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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我从老家回来之后,张有文又出现了。那时,我刚收拾好情绪,推着一只笨重的行李箱站在冰箱跟前。里面空空荡荡的,像是遭了贼,我才想起是我走之前清理了。冷气扑面而来,我伸手拿走了里面最后一根火腿肠。是的,没错,我打算吃一桶泡面,泡面和火腿肠是绝配,所有人都这样吃,我也不例外。我习惯在这种小事上和“所有人”保持同样的调性。在接热水泡面的时候,我又站在餐边柜旁喝了一瓶酒,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我用脚蹬掉鞋,站在木制地板上,冰冷的气息让我感觉到了鲜活。这里是我的地界,这里包容着我。
张有文就是这时候出现的。悄无声息。我不确定有没有把钥匙给过他。
“等待奇迹?”张有文进来后,径直走到我“7”字型的书桌前。拿起桌面上的日记本时,他的脚还不小心碰到了桌腿,书桌立即摇摇晃晃起来。书桌买了有三年了,桌腿折断了一只,三个月前我用木棍和胶布缠了几圈才勉强固定住。因为习惯了一边工作一边写点什么,书桌和书桌拼成了7字,凳子在角落里,身子左右摇摆就能兼顾两台电脑。断掉的那只腿就在两个书桌的中间,腿总是无意间碰到,一碰书桌就晃一下。
我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害怕他弄洒了热气腾腾的泡面。
“你在招魂吗?”他见我不回答,晃着日记本说。
我的日记本不是用来记日记的,而是用来记录灵感,有时候一些破碎的想法就写在上面。这样的本子我有四个,不说一模一样吧,但是也都是同款,同一个人送的。送我的人就是张有文。
上个周末,我用签字笔在上面写着:等待奇迹。四个字占了满满一页,竖着写的,在那页空白的纸上,像一个咒语。难怪他会联想到“招魂”。
魂没招来,但我想起了他送我日记本时说的话:“你那么喜欢写字,记得天天写。”这话在当时令我感动,如此奇特的一个男人,在别人送花送玩偶送裙子的时候,他选择送日记本,这就是该死的文科生的浪漫吗?然而我却只写了寥寥几页,这多少有些挫败。这样的挫败刺痛了我的心脏,如同被修补的桌子腿,无论如何都无法愈合一样。
他闻到了泡面的味道,“你就吃这个?”
如此明显,我无法辩驳。
“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他拉起我的手,一股久违的温暖袭来。
和张有文的初次相遇是在前年买了书桌之后的某个晚上。也许是仲夏夜,也有可能是立秋的凉夜。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夜晚。临近晚上八点,楼下的广场舞音乐总会如期而至,震耳欲聋,伴随着四处扫射的五彩灯光。写不出来什么的时候,我会跟着律动扭动身子,算是锻炼。刚开始的时候不适应,起身站在窗边,眼神狠狠地盯着那群人,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同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在习惯于用电脑写作的现在,我偶尔习惯手写。手写让写作更纯粹。笔尖划过白纸的触感,就像抚摸着张有文的胡茬,刺挠,却让人沉迷。不过,我开了无数小说的头,却总是在找到结尾之前,把它们变成一个个纸团,投进纸篓里。不出两天,纸篓就满了。我把它扔楼下的垃圾桶。
那时,张有文就出现了,悄无声息的,好像早就埋伏在黑暗里。
“喂,别扔!”他上前一步,抢过我的垃圾袋,翻出一个纸团,打开。我看到上面是我写到的一个故事:
夏日,深夜,无风。
辰光沿着永定河边走着,他刚刚喝了酒,口腔里还残留着酒精的味道,他走得很稳,没有醉。路上没有行人。辰光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半,很晚了,他笑,接着往前。他穿着花色短袖衬衫,深蓝色牛仔裤,白色球鞋,手上拎着一瓶还没有开的青岛啤酒。夏天的夜晚即便是透着寒气也不冻人,空气中飘散着水汽,闻着还有青草的味道。辰光走着直线,两只脚沿着地砖对齐的线走着,每一步都像是精心测量。
他经过一座桥,他看见一个女孩,靠着栏杆坐着,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两个胳膊裸露在外,在夜色里格外的白。她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头仰着,眼神飘忽不知道在看什么。
辰光再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他蹲了下来,问她:“怎么了?”
女孩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我灵光一现想写的关于相遇的故事。只是男孩和女孩相遇真的会这样牵扯在一起吗?我感觉到疑惑,但没有深思。现实中,他不会多看她一眼,而她也会警惕他的酒气吧?
没有别的可能了吗?比如……
“比如”什么,我没想到。所以故事戛然而止,被我废了,我想写一个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故事。
“哈哈,有趣,真有趣。”张有文说。
“哪里有趣?”一个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开头,我看不出哪里有趣。
“这男孩和女孩不就是我俩吗?你穿着大红色的连衣裙,我穿着花衬衫和牛仔裤,就连鞋子也是白球鞋。只是我嘴里没有酒气。”
我打量他,又打量自己,果然。
“你喜欢喝酒?”
那晚,我第一次带陌生的男人回家,感觉竟然那么真实。
“那也是我第一次跟陌生的女人回家。”
张有文把我带到了一家烧烤摊,点了一大堆东西后坐下来。他说,其实那时候我确实“埋伏”在黑暗里。因为我“侦查”了你很久。你的生活规律得就跟康德一样,一到晚上八点,你就会站到窗边,随着广场舞的音乐锻炼。然后,隔一天晚上十点准时倒垃圾。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倒的全是纸团。出于职业的敏感,我觉得那些纸团必定有故事,于是我就等你走后,偷偷地去翻纸团。
的确,在第一次带他畅饮了无数杯红酒、鸡尾酒、啤酒、米酒、果酒之后,他隆重地从花衬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编剧助理,张有文”。他很羞涩,全然没有那些找枪手写小说的雇主一副“我是你爸爸”的傲慢。
都是枪手,彬彬有礼点的,更易于接受。
“你要不要尝试写一个电视剧?”他的眼睛散着清澈且迷离的光,像夜里的猫眼。
我看得入迷。有人说,男人爱不爱你,就看他的眼睛。光是嘴上说心里有你,那都是胡扯。关键是看眼睛,有没有你,一目了然。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张有文的眼睛羞涩。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反正那时候我无事可做。之前也不是没有出去找过工作,在碰壁了无数次后也曾找到过一份薪酬还不错的工作,只是那份工作让我意识到自己不擅于与人交流,特别是需要坐地铁上班,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于是我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整整一年,帮人写了三部电影。获得的报酬让我可以在寸土寸金的北京生活下去。
这时老板端上来一盘烧烤,鸡翅、鱿鱼、牛肉、五花肉,还有我最喜欢的掌中宝。张有文还要了五六瓶啤酒,青岛的纯生。我们热火朝天地撸串,连续干了五六杯,透心凉。北京刚入秋,但夜里明显冷了起来,穿着薄外套都有些冻胳膊,冰啤酒更让肚子翻江倒海。身子也跟着微微抖起来。
那晚我的身子也是这么抖着。张有文突然抓住我的手,眼里全是我的影子。他想要说点什么,但酒气顶着他的喉咙,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打了个酒嗝,像一声叹息。
之后,我们两个终于不胜酒力,倒地而睡。直到母亲的突然造访,我们才惊叫而起。我嗤笑着看张有文落荒而逃。
母亲并没有在意。她的造访是因为另一件事。
“这三十万你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母亲说。
我笑着说:“我出。”
母亲要这三十万是为了在老家县城买一套房,找我要钱时我拒绝了。我不是提款机,而且我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于是母亲千里迢迢而来,却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她的眼神中还有一丝惋惜往返的车票钱。
那一年,我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整整一年,呕心沥血写一部电视剧,内容是一个现代姑娘穿越到了架空年代,靠男人混得风生水起。那时候我和张有文也风生水起。
我经常半夜出门,和张有文在这个安静的城市里不期而遇。我们找到一个无人的公园,在一棵看起来正值当年的树下,把整个电视剧扮演了一遍。
女主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父母不喜欢她,同学们孤立她,认为她是个怪人,疯子。因为她可以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问也不说,打也不说。然而,在女主看来,他们就像一个个小丑,可笑至极,挂着自以为怜悯实则厌恶的眼光,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话。上学的时候老师说一切行为都有迹可循,他以为自己在上侦探课吗?天真,可是他却拿女主举例子,说女主自闭是因为矮而自卑。那一天女主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讥笑,无知的、愚蠢的、放肆的,滚滚而来。女主给他们丢去一个白眼,却不料穿越到了架空的古代。
张有文在那棵树枝被修剪得整齐的树下抱住我,说:“这是你的童年吧?”
小把戏被拆穿了。
我靠着树,手抚摸着它的纹路。如果树纹如同人掌心的纹,那么决定它生命的是它自己还是旁人?我总会跳出剧情之外来审视自己,却只看到一个莫名发笑的女人。她对着树笑,对着电脑笑,对着书桌的断腿笑。
桌腿是在我终于写完电视剧本时,一兴奋,不慎踢断的。那时,我听到嘎嘣一声,以为是自己的骨头断了,又或者自己的心碎了。我想把这事告诉张有文,也许他能帮我修好。
但却连着好几天没见着他。
我试图找了几根铁棍固定,铁棍子不是长了就是短了,总是没有刚刚好的。朋友说,可以放一个长钉子,在断的木头中间插入衔接。我试了试,差点砸到手。我的手总是无意识地被划破,经常带着疤痕,但过段时间自己就会好。这个坏的桌子腿就像是卡在喉咙的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也狠不下心来用镊子拔除。
我起身去餐边柜旁喝了一罐酒,度数不高,却可以让神经持续保持兴奋。我不能等了,张有文莫名其妙地消失,我说不出难过还是不难过。有的人就是这样,突然出现,又悄然沉寂。
我带着写好的电视剧本,兴致勃勃去找投资方和导演,他们却像看一个怪物,和当年那些同学的眼神如出一辙。
“你怎么想到要去写电视剧本?”他们不可置信。
“因为张有文。”
“张有文是谁?没听说过,有名气吗?”
我一时无法解释,剧本也不幸夭折。那个时刻简直万念俱灰,一整年的付出像一个笑话。我躲进出租屋里逃避着,拔掉路由器的电源,让电脑和手机处于断网状态。不让任何人找到我,包括张有文。我就在那里呆坐着,下午光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偶尔喝一罐酒,家里剩什么酒喝什么酒。晚上失眠,睁着眼睛到凌晨三四点钟才疲惫睡去。我去厨房拿了菜刀,借着月光看见刀面反着光,我把刀放在电脑旁边,我对着刀说:“明天就去找工作吧。”
我甚至想到了去死,死我是不怕的。我想到我死后父母还有姐姐赡养,心里多少有点安慰。姐姐嫁在了老家,离父母近。母亲拿着那三十万买了房,他们住在一起,其乐融融。
几杯酒下肚之后,张有文眼睛里又有了光。
“你回了一趟老家?”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心里开始温暖起来。原来他在消失的这三个月里,还一直“侦查”我。不过,我没问他这次“埋伏”在哪里。也没告诉他,我找他找了好久。
“你妈妈说什么了?”他吃了一串掌中宝,我最爱的掌中宝。
“催我相亲呢。”
他“果然不出我所料”似的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淡淡一笑,心想我这样的人谁又能看得上呢?所有人都会说我是一个疯子。我欣喜这样的表述,就如同我渴望住进精神病院一样,那些文字里黑暗的地界总要亲身经历才能让自己的笔开出花来。
我笑着对母亲说:“我这样的,谁都不喜欢吧。”
这句话像是堤坝的闸门被突然打开了一般,引来惊涛骇浪。母亲就像是疯了一样,她弯腰脱下脚上的高跟鞋向我砸来,边砸边嘶喊:“你还知道你不招人喜欢,你怎么就不改?你怎么就不改?”
母亲崩溃的情绪很是感人,她的五官挤在一起,眼泪沿着肉缝往下掉,手上脚上不停地动作,好像这样就能缓解。我站在原地任由她打骂,这样的情况太熟悉了,熟悉到我连描述它的冲动都没有了。
钥匙转动门的声音响起,门没有开,没了动静。我想是姐姐来了,或许带着她五岁的儿子,也许六岁。我站着发呆,脑子里思考是晚上回北京还是明天一早回,这个地方大概待一天都会让母亲感觉到不适。
也许是我一直不适应母亲给我的爱吧。
晚上姐姐坐在我旁边,良久后叹气,说:“妹,找个人组个家吧,你这样大家都担心。”我笑了,问她:“结婚后过得好?”她看着一旁拿着手机刷视频的孩子,过了很久才回答:“或许吧。”她没有立场来劝我,她也不想来劝我,因为我不会听。
我不是没有去相过亲,只是每个男人问我在做什么,月入多少的时候,我都兴致缺缺。因为我感觉自己像个待价而沽的商品,让人从里到外去衡量。更可怕的是,那些男人过后都会跟人吐槽我是一个废物,不会说话也不会赚钱。只有张有文是个例外。
这样的言语到了母亲那里,她就会自责,她认为是她小时候没有照顾好我导致的,于是一边哭一边打骂我。她时常说:“你还要我怎么做?”
其实我并不恨她,哪怕小时候她丢弃过我。那是我六岁的时候,她带着我去逛街,途中她碰见了一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有点像现在的张有文。于是他们热聊起来,聊嗨了,就把我忘了。我站在原地,被人一把抱走,等找到的时候,我的腿差点被打折。或许是那个时候我的奄奄一息刺激了她,她那时一边打我骂我没有跟好她一边抱着我哭说她错了。
人真的是矛盾的生物,为自己各种行为找寻借口,并日复一日地催眠。我不恨她,也能够理解她,只是从那以后再也不想说话,也不想与他人接触。或许是母亲小心翼翼又癫狂的态度刺激了我,也或许是周围人总是怜悯地看着我。我长得矮,被人贩子抓走过,腿差点打折。就这几点注定了我的悲剧,我这样的人,谁会喜欢呢?
烧烤吃完已经是夜半,小摊更加热闹起来。我带着微醺起身,斜着眼看张有文。他会喜欢我吗?
他笑笑,并不起身。我明了,他又要消失了。我一时不能自已,悲从中来,摇晃着身子往出租屋走。我突然想到,还没跟张有文好好告别呢,哪怕说个“再见”也好。回转过去,张有文已经不在。烧烤摊老板边收拾桌子,边跟入座的新客人说:“那个女孩呀,脑子有点问题,隔三差五就会在晚上来我这里坐个半小时。一个人什么也不点,什么也不说。有时还泪流满面地回去。”
“老板,那女孩该不会看上你了吧?”
“去你的吧!”
“哈哈哈……”
我在他们的调笑声中落荒而逃,就像第二天张有文在母亲的突然造访时逃走一样。
不,张有文不是逃走。也不是消失。
从来就没有张有文,张有文是虚构的。
回到出租屋,那碗泡面已冷。我一口气嗦完面,睁眼到天亮。我又恢复到上午写作,下午睡觉,晚上失眠的状态。我晚上失眠,但是我从不写作。尽管很多作家都是深夜创作,但是我不屑,我和他们不同,我要上午写,谁也不能更改,这是我的坚持。我的腿又碰到了长书桌断的那个桌腿,桌子摇晃了一下,是生命在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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