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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炎热异常，某机械加工厂更是一片热闹的景象，这样的系统大检修四年一次，项目多，工期紧，任务重，安全质量进度的管控难度极大，对每一名参战人员来说都不亚于一次大考。牛先生作为装置检修负责人更是承担着巨大的压力，需要统筹全局，全面协调推进各项工作任务。
年初公司进行了扁平化改革，重新设定基层、中层、高层的管理权限，优化整合业务以达到提升管理效能的目的，但改革是一个持续优化完善的过程，进程中免不了这样那样的问题，特别是在大检修这样的重点工作中体现的更加突出，近期最流行的几个词便是上热、中温、下凉，形容的正是目前三级管理的状态。
牛先生是基层负责人，承担着公司各项政策落实的最后一公里，他的工作不仅仅是转发，更重要的是转化。
改革期间，新规一项接着一项，牛先生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喘口气都费事，所以对于下凉他是不认可的。想到这些他就有些惆怅，总感觉力不从心，迟迟不能把握管理的风向，也算是老司机遇到了新问题。
但在这样的体制内牛先生顶多算是一枚小棋子，没有太多的话语权，唯一能做的就是执行，哪怕有时候并非自己喜欢。或是做一个聪明的人融入大流，或是做一个愚笨的人保持初心，他总是在两者的矛盾中寻找平衡点，哪怕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残酷的，哪怕自己永远站在弱势的一边，但他依旧喜欢挑战自己。
这天牛先生接到检修期间的第一个重磅炸弹。关键设备更新未按规范吊装，人员存在违章作业的情况，这项问题在会上考核通报，高层大为恼火，一千的罚款已经不能兜底，责令专业部门调查形成报告，顶格处理，这便是典型的上热，可见领导想要管理的想法是迫切的，行动也是热烈的。
一开始牛先生并不想参加这样的会议，不过后来主管虫科长极力劝阻，在这个圈子里虫科长处在中间，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不一样。他说：“人家毕竟是上级部门，还是要给点面子，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整个部门。”最后牛先生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
会议在严肃的氛围中开始，各方人员到场后，首先由施工单位说明经过。负责人是个小伙子，估计书也念得不咋地，顶多能干，描述过程磕磕绊绊，牛先生本来不想吭声，但又怕他掉到别人的坑里，所以适当补充修正，事情的过程也得到了调查组的认可。
他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还得分析原因。调查组一开始便是诱导性的提问，一口一个事故，牛先生瞬间就明白了，其实过程并不重要，他们只在乎结果，而且已经有了结论，只不过需要诱导别人说出来而已，那一刻他胸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平复。
“既然已经有了结论，那就没有调查的必要，这只是一起作业违章，不是事故。但我们能不能试着考虑一下实际困难，当时的作业条件下那是最优的选择，领导发火是因为不知道真相，但我们能否别一心迎合，而是把真相传递上去，我想高层还是很乐意看见真相。”
调查组成员脸色有点难堪，气氛有点尴尬，最后还是虫科长及时出面制止了牛先生。
“领导责令严肃处理，我们就遵照执行，报上一个让领导满意的结果就行，哪有那么多实际困难？”
牛先生再没吭声，只是谈到改进措施时他又没忍住，诚恳的问了句。
“基层的管理水平参差不齐，工作经验尚有欠缺，还请你们帮忙提个解决方案，帮助指导改进一下。”
大家面面相觑，牛先生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都是再沟通、再协调、再反映等一系列官方语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中温吧。可见中温并不是不办事，只是解决问题不从实际出发，缺乏调查研究，只晓得照章办事，只顾着对上交差，不对下负责，牛先生对此嗤之以鼻。
在这样的环境中，个人所做的毕竟有限，最好的结果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牛先生还是想挣扎一下，他知道这样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昨天的调查结果还没出，今天又是一声惊雷炸天响，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两天检修已进入后期，作业点逐步减少，管控难度逐渐降低。牛先生和往常一样对现场进行了仔细的检查，问题并不算多，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之内，总算能稍稍松口气。正在他得意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原来是虫科长。
牛先生有点不好意思，昨天极度愤怒时还怼过她，都是为了工作，这样总归不太好，借这个机会道个歉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牛先生接起了电话。
“你知道不？昨天又被逮住了？”
“嗯？啥事直说！又不是猫抓老鼠，什么叫逮？”
“昨天高处作业没系挂安全带，又被当做典型问题通报，考核施工单位五千元！”
牛先生瞬间有点上头，后来又觉得不对劲，这项作业他全程盯守，并没有什么违章，即便是有违章，也会有人当面沟通，可是这些他都一无所知，于是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
“没听施工方说起此事，有图片么？”
“只是会上通报，并没有照片，一会儿我要一下。”虫科长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得想个办法解决一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通报，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牛先生赌气道。
“你先别激动，你也不想想什么原因，昨天下来调查，今天又是严重问题通报，其实各个装置管理水平都差不多，可他们为什么盯着你不放？我想问题还是出在人上，有些人我们得罪不起，你好好想一想吧！”
牛先生这才恍然大悟，敢情问题出在了自己身上，可自己陈述的都是事实呀？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最烦这些在制度的框架内不作为的人，他们跟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没有区别。挂断电话气不打一处来，不过问题归问题，还是抓紧了解一下实际情况，他赶紧给施工负责人的打了电话，经过大致如下：
当时作业点在二十米高的平台上，直径一米的管线对口，吊车配合，作业人员三名，并且每个人很笃定自己挂了安全带。想想也是，最近每天强调这事，监护人全程盯守，这么明显的违章不大可能。
后来牛先生又找施工人员问了一下当时检查的情况。
“你们有没有看见检查人员？”
“看见了，人家站在地面上对着我们拍照，我们都没啥问题，所以也就没理会，况且离得又远，问了也不一定听得见！”
牛先生听后心里大概有了结果，工人们对细节记得如此清楚，检查人员又没上平台，很有可能是单方面的结论。
正在牛先生思考地时候厂领导打来了电话，还没等牛先生开口，便是一顿训斥。
“你们怎么管着呢？这么明显的违章没人看得见么……马上停工开展专项整顿！”
牛先生应承了一句，想说实际不是这样，但电话那头已经没了声音。对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作为执行者牛先生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随即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全员停工，在办公室门口集合，开展专项整顿。
十分钟后，全员到齐，乌泱泱站着一片，有人嬉皮笑脸，有人满脸怒气，有人面无表情，有人面怒愧色。嬉皮笑脸的大概是看热闹的，满脸怒气的大概是被冤枉的，面无表情的大概是事不关己的，面怒愧色的大概是履职不到位的，好一幅众生相。
前来整顿的是主管安全的李主任，他一到场牛先生就识趣地站到队伍的最前面，他对自己的定位还是比较准确，如果既成事实，那他便是首当其冲的整顿对象，并不适合站在领导的旁边，只能是站在领导的对面接受训斥。
李主任的讲话深入浅出，面面俱到，从经过讲到制度，从制度讲到管理，又从管理讲到人情，牛先生有点感动，不过他更惦记的还是那五千块钱，对每个人来说都不算个小数目。
二十分钟后，李主任终于结束了训话，但众人依旧是老样子，牛先生觉得有点可惜，真是白瞎了这么精彩的讲话，所以当李主任提出让他讲两句时，牛先生果断拒绝，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比起讲话他更关心照片的事，领导离开时他又问了一下照片的情况。
李主任若有所思，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仿佛在说，已经上会通报，事实成立，你还想翻案咋地？再别折腾了！
临近中午，牛先生才收到了虫科长发来的三张图片，但没有附带任何消息。牛先生看得异常仔细，只是照片有点模糊，二十米的距离拉近镜头拍摄一根直径十五毫米的安全绳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照片并不能说明问题的存在。
牛先生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过保险期间还是去现场再勘察一遍，于是他打电话约了当事人，三人到现场后还不大情愿，牛先生只好说出缘由。三人听到有人帮忙申诉，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当时的情形进行了还原，牛先生则站在检查人员的视角进行了细致地观察，依旧无法得出违章的结论，这下心里彻底踏实了，申诉的想法越来越坚定。他果断地拨通了虫科长的电话。
“科长，我觉得他们查错了，照片并不能说明违章，您能不能和检查人员沟通一下？”
“查错呢？怎么可能？再说了已经上会通报，结果很难更改！”
牛先生沉默了一会，古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错就是错了，纠错就行，难道我们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概正是这种随大流的思想滋生了这种管理的邪气，任何事情不管对错，没有调查研究，一味地认同和执行，看似是维护管理者的权威，实则后患无穷，当人情凌驾于规则之上时也就没有了管理。
虫科长见牛先生不说话，也猜出了大概，随即安抚道。
“其实这事和你关系不大，施工单位给我们干活，这也是必须承担的风险之一，罚一下他们也利于后面的管理！”
“它们都是责任承包制，罚款最后还是会落到个人头上，下苦人不容易啊！”
虫科长叹了口气，他知道已经无法说服牛先生，只好说道：“那你自己申诉吧，我不会参与。”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这种事他已经习以为常，本来就没指望虫科长能帮上忙。其实职场有很多的选择，有的人委曲求全，有的人不卑不亢，终归都是为了生存，所以说不上谁对谁错，但有些事必须得有人去做。
牛先生给虫科长发了一条信息索要检查人员的联系方式，半天也不见回应，他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急躁。人就是这样，当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的时候一刻也等不了，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拿到检查人员的联系方式后，牛先生思考了半天，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沟通，如果对方拒绝他又该如何应对，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后他想起了检查组的另一名成员。
此人姓张，也是基层出身，退休后作为专家返聘到监理单位，检修伊始第三方监督进驻装置时他曾见过此人，后来因为某些问题也聊过几次，算得上认识。再后来老头说年纪大了，每天跑这么大的装置区域身体吃不消，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想托牛先生给买辆二手自行车。
牛先生听后表示没问题，但他并没有花钱去买，而是将单位车棚的僵尸车找了两辆维修，花费不过几十块钱，交给他们的时候，张总坚持要付钱，牛先生说明自行车只是暂借，走时还回来就即可，张总方才作罢。
如此算来二人有点交情，但并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一来觉得没必要，二来觉得不应该，毕竟是监理单位，别让一辆自行车成为老头的负担，事实上牛先生也从未找过他们，但这次却是个例外。
“张总，您好！我是A车间的负责人牛先生，这个时间给您打电话实在抱歉，希望没打扰您午休！”
“哦，是牛先生啊，没事，没事。”
老头听到是牛先生，语气客气了很多，大概是那辆自行车的功劳吧。于是牛先生继续说道。
“有个事还得麻烦您一下，就是关于昨天安全带的问题，施工单位有些不懂的地方，您下午能过来一趟吗？我们一起到现场再核查一下。”
“行！没问题，几点过去？”
“两点吧！”牛先生继续说道：“记得把您的同事也喊上！”其实这句才是关键，因为问题本身就是那个人查的，牛先生在通报材料里看到那个名字后便记住了——高明，不知是否真的人如其名。
牛先生像准备出征的将军，胸中激荡着一股激流，连吃饭都显得漫不经心，睡意更是全无。他早早来到现场，没想到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施工单位的负责人、作业人，属地单位的负责人、监护人都到了现场，所有人群情激奋，室外的高温并没有压制住他们的热情，一个个跃跃欲试，准备讨要说法。
时间到了两点，检查组两人准时到达现场，还没等对方开口一群人就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你这个检查不对！”
“我们系着安全带了！”
“你不能这么做！”
……
牛先生没有吭声，只是把张总拉到一边说起了事情的原委，张总倒是谦虚，说中午已经看过照片，确实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如何帮助申诉，最好能给个意见。只要承认查错了，剩下的事情都好解决。此时另一边声音越来越大，高明被围在中间动弹不得，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愤怒的人群。
眼看时机成熟，牛先生上前制止了愤怒的人群，没想到这时那位高先生却来了脾气，声音也有了底气，一连说了好几遍同一句话。
“你们让不让我说话！”
“都闭嘴，认真听高总说话！”牛先生说着看向了高明，“高总，您说，别理他们！”
“昨天确实看见有一个没挂安全带，不信你看这些照片！”说着将手机递给了牛先生。这些照片和他看见的那三张差不多，二十米的距离手机要拍到高清图难度还是挺大，所以同样证明不了啥。
“那个人明显处在视野的盲区，所以并不能得出你的结论，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也可以说他挂了，这就是一个非命题，如果你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违章，那我认为就没有违章。”
高先生有点不服气，说：“我亲眼看见了。”
“那当时为什么不直接指出来？有违章立即整改，第三方监督的目的就是发现纠治违章，指导改进措施，确保过程安全受控，但您这么做有什么用！”
高先生脸色有点难看，固执地说：“我不认同您的说法。”
“您认不认同没有关系，事实就是这样，即便他当时真的没有系安全带，如果您不就纠治，那风险就会一直存在，依然有事故的隐患。好比有人要跳楼，你只是拍个照片就完事，最后人还不得掉下来，所以发现问题应该当面指出，这才是安全监督的初衷和目的。”
高先生还想说话，牛先生瞪了他一眼后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渐渐的高先生没了之前的气焰，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没有必要一直揪着不放，想到此牛先生又换了一种语气。
“高总，我也理解你们的难处，这么热的天一直扎在现场，每个人都带着问题指标，但没有问题不是更好么，证明管理到位，一切受控。我们一定要有一个严谨的态度，不放过任何一个违章，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这时张总也出来圆场，承诺一定撤销这个处罚。牛先生顺势提起了前天调查的事，请张总一定如实反馈现场实际情况，相信领导听了自会决断。
晚上牛先生接到了张总的回复，了解实际情况后领导表示情有可原，两件事均已不在追究，并要求管理人员多下基层，多进现场，一定要把最真实的情况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样才有发言权。
第二天单位组织开会，牛先生恰巧碰见虫科长，便随口问了一句。
“昨天的事沟通的咋样呢？”
“你想咋样？都已经通报了还能改过来，悄悄地背锅就行，再别闹腾，你还嫌自己事不够多么！”
牛先生没吭声，看来昨天下午发生的事他还一无所知，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告诉他，要不这位虫科长又要怪他得罪人了，就让他一直做个温水里的青蛙吧。
职场的规则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人喜欢向上看，有人喜欢向下看，说不上谁对谁错，说不上谁好谁坏，但每个人的心里总会有一杆秤，不如遵从内心做一些自己认为值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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