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

作者: 离离子 | 来源:发表于2016-10-26 03:11 被阅读454次

    那年杏花微雨里,他从江南走过,灼灼桃花树下赠了我一张面具。面色黝黑,长发獠牙。

    多年之后,我戴着这张面具,纵身从高台跃下,漫天火光里,那些日夜雕刻于心的东西,也随着这场大火烟消云散了。只愿,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

    (一)

    我是女萝山下的卖薪人,日日背了斧头上山砍柴,然后拖到集市上换些钱粮维持生计。

    我出生前一日,父亲去集市上采买后不知所终。出生当夜,村子里供着的一座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铜钟自顾自响了彻夜。

    他们都说,我是个不详人。

    母亲产后心力交瘁,缠绵病榻几年之后也病逝。只记得临死之前,母亲握着我的手,痴痴说道,夷光,别恨你的父亲。

    望着母亲含笑而终的面容,我始终不懂,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教我如何不恨。我日夜椎心泣血地恨着,恨那个赐予我血肉,却不知所终的男人。他若活着,便该回来,不该让母亲日日忧伤。他若死了,也该留具尸首教人死心。而不是像如今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母亲死后,家里的屋子被人占了,屋里的东西也被抢光了,他们指指点点,避之不及。

    村口心善的阿婆收留了我,待我年纪大些,便日日上山砍柴换些米粮。摸着我长满粗茧的双手,阿婆经常望着我叹息道,夷光,这终究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该像你的母亲一样,坐在高堂大户里,倚着横窗绣着针线活儿。

    说起母亲,我不由得心口一痛。无人知晓,我这身子有一个毛病,用情至深的时候,心口便会一阵一阵地疼痛。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母亲死去的那天,心口万虫啃啮,腊月寒天痛得我满身大汗。怕加在身上的无妄指责又多一条,我人前人后瞒了下来,连阿婆也不知,她养了十来年的乖女儿有着心口疼的怪病。

    那日,阿婆病了,家中已无多的银两。我束了头发上了女萝山,半道上却遇上了登徒子。许是附近的富家公子出来游玩,见我一人在外,带了两个小厮便纠缠了上来,夺了我的斧子,将我紧紧搂在怀中肆意调笑。我羞愤不已,朝着他的手腕就是一口,心想就算受辱,也必不能让你安然脱身去!

    谁知这蓄着满腔恨意的一口,却没有咬到他手上。一团柔软的东西塞到了我的嘴里,阻住了去势,同时身子一轻已经被带入另一个怀抱中,刚刚触到一丝温暖便被轻轻推离开来,旁边哎哟哎哟的叫唤声四起。睁眼一看,才发现我已经被救了,登徒子被打倒在地,疼得直叫唤,一位青衣公子救了我。公子弯腰行了个礼,伸手将我嘴里的丝帕取了出来,告了个罪,意有所指道,姑娘何苦为这等败类伤了身子。富家公子面红耳赤地带着小厮跑了,临走前气急败坏地瞪了我一眼。

    此后,青衣公子便在女萝山下住了下来,说是与家中父母斗气,独自一人跑出来散心,此处桃花正好,准备留下来赏赏这满山春色。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姓刘,姑娘可唤我子安。

    子安,子安,夜里无人时,我将这名字在唇间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

    次日子安给了我些银两,说是租了阿婆家的屋子,权当租金,多的钱算是雇我的佣金,让我带他到山涧中行走。我用这些银两给阿婆抓了药,偷偷给自己买了朵红色的绢花。

    白日里,我领着他穿行于女萝山上,山上桃花夭夭,泉涧奔流。

    夜里回到家中,将采的新鲜的蕨菜和笋丢入锅中,炖上一锅鱼虾汤。我有些自嘲,明明是山野间的杂菜,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山海兜。

    说来也怪,我自小便喜欢吃鱼,虽然家中调料甚少,却总能将鱼汤煮得鲜美可口。母亲在世时常说,我这是随了父亲的性子,父亲也爱吃鱼。

    (二)

    那一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自在的时光。莹然烛光下,有人与我话温凉,有人为我添衣裳。

    好景不长,子安待了半月便要离去,说收到家中的书信,说老父病危。

    临走前,子安赠了我一张贴身带着的面具。漫天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子安将一张黑面獠牙的面具轻轻覆在我脸上,隔着面具抚了抚我的脸颊,叹了口气道,你要不是你,该多好。正当我茫然不知所措时,他又幽幽来了一句,等我回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张面具唤作昆仑奴。这面具只有都城才盛行,都城富贵人家里都养了一批海外黑奴,唤作昆仑奴。

    可惜我再也没能等到他回来,他走后不到半个月,一群甲胄披身的士兵闯了进山来,拿着一张画一一比照,最终将我从屋子里寻了出来。领头的侍卫长毕恭毕敬地行礼,请贵人跟我们走一趟。

    婆婆拖着病体死命拽着我,不让我走,被一个侍卫一把推倒在床头,瞬间气绝。侍卫长有些恼怒,瞪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却暂缓了拖我的力度。我用尽全身气力挣扎开来,扑倒在床边哭得几尽癫狂。子安,子安,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再也没有亲人了,此后天上人间,只剩我一个人了。子安,你到底在哪儿……

    推倒阿婆的那个小侍卫像是为了将功折罪,向着侍卫长殷勤笑道,头儿,咱们赶紧的,刘公子献女有功,还等着我们带人回去呢。回去晚了,怕是要怪罪呢。

    万籁俱静下,偏生让我听到了这句话,我一怔,扯住他的衣袖问道,哪个刘公子,你说是哪个刘公子?

    还有哪个刘公子,当然是当朝太宰刘家的公子刘子安了。刘公子奉王上的命令到民间寻访美人,这不,画了张画像让我们来带您回去。

    我手一松,瘫坐在地。我曾经想过一了百了,只因有你,我便对这个世界还存了一分善意。可到头来,你救了我,却也是你害了我。

    临走之时,侍卫长手一挥,众多侍卫举着火把向聚在一起的人群丢去,瞬间火苗四起,哭喊声一片,只听得有人喊道,夷光,救我们,我们对你有恩啊!

    侍卫长有些犹豫,低头轻声说,贵人,王下了指令,寻访美人是暗地里进行的,怕有人泄密,只得……

    我瞥了身后一眼,笑着笑着,眼泪流了出来,未穿百家衣,不食百家饭,何来的百家恩?

    若说有恩,便只有阿婆了,可现在连阿婆也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捂着胸口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后火光缭绕。

    此后千山万水,只我一人独行。

    (三)

    进了王宫,换上精致的绸缎,略施粉黛,侍女灵巧地挽了个发髻。望着铜镜里满头珠翠的美人,我有些怔忪。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我,也不是我。

    而王,我只在进宫当日见过一次,端坐在上方,像个年已半百的老头儿,在厚重的冠服下,脸上一派衰败。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口中呐呐不已,真像。末了苦笑一声,果然是日子久了,看谁都像她。说完便挥了挥手,让我离去。

    虽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那时我便知道,这四方宫墙里囿着的,除了日渐衰老的容颜,便只有一日一日逝去的生命了罢。甚至连怀念一个人,也只能端坐着做着无谓的挣扎。

    此后,我住的宫殿里便开始忙碌起来,每日都有年长的嬷嬷和侍女进进出出。日子像拖油在锅里煎着的鱼,小火慢炖,一寸一寸煎熬着。

    三月之后,当我再一次见到王时,他眼里的惊艳让我有些惶恐,身边的大臣抚掌大笑,跪倒在地,恭喜王,东风已就,只待差遣。

    贴身侍女告诉我,那就是权倾朝野王最宠爱的大臣,太宰。

    道贺声四起,透过重重珠帘望去,满座宾客中,却没有我想见的那个人。

    一步一步走至今日,我只想问一句,子安,你待我,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我没有见到子安,也没有被送入王的寝宫,而是在宫宴之后,披着鲜红的嫁衣,随着公主远嫁的车队,被一路护送入了邻国。

    两国结秦晋之好,东夷王遣女嫁与邻国为王后,赠美妾一名,珠宝数车。

    临行前我才知道,由始至终,我只是一颗棋子,为了复国,也为了灭国。王下令入民间寻访美人,为的是行美人计。灭全村,服蛊毒。

    从入宫那日起,我便被种下了噬心蛊,每月十五月圆之时,贴身侍女便会笑脸吟吟地端上一盏参茶,茶中放了解药。若不按时服下解药,心口便会如同毒虫啃咬,噬心之痛。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暗夜伤怀时,心口早已疼了数回,下不下这蛊,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四)

    王待我很好,怕我思乡,特地朝着东夷的方向,修了一座夷光殿。

    夷光殿修在王寝宫的西侧,建了高台,围了一池水,水里养了荷花。日落西山之时,池风涌动,满室飘着暗香。他说,夷光,南风若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王说我的名字取得好,最喜卧在榻上,轻轻抚着我乌黑的长发叹道,夷光,东夷有美人,流眄而生光。

    他不知,他眼里的美人,是耗了三月精心雕琢而成,数不尽的汤药、丹丸、脂粉、暖玉筑成这张皮囊。某日他摸着我洁白如玉的指尖称赞时,我终究没忍住出口讥讽,山野美人美则美矣,如何能如此光洁无暇,通体明润。

    王楞了一下,接着死死拽住了我的手,将我搂入怀中,莫名的倒让我想起了数年前阿婆临死之前的模样。我告诉自己,我是因为太思念阿婆了,所以才哭湿了王的衣裳。

    次日,王便下令让人酿了十坛一斛春,以雪莲、血首乌、玉蝉封存,冬月埋于地下三个月,来年开春取饮便可暖宫温身。

    王眼里泛着光,他说,待身子养好了,生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王还知,我有心口疼的怪病,请了国医圣手医治,四处寻访高人,汤药像流水一般送进夷光殿。心口疼的次数越来越多,痛起来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这是我自己的病,还是蛊毒在发作。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着我,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自由了。

    辗转困在四方宫墙里,我觉着我已经活了有百年。困了百年的兽,要是没有了生的希望,自由不自由,又与我何干。

    一天,他折了一支盛放的绛桃插入我的鬓角,看着我的眼睛,问了我一个问题,两个深情的人之间,隔着多远。

    还没等我作答,侍卫来报,东夷有使来访。

    我终于见到了子安,以大王宠妃的身份坐在高台上俯视着他。

    他依旧还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斟酒的小侍女红了脸庞,歪了步履。

    夜里,子安约我暗阁相见。

    他说,当初是他错了,不该骗我。

    他说,朝臣倾轧,他的父亲被揭露昔日纳了罪臣之女,也就是他的母亲,按律当撤官下狱。

    他说,为了救全家人的性命,他只得将我献了上去。

    他说,我们现在还有机会在一起,只要我愿意下毒毒死王,待宫外东夷大军一举攻破城池,我便可跟他一起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喝我最喜欢喝的鱼汤。

    望着他热切的眼神,我心如死寂。

    早些年,戏看多了,也便入了戏。总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会像戏台子里演的一样,其实都是阴差阳错,被奸人所害。

    有些早该知道的答案以这种残忍的方式被揭开的时候,心底却是一阵轻松。

    像蝉在地下藏了一冬,终在初夏鸣蜕而出。

    我没有接他手中的毒药,一把挣脱他的手,遥遥拜了三拜后转身离去。

    一拜谢救命之恩,二拜断从前情意,三拜此生陌路,不复相见。

    (五)

    待我怀着雀跃之情,像刚出嫁的女儿一样奔向夷光殿,想告诉王我有了答案时,却被拦在寝宫外。

    他们说,东夷使者暗地里联系了备受冷落的王后,王后遣侍女告知王说能解我的蛊毒,王大吃一惊,孤身前往王后寝宫逼问,被埋伏的东夷使者暗杀,刺中心脉,此刻性命堪忧。

    当夜,我便作为同伙被关了起来,等候发落。

    地牢里,我却见到了父亲。

    就像戏台里凭空而降的仙人一样,他蓦地出现在昏暗的地牢里。一身白衣,袖口绣了母亲最喜欢的桃花暗纹,年轻俊美宛如正当年华的少年郎。他说,他是我的父亲。

    他说,他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我。

    他本是昆仑山修道的一只妖狐,为西王母座下的散仙,平日里在瑶池培植瑶树酿桃花酒。人间春色十里,桃花开了漫天,便准备偷偷下凡采些桃花。谁知路过都城时遇到被逼婚逃家的母亲,十倾桃花不敌母亲脸上笑靥生花,便动了凡心。思来想去,便带着母亲来到当年修道的女萝山。

    当年碧霞元君入凡间清修时,便躲在这女萝山,回去之前将随身携带的一个铜铃顺手丢了下来,化作一口铜钟镇了一方净土,所以多年来虽是深山老林也无多少猛兽作怪。更妙的是,这铜钟上刻着封印,能隔绝天界查探。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父亲原以为天界没那么快知晓这桩情事,谁知那日出门采买便被巡视的日游神给抓了回去,西王母便罚他在昆仑疏圃引黄水培植枯死的瑶树,瑶树一日不活,一日不出昆仑。

    人神相恋,生下的孩子属半仙之体,心脉不全,需得仙体以自身修为渡化,否则活不过成年。他当年在我出生前便被抓走了,来不及救我,苦了我这么些年饱受心口疼痛的折磨。这几日他感应到我大劫将至,便求了西王母出了昆仑,希望能救我一命。

    望着他哀切的眼神,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恨了一辈子的人,是母亲到死还在念念不忘的男人。

    母亲若还在,只怕也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抛却一切跟随了一生的男人,是个不老不死生命永无止境的仙人。

    她只有一生,他却可用这一生去陪伴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女子。仙人的长情,又岂能长过这山河岁月,万丈红尘。

    最终,我还是拒绝了他。

    既然前十八年,我的生命中没有他的存在,以后,也与他不相干。

    此身纵为昆仑奴,不堪人间相思误。

    (六)

    我终究没有饮到那一斛春,也没能告诉他那个问题的答案。王一直没有醒过来,我甚至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两个深情的人之间,只隔着一步。转身一步,是咫尺,也是天涯。

    十八岁生辰那天,城破了,东夷军队攻进城来,宫人四散,我趁乱回到夷光殿。轻扫娥眉,抿了宫制的洛儿殷,换了身红衣,戴上昆仑奴,一步一步向高台走去。

    就让我跟着这漫天火光,葬在此处罢了。

    吾心安处是吾乡。

    王,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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