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Shinseki
预警,这一章又是满坑满谷的佛教术语和专有名词,诸位看官少不了要费些脑细胞了。说起来,玩儿概念、玩儿术语的登峰造极者,当属以玄奘为代表的唯识宗。其概念名词之繁复,且不说今日,即便是在唐朝那样浓厚的宗教氛围和学术环境中,也足以让当时最顶尖的学者头痛。但这一宗并没能发扬光大,反而很快便衰落下去,任继愈说其根本原因是“不适合中国的需要”,投赞成票的还有胡适和冯友兰。但在胡适看来,这种“不适应”是由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无法与之相匹配,就好比OSX和Windows软件互不执行一样。同时,他还不忘把禅宗拉过来一起做比较,他认为唯识宗的衰落和禅宗的兴起——甚至到了后世,禅宗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是“学究主义”的失败和“浪漫主义”的胜利。那么,从龙树提婆二位菩萨发端的大乘中观学派,是怎样逐步转变成“有中国特色浪漫主义佛教”并取得压倒性优势的呢?
第九场:破个干净彻底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须菩提。于意云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须菩提。于意云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
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须陀洹名为入流。而无所入。不入色声香味触法。是名须陀洹。“须菩提!你认为如何呢?证得须陀洹果的人,能不能觉得:我已经证得初果了。可以这样认为么?”须菩提回答说:“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为啥呢?须陀洹意思就是刚入流,其实无流可入。虽然破除感官、意识偏见,但是只能叫做入流——这才刚上路呢。”释迦牟尼曾用河流来比喻“八正道”,遵行八正道即是入流。能够入流的要素有四个:亲近善知识、听闻正法、如理思惟及遵行正法。倘若在“四不坏信”也能取得成就,就可以证得须陀洹果。
另外,说到“河流”的比喻,这里岔一小段题外话。我们都知道僧人是有名无姓的,但早先并不是这样。比如汉代僧人很多用“支”“安”“竺”来作姓,像支娄迦谶、安世高、竺法兰。或者该僧比较爱国,就用国名作姓,比如老家是敦煌,就起名叫做敦煌昙摩罗刹。要么很有民族自豪感,拿族名作姓,比如支强梁接、康僧铠,一看就知道是月支或康居人。还有一类呢,沿袭自己师父的姓;比如竺法护,他原本姓支,后来因为师从竺高座,就把老师的姓也一路继承了下来。直到道安法师这里,他觉得僧人既然已经出家,就应该舍弃一切世俗的牵绊,包括旧来的姓氏;而佛弟子呢又是以释迦牟尼为导师,所以大家应该姓释。后来道安法师拿到《增壹阿含经》,看见里面有句:“世界上的河流,汇入大海后都不再有各自的名字,而统一叫做海。不管大家原来姓什么,现在都称为‘沙门’,都是佛教的法脉。”(四河入海,无复河名。四姓为沙门,皆称释种),道安法师一拍大腿:“说得是啊!诶,就这么办!”于是招呼大家纷纷效仿这套做法,僧人没有姓氏也就从此时成为惯例。
须菩提。于意云何。斯陀含能作是念。我得斯陀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那么,证得斯陀含果的人,能不能这样想:我已经得到二段成果。可以这样想么?”“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为啥呢?斯陀含的意思是独往独来,已断欲界前六品思惑。实则无处可往,无处可来。斯陀含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如果有修行者拿到须陀洹和斯陀含这两个证书,就证明他在三无漏学中的戒行圆满,不会投生三恶道,至多在天界与人间往返一次,就可以得到解脱,跳出轮回,因此这个果位也被称为“一上一还”。
须菩提。于意云何。阿那含能作是念。我得阿那含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阿那含名为不来,而实无不来。是故名阿那含。“须菩提!那么,证得阿那含果的人,能不能这样想:我已经证得三段成果了呢?”“也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为啥呢?阿那含意思是不来——从此告别,已断欲界后三品思惑,不再来欲界受生死。但实则根本没来过。只是那么称呼罢了。”
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须菩提!你认为如何呢?证得阿罗汉果的人,能不能这样想:我已经证得最高段位。可以这样认为么?”“还是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为啥呢?实在没有一个法、一个道、一个果位叫做阿罗汉的。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果阿罗汉还这么想:我已经是阿罗汉了。说明这位仁兄还在我、人、众生、寿者的漩涡里转悠。”
世尊。佛说我得无诤三昧。人中最为第一。是第一离欲阿罗汉。世尊。我不作是念。我是离欲阿罗汉。“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来曾经说我达到了夸也听不见、骂也听不见、正定正受的境界,在一般人里已经是最牛的了,是阿罗汉里第一个无欲无求的。然而,我从来没想过我是最牛的阿罗汉。”
世尊。我若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以须菩提实无所行。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全世界尊敬的人!我要是显摆,认为我是最牛的阿罗汉。您也就不会说我是无欲无求的修道者了。因为还存有这种念头,最多给个荣誉称号:修行爱好者。”
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四个学位证书也被称为“四沙门果”,为声闻修行的次第,最早见于《杂阿含经》(卷29、卷33)。再加上初果向、二果向、三果向和四果向,合称为“四向四果”。由于每个果位都分为两个阶段,所以又称四双八辈、四双八士。在四沙门果中,阿罗汉是最高果位。前三个属于“有学”(三无漏学尚未圆满),阿罗汉则属于“无学”。
佛爷和须菩提在这一章中磨烦的各种术语,主旨仍然没有偏离第二场就提出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纲领在后续经文中还会反复出现),而这也是大乘空宗(或曰中观学派)着重发挥的思想精髓之一。 前一场我们说,受大乘中观学说影响很深的鸠摩罗什致力于向中国推销这套理论,他和他的几位高徒也因之成为中国大乘佛教思想开枝散叶的节点式人物。需要注意的一个时代大背景是汉魏之际,中国传统思想体系发生的重大变化,就是玄学取代经学成为主流思想。正始年间(公元240~249年),何晏、王弼提出一套新理论叫做“以无为本”,算是玄学的发端。和汉代经学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不谈天人感应,也不讨论宇宙生成,而是把力气花在了探讨现象世界背后的“本体”上。与此相关的认识论、主客观关系、精神境界等等问题也都变得很时髦,成为当时的知识分子非常热衷的话题。但聊着聊着大家就发现,中国传统思想体系不能很好地解决这些形而上的辩难,而佛教的般若思想正好是支增援部队。它不仅能提供一种与玄学类似的精神世界,而且在义理方面的讨论也能尿到一个壶里,甚至有时候还能提出超越玄学的新解,这让当时的思想界颇为兴奋。
但场面有点小尴尬的是,这两套思想体系从根子上讲毕竟划的不是一套拳。佛教的般若学说是以论证现实世界虚幻不实为目的宗教哲学,玄学则是充分肯定现实世界合理性的世俗哲学。般若学追求的涅槃寂静和玄学的“应物而不累于物”境界也大不相同。只不过当时的知识分子需要用般若思想来完善自己的理论,而佛教又希望借助玄学主流思想的力量和地位在更大范围内传播。于是两者都很默契地互为背书,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因此就出现了一种“格义”的学风。也就是第七场中提到的慧远、法雅这类用中国传统概念来解读佛典的操作。陈寅恪说:“夫‘格义’之比较,乃以内典与外书相配拟。‘合本’之比较,乃以同本异译之经典相参较。其所用之方法似同,而其结果迥异。”见《金明馆丛稿初编》。这种操作不再纠结某个词语的意义,也不在乎是否符合般若经典的本意,而只着重于从义理方面去融汇中印两种思想,只要在其中找到某种同一性,便可以自由发挥解读,创立新的见解。
但这么做实质上等于舍弃源自印度的评价体系,无疑会引起学派的分化,因此这个时期般若学派便有了“六家七宗”的说法。这当中,“六家”最早是由后秦的僧叡提出来的,不过具体是哪六家他没细说,创造这个名词也主要是用于吐槽,他在《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里撂下一句话:“六家学说啊都是偏见,没有一个说得在点子上。”(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六家七宗”的细分版本则是到了南朝宋代僧人昙济那儿才列了名单:本无宗、本无异宗、即色宗、心无宗、识含宗、幻化宗、缘会宗。其中“本无宗”和“本无异宗”原是一家,后来才拆的伙。按照吉藏的说法,在鸠摩罗什到长安之前,已经有本无义、即色义、心无义三家学说了。这些学派没有什么演变递进历程,在两晋之间几乎是同一时间内涌现出来。讨论的问题虽然见解各有不同,但核心也不外乎玄学的本体论范畴。吵吵嚷嚷一百多年后,才渐渐尘埃落定。而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吹拉弹唱,则是在鸠摩罗什的大弟子、被誉为“中华解空第一人”的僧肇手里被画下终止符。
延伸阅读 | 金刚经:一部佛教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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