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道老
张勇肩上抗着锄头,打开自己的院门。他把锄头依墙放好,回身向北屋走来。廊檐下,女儿丹丹正跟奶奶在一起玩儿,奶奶看到张勇,笑眯眯地跟看着丹丹,嘴里说,“丹丹,看看谁回家来了?”
丹丹刚刚蹒跚学步,张开双臂,身子摇摇摆摆地,向着张勇走过来。她因为吃力走路,小身子有点拱起来,两只小手在空中忽闪忽闪摆动,就像一只振翅要飞的小鸟。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奶奶在后面紧张地跟着,担心她摔倒。
张勇弯下腰,耐心地等着女儿,待她走到面前,一把将小宝贝抱起来。他把女儿举过头顶,放下一段高度,再举过头顶,几个来回。女儿快乐地咯咯笑,当他最终将女儿从空中放下到头部位置时,女儿搂住了他的脖子,一边笑着,一边亲爸爸的脸,给他的脸上沾上一片口头。张勇也不嫌弃,也用自己的脸迎合女儿,他的胡子蹭得女儿脸上痒,她笑得更欢了。
张勇望着自己的平房,那房子有些年头了,当年盖不起砖瓦房,在外面包了一层砖,里面是土坯的,为了好看。这年头,兴起了年轻人去外面打工,好多人因此发家了。有人甚至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张勇的心也有点蠢蠢欲动,又舍不得老婆孩子。
妻子去幼儿园接儿子去了。张勇的妻子漂亮、温柔、贤惠,和他是初中同学,从小熟悉,长大作亲。两个人很恩爱,现在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他们两个夫唱妇随,跟父母的关系也很好,一家子比较和睦。他是真不愿意离开老婆孩子,离开家,自己出去闯荡。可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一脸喜色的模样,他觉得自己是该去的时候了。
去哪里干活呢,不能出去了半天,回来一无所获,他盯上了村里的王二哥。王二哥外出打工这几年,家里盖起了小洋楼,可见收入应该不错。他和王二关系又不错,跟着他出去心里也踏实。他便去找王二商量。
王二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饱经风霜的脸,成了古铜色。一脸憨厚的样子。一听他说明来意,嘴里有点沉吟。张勇还以为他不愿领着他去发财,赶紧说,“王二哥,你领我去了好地方,以后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王二急忙解释,“不是呀小张,我去这地方,收入倒是不少,力气也不用太多,但是听说对人体很有害,我担心到时你怨我。”张勇说,“我哪能那么不懂事呢?你放心,我不会怨你的,感恩还来不及呢。”王二看他挣钱心切,同意了他的要求。
收完秋后,张勇便跟着王二上路了。他们坐了一路火车,经过两天一夜,来到了乌鸡城。张勇跟着王二进了一个有门岗看门的大院,去了一个单位,领张勇见到一个精明的中年人,说,“来,见过孙老板。”王二把来意跟老板一说,老板很痛快地同意让张勇来此打工,而且月薪一万元,管吃管住。那时候,老百姓月薪还普遍比较低,月薪一万对一个农村出来的人来说,已经像天文数字了。张勇非常高兴,跟着王二在车间干活了。
他们的工作就是喷漆,因为对身体很有害,所以收入才这么高。张勇不懂科学,光看钱多了,也不介意有害没害了。工作很轻松,比干庄稼活轻松不少。每月都及时发工资,张勇看着自己银行卡上的数字上升很快,别提多高兴了。王二也是懵懵懂懂,他们便在此安心工作起来。
很快张勇家也盖起了二层小洋楼,村里的人对他们也是羡慕的眼光,张勇看到这些心里很受用,心里非常感激王二。于是每年都在秋收或者春节后跟王二回厂里干活。
先是王二出了情况,这天,他正在车间喷漆地时候,忽然感觉喘不动气,很憋闷。浑身冒出了冷汗。然后去当地医院一查,人家让他住院。他没在当地住院,回老家去了。
春节张勇回家过年,顺便去探望王二,看到王二病已经好了,气色还不错。王二告诉他,“医生说,这叫职业病。喷漆地时候,会有很厉害的粉尘,把肺泡给封死,让人没法呼吸。而且这种不可逆,也就是说,肺自己不能把它们排出去,只能用化学药品洗肺。医生说,肺是靠着肺泡吸收氧气,肺泡坏了,人就没法喘气了,所以这工作对人体很有害。”他诚恳地对张勇说,“我说兄弟啊,你可别光看挣钱多了,这活可是要命的,我看你还是别干了,你现在钱也够花一阵了。以后你找个别的工作,没有这么危险的,少挣点是少挣点,可命要紧啊。反正是我以后不干这活了。”
听了王二的话,张勇有些犹豫,但赚钱太有诱惑力了。他不禁想到,也许是王二哥年纪大的,身体抵抗力不行,自己这么年轻,应该会没事的。
于是,过完春节,他一个人又踏上了去乌鸡城的路。他看着自己银行卡上的数字在快速地长着,心里暗自庆幸,还是王二哥的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的原因呀,自己这不没事吗?他一边喷漆,一边哼着小曲儿。
这天,他又快乐地工作着,忽然感觉自己呼吸困难,怎么喘气都感觉氧气不够,憋得他浑身是汗。他只好将设备停了,蹒跚地出来车间。老板一看他这情况,自动地给他把工资结了,凭经验知道,说不定这个以后不来干了。
他回到家,来到镇上的医院。丈夫一查,就让他住院了。医生天天给他洗肺,洗了一个月。主制大夫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长者,他看张勇一米八多的大个儿,帅气的面孔,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跟张勇年龄差不多,在北上广闯荡呢,他很想念儿子。他看着张勇,很心疼,不厌其烦地告诫张勇,“你这种工作,粉尘很厉害,对肺很有害。肺泡会被粉尘堵死,当越来越多的肺泡被堵死,你的呼吸的氧气就不足以供身体能量了,你就完了。不要拿着不当回事,洗一次肺,你的肺就弱一次,事不过三的。你还是不要干那个工作了,命要紧。”
他出院了,听从了大夫的建议,也随村里人,找了个泥瓦匠的活儿干。一个月累死累活,到手才五、六百块,钱太少了,竟然还不到一千块钱。他看着工资条上这可怜的数字,又怀念起月入上万的工作,禁不住又心动了。
他的肺已经变得脆弱了,这次去工作,没多长时间,他又和大夫见面了。又洗肺一个月。大夫又劝说他一番。
出院后他又没抗住诱惑,又去了。不久他又见到了大夫。这次,大夫很恼怒,临出院,大夫摇晃着他的身体,估计是自己的亲儿子的话,就要动手了,愤怒地说,“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了,再见到你,就是你的死期!”
他出了院,想到了钱,又心动了。
这一次,一向很温柔、对他百依百顺的妻子也不干了,说什么也不让去了。然而,他已经习惯了挣钱多,那样他才觉得有成就感。他不停地安慰妻子,“我这不是一次一次把肺都洗好了吗?这大夫吓唬我呢吧?我还年轻着呢,才刚刚三十岁多点,身体壮着呢,应该没问题。”妻子被他说得最后也没了主意。
父母更是着急,父亲说,“你不是盖起了小洋楼了吗?以后光吃饭也用不了那么钱啊,再说,钱多有什么用,你有命挣,没命花,有钱有什么用啊?!”母亲也是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求他不要再去了,说着还哭了。
这些都没能留住他前行的脚步,最后他还是走了。
他抱着侥幸心理,又去了,这次,连老板都吃惊了,劝他还是找个别的活干吧。他不听,坚决留了下来。
比前三次的周期更短,他又与大夫见面了。这次大夫也哭了,流出了无奈与悲伤的眼泪,“你这孩子就是不听劝,这次,就是神仙也没办法了。”
这次是真的救不了了,他只有等死了。弥留之际,他看着悲痛的一夜白头的父母,痛哭流啼的憔悴的妻子,孩子们是不让来要死的人身边的,他想他们。现在后悔,一切晚了!他能做的,只是眼里不断往外涌着泪水而已。
他用尽力气,喘着粗气,跟妻子叮嘱,死后若过不下去,就改嫁吧。但是一定记住一条,让孩子们要从他身上吸取教训,不要光看钱,要注意身体好好的,钱,可以慢慢挣就好。然后他不甘地离去了,到死眼都没闭上。
一支送葬队伍中,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披麻戴孝,一夜之间,孩子好像长大了,哥哥手里紧紧地领着妹妹。妻子悲伤地昏过去好几次,被好心人搀扶着。父母被亲友劝说着,没让来坟上。过路的人看着幼小的孩子,无不唏嘘不已。有些心肠软的,看着孩子哭,也跟着哭。只听几个年老的人说着,“哎,可怜呀,只是苦了孩子!”
然后人都走散了,只剩下一座孤零零地坟堆,坟头上插着一杆白幡,白幡上落着一只乌鸦。一阵狂风吹来,乌鸦“嘎!”地一声,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白色的纸幡迎风舞动。过了一段时间,连纸幡也没了,光剩下一个木杆,孤零零地立在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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