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是森林道15号对吧?”艾尔达重新把车驶入车道,问艾莲娜。
“是的,没错。”
车停在一栋老公寓门口,这是幢能轻松让四个家庭居住的老楼,白色配以少量金色的建筑立面充斥着上世纪初新艺术运动中的装饰风格。二楼两个宽敞的阳台四角都有彩色石雕廊柱,雕琢得栩栩如生的植物花案和女人脸十分养眼。这样的老公寓价格不菲,在东遗忘之市是十分抢手的产业。只有二楼的一户人家亮着灯,在秋夜开着窗,里面传出颇大的动静。
“只能先把你绑在床上,对不起,得给你打一针。我开窗通风,你冷静一下再睡。”
艾尔达一直开着车窗抽烟,他听得很清楚,知道说话的人是艾莲娜的姑姑。
“我要回去,得回去了!我的乐园!乐园!用他们的血肉,欲望之子的血肉去祭献!你看不见吗?空气里,你的身上!到处都在诉说!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崩塌了,巨大的转变马上就会到来!”上了年纪的男人在歇斯底里地咆哮。
艾莲娜的姑姑不耐烦地嘀咕了几句,开着的窗户立即被关上了。
艾莲娜并没有下车,车内的两人保持着沉默。最终,艾莲娜叹出一口长气,缓缓地说道:“艾尔达,我今天能睡你这里吗?今天真的很累......最近我爸回来了。”
“好。”艾尔达二话不说启动了汽车,向左变道,准备在下一个路口调转车头。
“我的意思是,也许这阵子会叨扰你几天,平时大多时间我睡痕检科的沙发床,那样我睡得最香。”
“没关系,艾莲娜。”
艾莲娜和艾尔达已经共事好多年,他们俩平时都话不多,聊的几乎都是案子。虽然少不了局里同事或业内人士的私下聚会,但肯定会有其他炒热气氛的能手,他们不必挑起什么话题。不过对艾尔达来说,与艾莲娜独处并没有任何压力,他们能够享受彼此的安静。
艾莲娜在艾尔达家里过夜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事实上,艾尔达租来的三室公寓里,他的那间工作室里的沙发床如今几乎是属于艾莲娜的,至少是在这三年中,也许是巧合,正好在艾尔达的前任女友搬出这间公寓后。从三年前开始,艾莲娜的父亲结束了长达五年的全天候治疗,从精神病所回到了艾莲娜住的自家公寓。当然他时不时仍会重回精神病所治疗个把月,但只要他一回来,艾莲娜就开始睡痕检科的沙发床,一开始会为了热水澡来艾尔达的公寓,后来艾尔达索性告诉了她自己藏公寓钥匙的地方。
精神病所之前,她父亲在严重暴力倾向的看守所中度过了一年多,原因是他误杀了艾莲娜的母亲,也差点杀死了艾莲娜。艾莲娜无法面对自己的父亲,即使他从精神病所回来后使用着大剂量镇定类的药物,整个人变得迟缓而可悲,打了针后连正常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她曾经想要上帝给予她重新接纳这样的父亲的力量,也寻求过心理辅导,但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做到,只能拜托她的姑姑,在她父亲回家时来照顾他。
她的父亲原本在遗忘之市经营着一家岌岌可危的园林维护小企业,但在二十年前开始承接维护乐园徒步道沿途植被的订单,公司很快蒸蒸日上,父亲忙得不可开交。为了节省时间,他干脆就驻守在了乐园,变得很少回家,不过家庭生活却因此富裕了起来。在十年前的一个初冬之夜,她的父亲忽然性情大变,他异常暴躁,只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说着可怖的话语威胁母女俩。如此几天后,他用家里的一把菜刀做下了无可挽回的事情,数月后被判决过失杀人,随后法庭指派的医生证实了他的精神问题。
这些年类似的案子很多,艾尔达很清楚这类案子,艾莲娜家的案子属于最早发生的几件之一。艾尔达曾经参与调查,知道这是一场可怖的家庭悲剧。艾莲娜在案发后曾与艾尔达交谈过,她很肯定地说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在了乐园,她印象中的父亲是和蔼可亲的,和现在的那个人不是同一人。她之后公然在法庭上否认眼前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甚至荒谬地要求法庭给父亲做DNA鉴定,坚称结果会证实不是同一人。当然,鉴定的结果证明了显而易见的事实。为此,艾莲娜还被强迫接受了三个月的精神辅导,才允许她继续出庭。
艾尔达的理性也认为,艾莲娜在经历巨大精神创伤后,表现出无法接受事实的应激反应。但他内心很希望艾莲娜说的就是事实,只有这样才能合理解释这可怖的、毫无道理的、动机不明的悲剧,解释一个老实勤奋的父亲,没有缘由地成了一个暴戾的疯子,把自己辛苦组建的幸福家庭毁于一旦。
作为警探,艾尔达不接受常识解释不通的事。对警探来说,任何结果必有成因,即使其中的因果关系看上去再荒谬也好。从这个层面上说,艾莲娜的“父亲已经死在乐园”,“而那是另一个人”的断言就有了意义。它们可以不仅仅是一种比喻,甚至蕴含着某种心灵上、灵魂深处的真相,至少对艾莲娜来说,她的父亲的确变了,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是旁观者也不得不承认的。至少,这是不得不认可的比喻。
不过,艾尔达在冷静时会犹豫,这一切应该是自己出于对艾莲娜的怜悯,亦或只是出于自身对乐园的厌恶。所以自己的想法也许是扭曲的,也许正因为这些意识深处的事物所产生的共鸣,艾莲娜才会靠近自己,而自己才会靠近她。当然,艾莲娜本就有足够的专业背景和智慧,使她成为任何警探都乐意合作的同事,她成为业内资深一流的痕检法医是毋庸置疑的。
和当初法庭上的许多人不一样,艾尔达不认为艾莲娜有过精神失常。不过,艾尔达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纽带,它源自内心深处对乐园的厌恶、怨恨和恐惧。艾莲娜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到乐园上,虽然她也说不出直截了当的理由,拿不出实锤的证据。一开始她坚持着她的言论,说是乐园夺走了她的父亲,但经过精神辅导后就不再说了,从此变得寡言少语。
事实上,不仅因为她那说辞毫无根据,是莫须有的妄言,而且在公开场合一切对乐园不友好的言论都被各类媒体、社交网络打上了“极端本地保守主义、抵触新事物、污蔑新科技、歧视新移民”等一系列烙印。毕竟乐园让遗忘之市的经济崛起,也已经为整个国家带来繁荣、生机、富足和未来。艾尔达知道艾莲娜为何孤立无助,他曾经完整的家庭在遇见乐园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亲密的家人分崩离析,也正因此,他们两人才会越靠越近。
艾尔达站在自己的卧室,在一面墙的投影上指挥光标,整理案子的照片和线索,他并且用手指在一边的触摸屏上写起字来。
“你还在想案子吗?”艾莲娜已经洗完澡,换上了她存放在这里的睡衣,站在门外的过道上用毛巾擦拭着刚洗完的湿头发。
艾尔达转头的一瞬,看到了她白色头皮上那道很深的红褐色疤痕,疤痕深嵌在天灵盖上,她曾因此差点丧了命。艾莲娜原本是一头金发,她把头发染成了深褐色,为了更好地掩盖这个疤痕。她在宽大的灰色睡衣中显得苍白瘦弱,在她看似冷静自信的脸上,有时闪现出无法解读的神色,似乎是对事物的疑惑,又或者是无法向别人表达自己时的不知所措。
艾尔达意识到自己的心中涌出对艾莲娜的怜悯,他总是在极力按压住这种心理活动。不仅因为他不想激起自己或他人对艾莲娜创伤的过度敏感,从而又负面地影响到艾莲娜,他极力想要把艾莲娜当作常人看待,更因为他明白这种怜悯来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歉意。他无法按照艾莲娜想要的方式,去乐园取证办案。
最后,他不断告诉自己,艾莲娜的这种想法,只是个为了让自己解脱痛苦现实的幻象,在法庭上比一颗灰尘更不值得一提。当一个警探被自己的主观情感所左右,就能做出荒谬甚至危险的事来。
“是的,这个案子的疑问实在很多。”艾尔达看着触摸屏上,他在两周前就罗列的几个疑点,上方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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