛巾鞋袜,一切井井有条,让他觉得安定安心。他习惯了喊:“雨晴,我的袜子在哪里?”,“雨晴,你帮我拿一下......” 虽然他大概知道应该在哪里找。
雨晴不怎么“粘人”,刚开始让他觉得不够温柔小鸟依人,但日子长了,他觉得挺好,省心。她有段时间总喜欢拉着他和他讨论一些虚头八脑的话题:什么“人活着的意义”,“你觉得自己幸福吗”等等,让他觉得“文艺青年”的矫情劲儿,但反过来想,总比缠着问他“你到底爱不爱我?”要好得多。他习惯性回避这样的问题,因为他觉得没时间想,也不大会花时间在这些虚无飘渺的事情上。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把每天的日子过好不就行了嘛。久而久之雨晴也就不再追问,他也乐得清闲。下班吃饭收拾完后一家三口各忙各的,孩子写作业,雨晴看书或电视,他看球、看股票行情或刷刷抖音。周末他们也会一起出去下馆子,一年也会有一两次带着孩子去旅游。近几年倒是没怎么出去,一来意情,二来孩子大了课业重,他也就没怎么张罗。雨晴喜欢出行,见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他虽不反对但总还是觉得呆在家里最舒服。
而今这一切突然变了。看着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雨晴,有些陌生,有些距离感。他突然有些害怕。他不敢想象,他会失去她吗?或者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她?“接近”过她? 他希望她赶紧好起来,他愿意尽自己一切的力量让她好起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有岳父岳母帮忙,他匆匆赶回家帮雨晴准备住院的衣物。安顿好孩子后,他想着给她熬点儿粥带过去。虽有些笨手笨脚,但也算重拾过往曾经有过的基本生活技能。女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彷佛不相信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爸爸竟然也会熬粥,免不了在旁边指指点点。父女俩终于成功熬出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粥。没了雨晴,两人颇有些“相依为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病房里很安静,雨晴妈妈坐在床边看女儿昏沉睡着,心神不宁。这孩子让她心疼,又让她有些害怕,彷佛两个磁场,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她觉得自己亏欠了雨晴许多,她有自己的苦衷和无奈,她不奢望她都能理解,只是想在晚年能离她“近些”, 看着她就好,能帮上忙更好。雨晴总是笑着说:“一切都好。不用您操心。我自己可以的。 您们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她理解这孩子独立好强,也欣赏这份傲娇,但总有“被拒绝”的隐痛。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希望孩子承欢膝下。可是孩子也长大成人了,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她懂。 她希望雨晴能赶紧好起来,她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如果可以的话。
从睡梦中醒来,雨晴有种恍惚之感。从小到大她像一只陀螺旋转不停,围着身边的人旋转,心渐渐不知不觉空了,速度和高效让她失去了觉察的能力,失去了“接收”的能力。而今骤停,虽然“惯性”仍在,但慢下来让她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偏执”和诸多视而不见的人和事。也许生死临近,总会逼着人审视自己的人生历程和生活模式。是的,模式,刻在一言一行背后的模式。原生家庭有痛点但也有财富,需要时间来认知和打磨。沉溺在“受害者”或“无所不能者”的心态里都是妄念。她突然觉得自己封闭的心裂开了一道缝,一丝光和一股热就这样涌了进来,突兀得有些不讲道理。
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但她更是自己,贺雨晴。她给予,她关照他人,但同时她也获得着,只是有时候不自知没察觉而已。没有人欠她的,当然她也不欠别人。她做,是因为她选择去做,而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做。她是有选择的。她可以展现“强”,也当然可以“弱”,求援求助于他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被人需要也是一种价值的体现和满足感的实现。
雨晴睁开眼,遇上了父母关切忧虑的眼神。她笑了,从心底里笑着说:“妈,爸,我饿了,我想吃你们做的茄丁面。” 雨晴妈妈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说:“你还哪里不舒服?饿了?饿了好,我和你爸这就回去给你做!”
正说着,陈然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看到雨晴醒了很是开心:“你醒了,我熬了粥带了咸菜,要不要尝尝……”
连忙让父母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吃面,陈然扶雨晴倚坐起来,想要喂雨晴但被拒绝,只好坐在床旁看着她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白粥。头还是有晕沉,但雨晴心情格外清爽,陈然亲自熬的粥,味道不错,还带来了她爱吃的酱瓜……
这时候病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手里拿着一摞纸,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进来的医生目测年近五十,身材高挑,头发乌黑浓密,白大褂裹住全身,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透出精干犀利的目光。陈然和雨晴抬头看着医生,心里有些紧张,而医生却紧紧盯着贺雨晴,目光聚焦在她脸上久久没有移动。
“你是贺雨晴?” “是的,我是。”雨晴忙不迭答应着,陈然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你的妈妈是 ......沈竹君和你什么关系?” 雨晴有点诧异:“啊?! 哦,是的, 沈竹君是我妈妈。” 身旁的陈然有些按捺不住问道:“医生,她的病怎么样?” 收回紧紧粘在雨晴身上的目光,白大褂转回头望向陈然:“你是……” “哦, 我是她丈夫。” 医生停顿了片刻,好像在犹豫什么。 “医生,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当面和我说,我希望能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 雨晴一字一句地说。
意味深长地看了雨晴一眼,面向她和陈然,白大褂继续:“那好,初步判断,你得的是多发性骨髓瘤,这是一种恶性血液疾病。好在发现得早,我建议尽早进行积极治疗,特别考虑进行自体干细胞骨髓移植,这样愈后效果会比较好。当然一切治疗都会有风险,需要你们家人一起商量一下。” 说完了这一通,白大褂依旧站在病房中央看着雨晴,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您是......” 陈然小心翼翼试探问。 “我姓章, 血液科主任。我是贺雨晴的主管医生。” “章主任,您好,您好,那您看具体情况我们还需要知道什么?做什么准备?治疗包括什么?如果进行移植会完全好吗......” 陈然一连串追问,话说出口也觉得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啊,章主任,我太性急了。我们自己先了解下再请教您。” 白大褂并没有愠怒,一副见怪不怪地说:“没关系,先休息,后续我会和你们说详细的治疗方案。我晚些时候再来。” 说完转身离开了病房。
雨晴和陈然有些默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粥是不再想吃了,两人不约而同打开手机开始百度有关这个病的情况,越看越沉重,不时交换下忐忑不安的目光。
沈竹君拿着雨晴的检查单,看着最下面签字医生的名字-章樵松, 陷入了沉思。这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夹杂着诸多陈年往事,彷佛锋利的刀,在她心中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又深深划着,痛。
陈然简单叙述了下昨天白大褂医生的结论,沈竹君望向贺雨晴:“晴晴,你怎么想?” “我和陈然查了资料,这个病比较麻烦,但也不是说没有希望。治疗得当恢复后不影响持续正常生活,只要多加注意就好。您不用太担心的。医生都说我发现得早,会没事的......” 雨晴一股脑地说。打断了雨晴,沈竹君轻声说:“我想见见你的主管医生。” “章主任说晚些时候会来和咱们谈病情和治疗方案的。” 陈然连忙告诉岳母。 说实话陈然有些怕这位岳母,气场强大,让人有种压迫感。沈竹君点了点头,继续说:“我去找找看,也许能早一点见到他。” 说完转身走出了病房。
雨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母亲怎么这么心急要见医生? 还有那个章主任看自己的眼神......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经过了一夜,她和陈然都坦然接受了现实。起初陈然有些崩溃但好在很快恢复过来,让她看到了这个男人脆弱又坚韧的心。 她觉得很奇怪自己怎么这么冷静,彷佛生病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难道不是应该她感到害怕和恐慌吗?!
她害怕,她恐慌,但她好像一直把它们“关进了一个笼子”,不许跑出来。昨晚她试着让它们“跑出来”溜达溜达,让泪水和哭泣在冷静后的陈然面前释放。刚开始小心翼翼,之后却一发不可收拾,收不住了。躺在陈然怀里她觉得筋疲力尽又格外痛快轻松,沉沉睡去。原来她并不孤单,只要她允许,陈然在身边,父母在身边......
沈竹君很快找到了医生办公室,在忙忙碌碌的一群白大褂中,一眼认出了那个男人。感觉到一丝异样的章樵松转身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个女人。二十多年了,二十年多年没见的两个人,岁月已染华发,但骨子里的气度依旧未改。“章医生好,我想和你谈谈贺雨晴的病情。” 沈竹君声音不大,但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一群年轻医生诧异的目光中,章樵松领着她走进了一间独立办公室,关上了门。 年轻医生们不禁哑然,这是什么人?!竟让他们的大主任一声不吭就答应了,还破天荒关上了门。
“我会尽我所能治好你的女儿, 你放心” 章樵松说。
“你必须治好她,因为她也是你的女儿。”
短短几个字瞬间击中了章樵松,让他身形不稳,近乎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沈竹君,满脸震惊。
“是的,她是你的女儿。你离开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把她生下来,和贺卓群一起将她养大。她姓贺,以后也姓贺。但你必须治好她。” 沈竹君孤注一掷一口气说完,颓然无力地也坐了下来。房间里长时间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在两人周围,悄无声息翻滚着……
雨晴接下来的治疗进行得有条不紊很是顺利。她决定放弃“挣扎”做个“听话”的病人。 随之而来她享受到所有人围着她转的待遇,这让她觉得很不适应,但也觉得温暖。她不再是那个“强者”,“完美照顾者”,而是“弱者”和被照顾者,这些新角色打开了与之前绝然不同的感受之门。臣服于生病带来的虚弱、羞耻、无力感,却让她收获了从没有过的视角和放松感,可以伸展开从前被禁锢的触角,无限延展着。生活中的琐碎变得鲜活起来,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爸妈总是会带着各种好吃的东西来看她,她本不想让他们那么辛苦跑来跑去,看到他们看她吃得狼吞虎咽的满脸欢喜她也很开心。也许让他们照顾她也给他们带来了新的美好感受。
陈然跑医院,还要上班和回家照顾孩子,忙得不可开交。虽然见面时间少,但两人的话题却渐渐多了起来。陈然竟然问她“有什么人生规划和愿望?”。无聊至极时她也开始关注财经新闻和股票信息,她想知道他在关注什么。既然陈然不能和她探讨“生命的意义”,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学着和他讨论“生活的现实”呢!
随着身体渐渐好转,医院的日子变得是个煎熬,雨晴总是催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回家。章医生人很好,几乎每隔一天就会来病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问问情况和问她需要什么。她开玩笑说想让他摘下口罩看看他的模样,可是他总说血液科病人比较“脆弱” 怕感染,带口罩是保护他们也是保护自己。
终于到了要出院的日子。章医生反复叮嘱她一切注意事项,事无巨细甚至让她觉得有些婆婆妈妈。她很喜欢章医生,有种特别的亲切感。她甚至私底下管章医生要微信,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她知道这个级别医生的分量,轻易不会给病人联系方式。但他却格外痛快地给了,还给了她手机号码,说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联系她。“他真是个好人!” 雨晴对陈然和妈妈都说过。
日子恢复了往常,但又和之前有了不同。雨晴觉得自己的人生舞台延展丰富了许多。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从这个角度说,的确是在演独角戏,但她的舞台上有了许多人,许多角色同时在一起。其实他们一直都在,只不过由模糊不清的轮廓变得清哳可见起来。 每个人都是自己剧本的主角,但同时也是他人剧本的配角和助演。人生这出戏,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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