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17岁儿子被杀，曝尸荒野，五脏六腑不翼而飞。
尸体旁边，是他前几天刚刚去红十字会签署的《人体器官捐献自愿书》的复印件。
1
“喂，请问是林意的母亲吗？”
“我是。你是？”
“我是警察王华，请您马上到中心医院，林意出了车祸，正在抢救。”
中心医院，急救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林芳扑上去，抓住医生的袖子:“医生，我儿子怎么样？”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满眼歉意。
无形中一股力量抽干了林芳浑身的力气，她的手滑了下来，整个人瘫坐在地，双目空洞，嘴巴微张，呆愣愣的，竟然忘记了哭泣。
医生见状，叹了口气，大步离开。
“阿芳，阿芳。”闺蜜刘英刚到，就看见这一幕，赶紧跑过去，跪在地上，把林芳抱在怀里，“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林芳把头埋在刘英怀里，肩膀抖得厉害，却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
刘英把她搂得更紧了，自己仰起头，想把盈眶的泪憋回去，可惜徒劳。
许久以后，抱成一团的两个女人终于稍稍缓了过来，站起来准备去看看林意。
床上躺着的，是林芳养了17年的儿子。
刘英看到她一直哆嗦，知道她不敢看。
据说林意是车祸走的，身体也不太好看，她看了铁定更难过。
刘英将林芳瘫软的身子全部靠在自己身体上，用全部力量支撑着她站立。刘英瞥了眼床上盖着白布的少年，嗫嚅数次，一咬牙终于开口:“阿芳，小意前几天不是签了《人体器官捐献自愿书》？我去喊医生来吧，听说那些器官要在尸体变冷变硬前取出来才有用。”
林芳抬头错愕地盯着她，让她心里有些发憷，定定心神，刘英继续说:“这是小意最后的心愿了。”
林芳涣散的眼中终于集聚出几缕清明，才想起来这回事。她艰难地点点头，拍拍刘英的手，示意她扶自己出去。刚坐到走廊的椅子上，林芳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老天爷不公平，她的儿子那么善良，生怕自己有个意外浪费了好身体，早早就签了器官捐赠协议。
她那正值芳华的儿子，生命永远定格在了17岁，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行，自己还没有见小意最后一面！林芳突然后悔自己刚刚的怯懦，倏地站起来，冲进抢救室，睁大眼睛看着床上血肉模糊的人。
她一动不动，眼睛睁得鼓鼓的，眼珠子突得快掉出来，泪不停地落。
医生见状，准备劝她节哀，下一秒她却扑倒在床边，抓住林意的手反复观察，激动而颤抖地开口:“他不是我儿子！”
2
“他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右手腕有一块心形黑色胎记。”
林芳喜极而泣，刘英也赶紧上前反复检查，点点头确认:“确实不是小意。”
二人将消息告诉在场的王华警官。
王华疑惑道:“车祸现场的学生证、手机、书包等都是林意的，可人却不是他？那林意呢？”
“会不会是那个死者偷了小意的东西？”刘英插了一句。
“死者是坐黑三轮出事的，警察赶到时，司机已经跑了。也许，林意的东西，是那个违规拉客的三轮司机故意留下的。这样看来，林意更像是被绑架了，对方急着抛出一个烟雾弹迷惑警方，定然有所图。”王华摇摇头又点点头，“至少，林意还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大。”
林芳和刘英二人都松了一口气，又赶紧询问自己接下来怎么办。
王华又问了林芳关于林意日常的交际圈，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让她们先回家去等，还给林芳留了自己的电话，说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刘英开车送林芳回去，路上，她看见副驾驶座位上红肿着眼却强迫自己睁大眼盯着手机，一个一个给林意的同学打电话询问是否知晓林意的去向。
听到林芳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失落，刘英好几次欲言又止。她想劝林芳歇歇，说一些“小意吉人自有天相”的客套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回家后，林芳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盯着手机等王华警官的消息。刘英倒水她不喝，煮面她也不吃。
熬到晚上十一点，刘英实在忍不住，开口劝道:“阿芳，你多少吃点吧，不然哪有力气等小意回来？”
林芳木然地摇摇头:“我吃不下。”
“可别小意还没回来你就累倒了。”刘英不死心，将一杯热牛奶推到她跟前。 “你不懂一个母亲担心孩子的心情……”林芳猛地顿住，嘴角扯出一个尴尬的弧度，“英子，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英是林意的干妈，她的孩子佳强和林意同岁，十年前被疯狗咬死了，之后她再也没有孩子。
“我知道，没事的。”刘英把牛奶塞到林芳手里，手机适时地响起，她一边接听一边往洗手间走。
林芳听到刘英断断续续的声音“找到了？真的吗？”飘远，放下手里的牛奶，双手合十，把黑屏的手机夹在手掌间，闭眼祈祷着。
“希望王华警官能带来好消息，小意平安无事，我就算折寿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她嘴里念念有词，泪又涌出来。
刘英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疯狂祈祷，希望疯狗咬死的是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儿子佳强。如果再来一次，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佳强。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同为单亲妈妈，她知道孩子就是妈妈的全世界，更理解闺蜜林芳此刻忐忑的心，也知道这时候一切宽慰的话语都是徒劳，索性陪她一起祈祷:“老天保佑，我干儿子一定要平安。”
半夜十二点，林芳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上是王华之前留的号码。
林芳赶紧滑动接听键，却老半天都没接通，额头急出豆大的汗珠。
刘英见状，一把夺过手机，接通后放在林芳耳边。
林意找到了，只不过已成为尸体。
3
郊外无人的树林深处，少年赤裸着身子躺在地上。
雪白的臂膀有许多被野狗啃噬的印记，每一个都深入骨髓，露出森森白骨。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
少年的肚子上有个大洞，里面除了树叶，空无一物，五脏六腑都不在了。少年身旁，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是他前几天刚刚去红十字会签署的《人体器官捐献自愿书》的复印件。
他的眼睛，只剩两个血窟窿，嘴唇上覆盖着厚厚的深紫色血痂。浑身上下，只有右手腕上的黑色的心形印记，还完好如初。只是那黑色，如墨一般，又浓了三分。
冷冷的光打在他身上，还能清楚地看见围着他飞的苍蝇。
林芳拼了命挥手赶那些苍蝇，却越赶越多，多到苍蝇把眼前的少年全部遮住。
她只能听见嗡嗡嗡的声音围绕着自己，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
林芳只好闭上眼，任凭黑暗将自己淹没。
4
“妈。”
盖着白布的儿子睁开眼，嘶哑着嗓子唤她。
那双平时笑起来弯弯眼睛里，不停往外冒着黑血。
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被车轮碾过嗓子，“疼，妈，我好疼。”
“小意！”黑暗中，林芳挥动双手想要抓住什么，终究落了空。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眼手环上的时间。
午夜1点30分，正是五年前，她最后一次看见儿子的时间。
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太平间。
郊区小树林是抛尸现场，警察要保护现场进行取证，所以林芳不能第一时间去。
但她看过当时的照片，她以为林意躺在太平间已经够惨了，可那张照片却让她没有勇气看第二眼。只一眼，便再也无法忘记。
五年来，她夜夜梦里都是那个场景，一次比一次清晰，心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她明明没有踏足过那片小树林，梦却真实得让她怀疑自己无数次去过那里。
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于林芳而言，不过是慢性剧毒，是一刀一刀的凌迟。
午夜梦回，泪湿枕巾。
她缩成一团，裹紧身上的被子，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黑夜太漫长，睁眼等待天亮的过程，长到让人怀疑天再也不会亮。
左右睡不着，林芳起来开了电脑，熟练地点开了那个“希望之家”论坛。
刚进去，就看到弹出的新消息。
希望99号:“你要的那种配型太少了，我干这行十年了，也就五年前听过一次。”
五年前？
三个字瞬间让林芳清醒过来，一颗心突突地跳到嗓子眼，打字的手抖得老高。
林意的案子查了五年，只知道是器官倒卖团伙有预谋的犯罪。
他们绑架了林意，取走了他的所有内脏。
可他们太狡猾了，警察查了五年，一点线索没有，一个凶手都没抓到。王华警察一直通过电话告诉她案件进展，劝她好好活着，真凶总归会落网。
她一直以为这是一个警察向她散发出的温暖善意，直到王华因为案件迟迟没有实质性进展而被搁置，愧疚辞职时，林芳才恍然大悟，这是王华对无法把凶手绳之以法的补偿。
林芳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只靠阳光下的动作实现不了。
所以，她装作尿毒症患者，急需换肾，通过各种渠道探听消息。
为此，她被骗过好几次。卖房的钱所剩无几，工作也没了。
如果不是刘英时常接济，她可能早就饿死了。
这条路不好走，她一直都知道。可就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就算一路刀山火海，她也义无反顾，绝不退缩。
五年了，终于要有一点点消息了。
“要什么价随便开，我只想活下去。世界上再珍贵的配型，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只要不是独一无二，我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点了发送后，林芳想了想，又敲出一行字:“五年前你们都能成功找到，五年后也一定能。”
一分钟后，希望99号回复:
“有生意我肯定做，但确实太难了，价格翻三倍我也未必能做到。要知道，五年前那个人身上的许多器官，刚放出消息直接就被抢购一空。”
“严重尿毒症，不换肾也能靠透析，你还不至于没有希望，活不下去。”
希望99号在这段文字后配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林芳急了，好不容易以为有点眉目，眼看就要飞走了。
她三连问号表情发过去。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希望之家？靠透析活着，无穷无尽，受不完的苦，还不如死了轻松。”
“你们做不到就不要夸海口，浪费我时间。”
又丢了三个生气的表情过去，林芳才停下来。
她摸了摸额头，才发现碎发已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痒痒的，让人心烦意乱。
关了电脑，林芳起身去厨房接了被冷水灌进胃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很想再开电脑，但她不能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迫切。
多次被骗的经验教会她，做这种买卖，谁脾气大谁就能拿捏住对方。
5
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林芳眼睫毛上时，她缓缓睁开眼，起身静静望着窗外。
一轮红日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缓缓升起，直到挂在高楼顶上，发出万丈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林芳看了许久日出，眼睛有些生疼，伸手去揉，摸到满脸湿漉漉的痕迹。
刘英开门就看见林芳又在独自抹泪，她一边把稀饭包子摆在餐桌上，一边问:“又梦到小意了？”
“嗯。”林芳点点头，“你知道的，他每晚都会到我梦里来。害他的人还在逍遥法外，他在那边也过不好，所以他总来梦里催我。”
“好了。你别东想西想，小意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得心疼死。”
刘英把林芳拉过来，把她按在椅子上，把碗筷塞他手里，“就算要报仇，也得先吃饱了不是？”
见林芳无动于衷，刘英又加了一句:“你如果把自己累垮了，就算找到真凶了，你能抓到吗？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真凶还没落网，你过去有脸见小意吗？”
话音刚落，林芳把包子塞了一大口在嘴里，又喝了一大口粥，差点呛到。
她拼命吃饭的样子，落在刘英眼里，揪得她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
“我先去上班，你吃完了把碗筷放着，我中午来洗。”
刘英说完便走了，林芳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后知后觉地点了两下头。
林芳如今一门心思扑在调查害林意的犯罪团伙身上，一日三餐都靠刘英送上门。
对于自己的这个好闺蜜，她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当牛做马以偿还万一。
吃完早饭，林芳收拾了碗筷，又洗漱了下自己，收拾完发现还不到十一点，所以把家里大扫除一番。
擦拭柜子的灰尘时，她不小心带开了抽屉，那张《人体器官捐献自愿书》原件映入眼帘，最下面林意的签名似乎还新鲜着，龙飞凤舞的字张牙舞爪，把林芳的心狠狠抓住。
林芳哑然失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记忆的温度滚烫，犹如昨日。
“看这个新闻:两岁宝宝离世，父母捐赠其遗体。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天使宝宝，好有爱的一家人。”刘英感慨着。
正在给刘英按摩肩颈的林意就着刘英手机看完新闻，停下手里的动作:“这样的事情很有意义。”
“妈，干妈，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也要捐赠我的身体，把器官捐给有需要的人。”林意站起来，对着面前的两个妈妈正色道。
“儿子，你为什么想这样做？”林芳没有拒绝，只是发问。
“妈，我怕我哪天如果不在了，就真的不在了。可如果有人用我的器官活下去了，那我就是一直都在啊。既救了人，又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多好啊。”
“您不是常说，天总会下雨的，要记得给别人撑伞。”林意还在喋喋不休。
“好。”林芳看着他两瓣嘴叭叭个不停，不由得笑出了声。
本以为是爱的协议，不曾想成了催命符。
林芳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来，发现已经中午十二点，赶紧打开电脑。
果然，希望99号发了很多消息，无外乎都是在挽回她这条大鱼。
两人又你来我往交流半天，终于谈妥，价格翻十倍，希望99号再去找找适配的肾。
聊到最后，林芳借口想了解下谁跟自己的配型如此重合，想要看看五年前那个有缘人的身体器官买家名单。
也许是长期以来的聊天让对方不再防备她，也许是谈妥了合作对方信任她，也许是老天垂怜，也许是林意在天有灵……总之，林芳发出这个要求时，她自己都不抱任何希望。
然而，对方答应了，前提是10万，而且是发送闪图，林芳只能看两秒。毕竟是违规操作，风险很高，希望99号狮子大开口也可以理解。
6
林芳给刘英打电话，开口就要借10万。
“阿芳，你突然要这么多钱干嘛？”
“买线索。”
“可别又是骗子？”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林芳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妈”，但她没心思打听这些，一门心思地借钱。
“这次肯定是真的。”
“要不，你先问问王华侦探，他确认没问题我再想想法子。”刘英泄了气，妥协了。
林芳立马挂了刘英的电话，拨给王华。对方这些年已经帮了她无数次，早已对林芳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见怪不怪。
在听到林芳的来意后，他要了林芳与希望99号的聊天记录，反反复复揣摩了许久，最后觉得可以一试。
第二天，林芳把10万元汇给希望99号的私人加密账号。
两张像素不太高的照片一闪而过，涉及犯罪份子的部分和价格都打了马赛克，只有器官名及其对应的买家名。
林芳眼疾手快地截了图，却截到一些残影，她放大看了又看，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名字，不料第一个名字就刺痛了她的眼。她再三揉着眼睛盯着屏幕看了又看，确认那两个字自己再熟悉不过。
7
林芳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起来时已腿已麻木。手机上刘英的微信消息是三个小时前发的，她说自己中午有事，不能来送饭了，嘱咐林芳记得自己出去吃。
她怕林芳没有饭钱，还给她发了200红包。
林芳把照片拷贝到优盘里，收了红包，去楼下超市买了把新的水果刀放在自己的包里。
到达王华的私家侦探事务所时，红日依旧夹在高楼的缝隙里发出温暖的光，不过已从东边换成了西边。
王华警官引咎辞职后开了私家侦探事务所。他和林芳的想法差不多，知道有些事在体制内不好做，私人调查起来反而更得心应手。
黑与白的交界地带，是灰色的，这些年，他游走在这个地带，帮林芳找寻着那伙丧尽天良的人渣。
林芳知道他是个善良且正义的人，不然也不会辞职来帮她。她在论坛里打听到的消息都会一五一十告诉王华，请他帮忙调查真伪。
多亏了他的调查，让她不至于被骗得一无所有。这次的线索，十拿九稳，只要用高科技手段把马赛克部分恢复，排除残影，交给警方，他们一定能挖出那伙人的藏身之地。
这也是林芳来找王华的目的，但她万万没想到，王华破天荒地拒绝了她。
这五年来，对于林芳大大小小的请求，他一一应允。只有这次，王华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行。”
“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份证据来得太容易了？”
“容易吗？这五年我付出了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林芳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害怕了吗？你怕的话我就自己去，反正我早晚都得去……”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很难受，仿佛在用针尖扎人耳膜。
王华抬首，一双猩红的眼便落入实现，他张张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颓然地瘫在椅子上。
“让我修复照片后去报案，那你呢？”相处多年，王华打心底里佩服这个丧夫又丧子的中年女人，她就吊着一口气，死活不肯放弃。
他了解她，也知道照片里的第一个名字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在“托孤”！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报仇，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去的，所以她把证据托付给自己，让自己去找警察将真相公之于众。
“谢谢你！这些年麻烦你太多了。”林芳冷静下来，声音恢复平静，她笔直地站在王华面前，弯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王华却为了林意的案子脱下警服，无怨无悔地帮她到这个地步，她真的很感激。
但到此为止了，世界上不幸的人数之不尽，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有无数的人需要帮助，她不能再霸占着他。
“我如果能顺利报仇，监狱就是我最后的归宿。以后，请你保重。”林芳起身，挎着包离开。
王华盯着办公室关上的门，发了半天呆，直到电脑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他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点开熟悉的网页，发现有新的客户上门:“听说你们这里有器官……”
他的手指飞快在键盘上敲着。
希望99号:“对不起，客服已离职。”
将背靠在椅子上，王华抬起右手使劲儿揉太阳穴，眉头紧锁。
他有些迟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该假装网站客服诱导林芳找出真相？
他就该在当初就自己带着证据去警察局！可是他不能！林芳是一个母亲，而他是一个父亲啊。
这世上，如果有一种爱可以与母爱匹敌，那也只有父爱了。
活该！王华咒骂一声，手上力道更重了，活该自己每次看见林芳那哭红的眼就心虚，活该自己这么多年笼罩在愧疚中。
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一念之差，在黑市发布了购买消息，间接导致了一位少年的死亡。这对王华来说，是这辈子永远也拨不开的乌云。
但无论如何，林芳有权利知道真相，有权利决定知道真相后何去何从，他不能一直用林意的死作为吊着林芳活下去的信念。
谎言，始终是要被拆穿的。所以，他终归是踏出了这一步。
8
刘英开门到家，发现坐在沙发上的客人颇为意外。
“阿芳，你怎么来了？”林芳已经五年没来过她家了，时间久到她都忘记了阿芳有自己家钥匙。
林芳没有看她，径自走到餐厅坐下:“来和你吃顿饭。”
刘英这才发现，餐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只是油有些凝固，看来林芳等她很久了。
她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闪过，但脸上还是挂起笑容:“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是啊，好久了。”林芳夹了一块刘英最爱吃的松鼠桂鱼放在她碗里，“英子，你骗过我吗？”
刘英刚夹在筷子上的鱼肉“啪嗒”掉在桌上，她叹口气，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电视柜的那张合照上。
照片上，穿着校服的少年喜笑颜开，双手搂着她的脖颈。
“对不起，阿芳，我不该瞒着你。我其实还有一个孩子，他叫佳明，是佳强走后，我去国外散心时意外有的。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但老天既然安排他来到我身边，一定是补偿我失去佳强的痛苦。”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最后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林芳将冰冷的鱼肉塞到嘴里，合着鱼刺生生咽下，才慢悠悠开口:“我一直都记得，当时疯狗追着小意咬，是佳强用身体替他挡了。佳强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母亲。”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在等，她也在等。
屋内除了两个人的呼吸与抽泣声，安静得可怕。刘英知道她还有后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放下捂脸的手，却看见一道寒光距离自己的脖颈只有不到一厘米。
“只是，我不是个好母亲！”林芳淡淡道，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交友不慎，引狼入室，我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推上了绝路。”
“英子，我是欠你一条命，佳强回不来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抵命。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小意？”泪落连珠，林芳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声声质问，带着无尽痛楚，声声泣血。
“为什么？”
“佳明等不及了，他需要一个心脏，我在黑市下的单，我也不知道他们会瞄准小意。”刘英将脖子又靠近匕首一分，直视着林芳。
“你发现了也好，我再也不用备受煎熬了。阿芳，你知道吗？这些年看见你为了小意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有多难过？我无数次想要去自首，可我又放不下佳明。”
“你撒谎！”林芳急了，刀尖划破刘英苍白的皮肤，鲜血冒出，落在她的瞳孔中，一如林意眼睛里的血窟窿。
“小意的血型多么稀有，你再清楚不过。如果你不向他们透露，我不信他们能知道。”林芳站起来，隔着桌子扯着刘英的头发，居高临下看着她，“他们抓走了小意，还搞个车祸少年混淆视线，让警察错过了最佳的寻找时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今时今日，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刀尖扎得更深了。
刘英闭上眼，任凭泪水滑落，嘴里喃喃道:“对不起，你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
她把脖子直直往刀刃上凑，她真的想解脱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传来涩气未脱的声音，“妈，开门。下雨了，我要给楼下的清洁阿姨拿把伞。”
屋内的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停止了动作，变成两个木头人，还是刘英先反应过来。
“走！”她朝门口吼，抬眼祈求林芳，“阿芳，佳明是无辜的，求你放过他。”
“我走什么啊？我要给清洁阿姨拿把伞，您开门啊。”少年的声音稚嫩而倔强。
“哐。”林芳手中的匕首掉到地上，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到膝盖里，不停抖着肩膀。
“天总会下雨的，要记得给别人撑伞。”记忆中，林意也固执地想为别人“撑伞”。
刘英喘着粗气，跑到门口开了条门缝把雨伞扔出去:“给！没带钥匙就晚点回来，我有事！快走！”
林芳抬头，透过门缝看见少年咧开的一边嘴角。依稀之中，雪白的圣光里，林意在朝她微笑。
她夺门而逃，动作快到门外的少年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
9
华灯初上，霓虹灿烂。
林芳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上了天桥，翻到栏杆外。她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许久，脚下那一步迈出去又收回来，收回来又迈出去。
林意生前，烦闷时也喜欢这样站在天桥护栏外，每次都把林芳吓得半死。
有路人侧目，然后绕道而行。
“阿姨，您下来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林芳扭头就看见霓虹下的少年满眼关切，朝她伸出一只手:“我拉着您，好吗？”
“好。”鬼使神差的，她把手递给了那陌生的少年，从栏杆上跳下来。
少年挺起胸膛，笑吟吟地说:“阿姨，要不您靠一下？靠一下就不难过了。”
林芳的心里泛起暖意，她笑着摇摇头:“不用了，阿姨已经不难过了。”
回家路上，林芳的手机连续震动，她收到了刘英的长微信。
“阿芳，对不起。
从我知道小意的心脏和佳明是完美配型后，罪恶的种子就在我心中发芽了。佳明是我仅剩的孩子了，我不能没有他。
无数次，我都觉得小意不该继续存在。如果没有他，佳强就还在，我们也不会走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我曾坚定地认为，用小意的命换佳明的命是理所应当的。
可直到我面对小意时，他和我相处的一幕幕，就自动在脑海里循环播放，我才惊觉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虽诱导小意签署器官捐赠协议，但我终究下不了手。
之前我在黑市发布过高价购买心脏的消息，他们便瞄准了小意。一切虽不是我授意，但确实因我而起。
毕，没有买卖，就没有这场事故。
我去自首，你就当没有我这个朋友。
望你余生，独自珍重。”
林芳看完信息，把手机塞到兜里，抬头望着被霓虹映照得犹如白昼的天空，几滴雨珠砸在她脸上，开出水花，凉冰冰的。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如果一把雨伞卖20万，那雨会一直下。”
走着走着，又走到了王华的事务所楼下，他正好从大厅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扎着双马尾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女孩的眼里有光，亮晶晶的，和林意笑起来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撑开伞，大大的黑色雨伞瞬间将两个人都遮住，他们都没发现站在雨中的林芳，径直走入雨中。
林芳长叹一口气，不知不觉又湿了眼眶，她擦干泪，扬起嘴角，转身离开。
身后，调皮的女孩从伞底下跑出来，非要在雨幕中转圈圈。
“甜甜，甜甜”，王华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些嗔怒，“王思甜，别闹了！一会感冒了！”
闻言，林芳脚下一滞，整个人石化在原地。
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张照片的最后一行，写着林意眼角膜的购买者：王思甜！
“林芳?"王华终于看见了她，声音有些颤抖。
“爸爸，你认识那个阿姨？”甜甜凑过来，一副吃瓜的模样。
林芳回头，笑容还挂在脸上，只是那笑容渗得甜甜心里发慌：“不认识！”
丢下这三个字，林芳快步跑开。
三个月后，警方捣毁一个器官倒卖团伙，林意的案子终于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没想到，破案的两个关键人物都是自首的，一个是受害者干妈，一个是当年经手这件案子的警察，他们都是林意器官的买家。只是后者当时顾及自己的身份，用的是自己女儿的名字来作为买家名签字。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受害者母亲在庭上全程冷眼看着两人，神态自若，似乎早就知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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