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见到绿荷姑娘的时候,她的脸色除却略有些苍白之外,并无异样。
“阿持姑娘,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有些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吧?”
她只嘴角矜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淡地道:“岁月如常,没有什么好与不好。”顿了顿,她眼神绕着屋子走了一圈,问道:“雷公子人呢?”
“噢,适才他有些急事先走了,让你我且在此地等他片刻。他还说,姑娘尽可安心,今夜不必去那无赖的府上,并且以后都不必去了。”我若有意味地笑道。
她眼底多了一点暖意,颔首竟有一种小女儿家的羞赧:“劳他费心了。”
我笑意盈盈地望了她半晌,转念一想,又犹犹豫豫道:“绿荷姑娘,阿持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请讲。”
“姑娘虽然身负盛名,可在阿持看来,日子过得并不快乐,既然不快乐,为何不离开?”
“离开?”她软糯地重复了这两个字,随即嘴角带了一丝苦笑:“如何离开?阿持姑娘,想必你也知道绿荷的身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绿荷身负皇荆,此生命数早已注定。”
“你这般年轻,日后变数还有无常,怎就知此生命定如何?”我咬咬唇,顿了顿又道:“若姑娘信我,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逃离此地。”
她呆了呆,有些讶异地望了我一眼,眼眸中有一瞬的亮色,但很快又暗了下去。她轻轻摇了摇头:“天大地大,绿荷能逃到哪里去?我的父兄皆亡,家人尽散,天下哪里又有我的安身之地?”
“去塞外,去苗疆,哪怕去那蛮夷之地,也好过在此地蹉跎一生。你说你没有家人,但你留在此处,难道不是孑然一人?”
“姑娘说得是,绿荷知道,你和公子身份都非同寻常,也许此事对你二人来说,并非难事。可…”她轻叹一声:“可绿荷这一生,只愿跟一人走,如若不然,绿荷甘愿在这雪月阁熬尽岁月。”
这回轮到我愣怔了,原来她竟重情到如此地步,我歪着头思虑了一会,试探地问道:“你说的那个人,莫非就是雷辰?”
她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拎起桌上的一坛酒,往两个玉樽中盛了半杯,霎时间酒水的清香溢满了整个房间。
她缄默着递了一杯给我,另一杯兀自仰头喝下。几丝光线从屋檐的高窗漏下,斜斜映在她的鼻翼上,她的皮肤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状态,睫毛的剪影斑驳在眼帘,空灵得好似幽谷兰花。
“今日难得自在,阿持姑娘,既然现下闲暇无事,不妨听绿荷说个故事。”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十二岁,那个时候我的名字也不叫绿荷,而是,柳沐染。外边的人,大多尊称我一声靖安郡主。”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不是嫡出,甚至算不上是庶女,只是父王一夜兴起,临幸府中一侍茶丫鬟所生。”
“她因身份低微,一直如野草一般生,如野花一般长,王府中无人在意这对草芥母子,我却不同。府中除却两个长我十余岁的哥哥,再无与我年龄相近的玩伴,故而对待这个妹妹,我总是格外的亲厚。”
“府中苛扣她们母子的用度,于是我总从自己房中偷偷拿些吃食与衣衫送她。我现在还记得她站在雪地里,瘦弱的肩膀上只披一件补丁袄子,当我把几件冬袍递给她时,她欣喜的透过厚袄紧紧抱着我,她仰着头,眼中的泪光比冰雪还要亮,糯糯甜腻地讲一句‘谢谢沐染姐姐。’”
“我自小身子骨就弱,用许多药材调养都不见得好。十二岁时更是生了一场大病,连御医看过后都说无救。父王舍不得我,命人跑了许多地方,才请到一位世外高人为我诊治。”
“那位高人说,我这不是病,是八字太轻,叫鬼怪噬了魂,若再晚几日,不光是魂,连命也会被食去。后来为了镇压鬼妖,他便在府中长住,连带一起的,还有他那年轻的徒弟。”
“说来也奇,自从他们在府上住下来后,我身上的不适竟真的渐渐消失了。一日,我精神头好了些,便起身到院子中走走,至后院时,见树下有着一个长衫玉立的公子,他狭长的双眼此刻眯成了一条缝,春风笑意地将手中的一个白馍馍递给身前的小女孩。”
“我的妹妹显然没有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此刻已全然呆了,痴痴伸手接过馍馍,一双湿漉大眼直直盯着他望,红晕渐渐拂上了她的脸庞。”
“我的病好后,他们很快就离开了王府。但自此以后,我的妹妹心中存了一丝念想,她一人待在后院树下的日子多了起来,她有时会对我说:‘沐染姐姐,要是能再见那位公子一面,该有多好啊。我知道,就算我长大了,也配不上他,可是哪怕只要能再见他一眼,我也会知足。’”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了三年,朝中形势突变,安禄山拥兵自重,起兵造反,一些亲王朝臣被他用重金与权势拉拢,投了叛国。圣上震怒,为防范未然,对许多皇亲国戚采取清洗。靖安府远离京城,遭奸人所陷,徒染污名。圣旨下来时,只道凡是父王亲属,皆入牢待刑,其余家仆,发配边疆。母妃自知此次在劫难逃,却不忍我小小年纪命送黄泉。这个时候,一直被人遗忘的那位庶女竟被人提起,当她平日污面容被洗净,脱去破旧的布匹换上华裳,果不负众人所期望,与我有八分的相似。”
“我当时只知道哭,然而我的小妹妹,竟然一滴眼泪也不掉,她穿着我的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她竟丝毫不怕替我去死。”
“她说‘沐染姐姐,不要哭,你替我活下去吧。我这一生,已经到了尽头,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要好好活着,活着代替我,去见公子一面。’”
“之后的事情,我不愿再提,不过数度血腥,几经残酷。辗转之中,我没有被发往边疆,雪域阁的主人看中了我的面相,把我留在了这里。学着风月礼数,学着如何取悦男子,我没有资格不甘,我也没有能力挣扎,只因我要活着,无论是怎样苟延残喘,遭人轻贱,我都要活着,因为,我身上还系着另一条命。”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柳沐染,只有绿荷。我的小妹妹,她的名字尽管从没有人记得,我却是记得的。”
“再见到他,已是又过了三年,彼时我是扬州雪月阁的花魁,他是我的恩客。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变,仍是那个笑起来满面春风的少年公子,踏风而来,随风而去。我不知他是否认出我,是否还记得当年靖安府的两个小女孩,但过去种种已逝,我们均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提。”
“他时常会来我这里,我们不谈实事,只聊风月,惺惺对饮,弹琴舞剑,花事似无期。他尊重我,出手很阔绰,却从未越雷池一步,每每有人对我出言不逊,他都私下派人处理。起初我与他相处,只为完成妹妹遗愿,但岁月渐逝,在这些细碎平常的时光里,我竟也对他暗生了情愫。”
“他曾说要带我走,我于是问,是不是要娶我做妻?他只愣了一瞬,便直言相拒,他说他早已心有所属,一生只等一人。”
“我曾问他,他心尖上的人是怎样的女子?他说,那女子清丽如娟花,又皎洁如白月,我想…我这样的身份,是怎么也比不了的…”
“缘起一夕,情牵一世,为等一个人的回眸苦苦守候数年,妹妹如此,他如此,我又何曾不是如此。”
“此生能遇到他,我已无悔,故而我不怨此世相遇太晚,只求来世,能再早一些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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