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电视正播放铁西区爆发疫情的报道。大鹏放下手机，看了一眼旁边沙发上的妻子，说道：“不知道公寓里的租客会不会....”

“你真正担心的是租客吗？”李凡没好气地说。实际上她并不想拱火，只是每次提到关键字眼时她都控制不住自己，就像条件反射似的。

“既然采取了封控措施，就不会有事。”李凡故作镇静地说。

“公寓的人又多又杂。”

大鹏的口气看似随意，仿佛想赶快结束这场谈话，不过在此时说出这话又明显带有挑衅的味道。

隔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了起来。

“房子是好房子，就是现在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用指肚在眼皮上揉搓着。他在想那间公寓吗？在他闭目养神的这段时间里，李凡一直用好似甲亢病人的眼睛盯着他看。

在李凡眼里，丈夫此时表现出来的严肃表情是极其虚伪的。他想那间公寓的同时，绝对也会想起曾经在那间公寓陪伴着他的女人。如果那女人的身影在他脑中浮现，他难道不会嘴角上扬，不会春光荡漾？只不过，她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她宁愿被丈夫的表情欺骗。

“上次去公寓修理橱柜，屋里简直惨不忍睹。洗手盆上面油腻腻的，都是头发丝。马桶也锈渍斑斑的。桌子上烧了个黑乎乎的圈儿。而且，我从墙角缝里还看到了很多毛，他们一定在背着我养宠物，实在太可恨了。”大鹏继续说着。

李凡已经从漫无边际的联想中抽离出来。那间公寓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块长在隐蔽部位的疤，平时谁也不去注意它，可一但赤裸相对，却怎么也绕不开眼。两个人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再到吵倦闹疲，最后甚至会主动进行崩溃疗法，她已经被历练得心怀若谷了。

有时，她也会寻思：结婚这五年来，她有没有真正的大笑过，就像在大学寝室里那样疯笑。一次也没有。她错误的以为这是一个女人成熟的表现，直到与同学们再次相聚的那个夜晚，她才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不幸的婚姻究竟会给女人带来多大伤害。

他们也曾试图卖掉那个公寓，不过高额的税费使他们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时大鹏跑遍了公寓附近的中介，终于在次日将公寓租了出去。“就当长期投资了，以后孩子大了也是个落脚的地方。”那天回家，大鹏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还从餐馆打包了好几道菜。

公寓的存在与那个女人的存在一样，是无法避免的。可这一系列的矛盾，也并非李凡敏感又易妒的心在作祟。记得在他们结婚前，在准备装修新房的那段日子里，二人经常奔走于建材家居市场。就在挑选家居用品时，大鹏说着说着便说漏了嘴。这种深色地砖不耐脏。那种分体水龙头很爱坏。地漏要用质量好的否则更换很麻烦。他根本没有注意李凡越来越难看的脸。

“看来你当时没少做工作啊。”李凡阴阳怪气地说。接着便开始跟大鹏唱反调，大鹏看中浅的她便选深的，大鹏看中圆的她便选方的。也全然不顾店员戏谑的笑容。为此，他们在车上大吵一架。

杨冉，这个陪伴了大鹏三年的女人，如今也不过是个仅供夫妻二人争吵的代号。这个女人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可越是如此，李凡越感到害怕，越是没有具象可言，李凡的想象就越空洞。和杨冉相恋时，大鹏还是一家信息平台公司的一个小职员。那是距离圣诞节不久的一天，在商场闲逛的途中发现了那个公寓的展位。

首付五万，即可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家。

“宣传的过于狡黠了。”说着大鹏拉着杨冉便要走。

“看看嘛，反正电影还没开始，就当了解了解行情。”说完，杨冉便径直地往置业顾问身边走去。

“您二位先看一下户型图。”置业顾问是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小姐，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现在公寓所剩的只有40平和52平的两种户型，好的楼层所剩不多了。商住两用，民用水电，可以落户口，将来孩子也可以落学区。国企开发，黄金地段，升值潜力巨大。”

杨冉一会盯着户型图一会盯着小姐的脸，眼睛逐渐放出光来。“上面写的首付五万....”她说。

“是这样的。”售楼小姐露出一副仿佛猜对了与之负气的闺密心思般如释重负地说，“我们40平米的户型售价30万左右，如果是首套的情况下可以做到三成，也就是十万左右，这边首付也可以做分期，五万首付，另外五万可以做两年免息。”

“看吧，我就说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快走吧，电影就快开始了。”大鹏催促道。

“是这样先生，商业项目能做到三成首付的本来就不多，何况我们还能做分期，在全沈阳，五万首付能买到的项目只有我们一家。”售楼小姐的语气略微有点攻击性。

杨冉用抱歉的眼神看了看售楼小姐，接着便和大鹏离开了。可在这之后的几天里，她总是时不时地提起这个公寓来。杨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从来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总是旁敲侧击，弯弯曲曲。在沈阳安家，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大鹏的工作不太稳定，自己最近又打算考研，未来的路还不确定。何况房价又高，他们就一直租房住。是五万块安家的宣传语才把杨冉的心再次盘活了。

就这样，就在圣诞节那天，大鹏送给了杨冉一份合同，一份购房合同。

疫情将大鹏和李凡困在家中。他俩一个住南卧，一个住北卧。客厅用来当做缓冲区。大鹏现在所在的集团，是沈城首屈一指的家族集团，包含了地产，商业，工业制造等项目。一样的工作岗位，工资却比其他公司高出许多，这次疫情也对他的公司没有什么影响，这让李凡感到不安。他的工作是她不曾涉及的领域，他越是堂而皇之地用工作来搪塞她，躲避她，她对他的工作就越感到厌恶。最近她发现，即使每天和他在一起，他们的距离依然很遥远。这段时间，她给他安排了许多事情。换洗菜盆下面的水管，换灯泡，把鞋柜板子脱落的木条粘上....可他却总不放在心上，一拖再拖，就好像这个家不是他自己的一样。就在这时，她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难道这个三室洋房比不上那个逼仄的小公寓？

洋房和公寓，本就两种不同属性的产物却反复在她脑海中对比。要知道，因为要求在房本加上她的名字，他们差点取消了婚约....

大鹏从小父母离异，一直与母亲生活。他亲生父亲承诺过在他结婚前用全款给他买一套房子。在沈阳工作安定下来后，他选择在沈阳安家。遇到同事介绍的李凡便是后来的事情了。

“必须写上我女儿的名字，这对她是一个保障。”

李凡母亲的要求看似不合理，可结合大鹏的家庭以及大鹏对待这场婚姻的态度，就有待商榷了。最重要的是，之前公寓的房证上还写了杨冉的名字。于是，这就多了另外一层意思。

“胡闹，那是在没办房证的条件下才加上她的名字。房证都办完了怎么加？”

“你要是想加，就总会有办法加上。”

相互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大鹏做出了让步。他以为办完这件事后就会万事大吉，可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导火索，在这场战战兢兢的婚姻道路上，还埋藏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地雷等着去引爆。黄金饰品，改口费，婚礼费用，礼金归属问题，凡是与钱有关的事情，李凡一家都高度敏感。她们甚至已经撕破脸皮，把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来探讨，她们毫不留情，永不退让，一直占据这场交易中的主导地位。而这一切卑劣的行为，都被李凡的一句“没办法，我妈就这样一个人。”摘得干干净净。

就在他们结婚不久，传出了杨冉结婚的消息。与他们同在沈阳，住在铁西。虽然离得比较近，好在她结了婚，李凡也没往心里去。她以为从此婚姻之路皆是坦途，但也只是她以为....

因为大鹏的工作性质，难免会接触一些芳华正茂的姑娘。大部分是他的下属，大学刚毕业不久，傻了吧唧的。期间，也发现过大鹏手机里的暧昧信息，男的解放天性，女的故作娇羞，都想找点平淡生活里刺激，全是工作太闲闹的。从夫妻生活上，她也能感觉出异样来，经过一段时间心理斗争，她觉得这事还是要理性处理，便心平气和地找他谈话。结果，还是以一场哭天喊地的争吵做为了结。

他和那个女人很快便分手了。她早就预料得到。当和一个有家庭的男人发生瓜葛后，这份感情就会变得同切开的苹果一样容易发黄变质。她开始重现青春，终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而这种喜悦与他的浪子回头无关。甚至，她会带着胜利者的口吻去挑衅他，在做爱的时候，也会报复性的让他难堪。可胜利很快便转移到另外一方，一个新的女人会重新出现，他的情人数量似乎同他部门实习生数量相挂钩，这让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鹏有情人这件事对李凡已经达到半公开的地步。这是不是大鹏对她恶言相向的报复，她不得而知，不过，对婚姻忠诚的牺牲也换来了她在经济上的绝对自由，换来了她在这场不平等的婚姻里的地位转换，她也就坦然接受了。慢慢地，在她发现了这件事情后，甚至还要装作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其实也只有她自己明白，这种演技只不过是战术性的，为了让他良心不安，为了让她的挥霍变得理所当然。

她对他绝对纵容，让他逐渐乱了阵脚。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难缠。

沈阳正经历一场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寒冬。大鹏将车停在路边，刚一下车，便感受到了寒风的威力。路上行人稀少，公寓下面鸡蛋饼小摊都不见了。朔风吹得他眼泪汪汪，他裹紧羽绒服，小跑着迈进了公寓的大门。

一对情侣与他一起等电梯。女孩把双手捂在男孩的耳朵上，男孩手环绕女孩的臀部上方，他们均露出灿烂的笑颜，全然不顾大鹏的存在。从寥寥几句对话上面，大鹏得知二人要去这里的日租房入住。他被他们的甜蜜氛围感染了。

1316，他走到了这熟悉的门口，轻敲了两下门。

一个穿米色珊瑚绒睡衣的女人给他开了门。一阵馨香从屋子里倾泻出来。她冲他微笑，接过他手里的外套。

“最近疫情这么严重，你就别出门了。”女人将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桌子上。

“放心吧，没事。”

“亲爱的，今天我去遛狗，你猜遇见谁了？”

“谁？”

“嵩雅，你之前的同事。她家就住旁边的熙悦橙府。”女人坐在床上，床单上铺满了零零碎碎的化妆品。“我们加了微信。”

“他没有问起我？”

“我猜你就会问。我说，我还住在公寓里。”女人调皮的看了大鹏一眼。“我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有什么不对？”

“你看我干嘛，我也没说不对。”大鹏拍了拍她的头说。

“你好像心情不是很好。”女人问。

大鹏站在公寓窗前，看着天空漂浮的层层叠叠灰色的云，它们缓慢地横向移动着。在那下面，是色彩斑斓高高低低的楼宇，阳光从云层缝隙中倾泻出来，虽不算耀眼，但也使一切变得发白，外面感受不到风的存在。

“很矛盾。我怕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又怕我们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大鹏说。

女人来到了大鹏身边，她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与他一起望着空中流淌的云。

“大概半年前吧，有一天半夜醒来，我感觉枕边好像还有你在。”女人说。“也许屋子里有你的味道，也许这间房子承载了太多关于我们的回忆。”

“我们都太过自信，相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也太任性，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认为对方已经不爱自己。可是，当我得知你结婚的消息时，心里还是不是滋味。”女人略微哽咽地说。“那晚醒来时，周围很静，四周也黑漆漆的，于是，我拉开窗帘，让外面的灯光照进屋子。从暖橘色的光里，一切仿佛梦境一般，我看到了橱柜，看到了冰箱，看到了吊灯，看到了一切并没有变，也看到了我们从前的日子。于是我开始哭，就像在一片森林中迷失方向一样。这种感觉你也曾经有过吧？”

大鹏点了点头。大概有过吧。

女人继续说，“很快，我便知道自己被自己的错觉给欺骗了。是你留在屋子里的拖鞋提醒了我。原来我并没有失去你，你用另一种方式留在了我身边。我像是被获救了一样，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了我。自从那晚后，我把一切都想通了。既然，我已经经历过一次婚姻，虽然这场婚姻没有给我带来丝毫幸福感。我不会奢求什么，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就很满足了，这个房子虽然不大，但是足够温暖，因为这是你给我的家。”

女人说完，大鹏用手指揩去了眼角的泪。在这个城市中，有成千上万个屋子，里面住着成千上万个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要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就会被统称为家人。他没有向她说起他为了和妻子离婚所做的一切。她也没有告诉他连夜离开自己的房子，一个人走在路上有多无助，有多狼狈。

“你看，我们的名字也被印在一张证书上，虽然这个证书没有我们的合照。”女人笑着说。

他将她拦在怀里，好久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