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网络
一
父亲是一名瓦匠，一名从未去闯过大都市的浑身散发泥土和水泥灰夹杂一起的气味的农村小瓦匠。
直到今年，已满五十三岁的父亲背着麻袋，里面装着近期换洗的衣服，买了一张杭州的票，说是去找份活干，还好，杭州那边刚好有认识的人接应，也让我放心了些许。
虽说父亲上过初中，大字也认识几个，出趟远门也不至于会迷了路。可毕竟三十多年甚至更久没离开过我们那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的小城，窝在那前半辈子都未离开过的村庄。而我知道这事之前，父亲已经踏上了去杭州的路上，靠着同乡的关照安顿了下来。
“没事哦，现在好得很呢，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一切很好，很好。”父亲说道。电话那头嘈杂声夹杂着父亲微妙的咳嗽声，好像故意不让我听见。心里不免纠的隐约作痛。
要说起父亲为何以瓦匠手艺为生，还是要从父亲二十五岁说起。
夏天，和妹妹躺在竹床上听着奶奶说起以往的故事。我还有两位叔叔和一位姑姑，虽然父亲身为长子，但当时家中的农活，无论从量上还是质上，父亲做的远不如我的叔叔和姑姑。上山砍柴来为家供给柴火，同行的人肩上挑着重重两捆实木头子返家去，父亲肩上扁担两头却是松松垮垮的细枝折叶，回去的路上，父亲后身掉落着零稀的板条样片木。到了家，大家望着满头大汗的父亲，又看了看扁担两头的像是从田间便能捡回来的“稻草”。奶奶既可笑又可气地捶打着不知所措的父亲。
后来，这样的活，父亲没有再单独完成过。父亲比起叔叔和姑姑，可能唯一能让爷爷奶奶称赞的便是学习不错，有股爱学习的劲。当时家中并不富裕，但爷爷奶奶不想磨灭父亲对学习的热爱，一直供他读到了初中，之后家中发生变故，初三的下学期，父亲便辍了学。
家人一致认为，父亲这样老实巴交、不善言语的人，学门手艺活是条出路。思来想去，便决定让父亲学一门当时没多少人去做的勤苦的手艺——做一名瓦匠，整天不是挑泥土便是和水泥。没人做的活说不定劳作的机会便更多。的确，像父亲这年纪的瓦匠，又是做了三十年的，在村中找不到第二人。父亲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去着手开始学习做瓦匠的活。
从现今看来，当时的安排确让父亲小成就了一方，而他对他工作的认真与勤恳，自我摸索和反复尝试后的沉着，成了我心目中最想成为的人。
好像家族继承的方式似的，爷爷和他的亲大哥，我们晚辈称之为大爷爷，大爷爷的两个儿子和父亲都有着瓦匠的手艺，什么时候有了这身手艺，我便不知了。后来从外地打工归家的二叔为了生计也学了几年的瓦匠活。在前几年，父亲却成了唯一还坚持以瓦匠讨生活的。大爷爷的两个儿子种起了树，活的挺自在；二叔又从师了一位编竹筐竹篮的师傅；大爷爷年纪大了，晚年便过起了牧牛的生活；爷爷将父亲带出师后，也没再做瓦匠的活。
父亲二十八岁那年，用自己家不在一处的十几方小田地和十几户人家互换了地，终于拼凑了可以盖一座房子的基地面积。也就是现在居住的三间瓦房，说到底，内心却是感谢当年愿和父亲换地的乡人们，当时换地的方式放在现今这个年代，是几乎行不通的。
也是那年，父亲凭着自己的手艺和自己图纸上的规划建起了第一座房子，一座父亲瓦匠生涯中的房子，一座已然融入我们生活中的房子。父亲说过当时建这房子时，内心既兴奋又害怕，兴奋源于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害怕在哪片瓦哪块砖哪栋梁的疏忽也会造成挽回不了的局面。可最后，父亲成功了。
现在看到墙角那还依旧很清晰的一竹毛墨绘画的祥云，房屋顶上四角处的墨白喜鹊，不知父亲当时绘出它们的时候，是否呲着嘴笑着还是哼着小曲，因为我看出来了，喜鹊是那样的欢快。
二
"爸，那边你能不能适应？不行的话，不要硬撑着，就回去种田，我现在能自食其力。前半辈子没怎么出去，现在在外面你肯定不习惯。"我说道。但我心里明白，父亲出去赚钱，是为了偿还建楼房时欠下的一笔债。
“在这里不错啊，自己不再承包工作，便不用想的那么多了，别人怎么吩咐就怎么去办好就行了。”父亲说，“现在我都已经休息了，刚刚还去附近逛了逛呢。”
听到咳嗽声，“爸，你少抽点烟，否则年纪再过几年，有你受的。”每次父亲都会在电话那头连连说好，我却知道他从来没兑现过。可我又不忍心每次像教训小孩一样的训斥父亲。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处于什么原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也没提过这事，父亲去了远方工作。说是远方，那是对于当时一年去县城次数不超过三次的我来说的，要么因为去县城看望患病住院的亲戚，要么便是年前准备年货的时候，所以父亲即使去了隔壁不远的铜陵市找活，别人问起，我便说，我父亲去了远地方挣钱去了。
当时我在和伙伴们玩着弹珠，奶奶与其他两位乡村老人听着戏曲，突听见有人喊我小名，抬头只见父亲的身躯靠着门框边，麻袋还在肩上扛着，父亲回来了，可是这让我是惊讶的，因为离父亲出门那天是一个星期也没到。奶奶焦虑地问起原因，是否出了什么事情。父亲不急不躁地用手摸了摸头，蹲在门槛上，说自己在那边整天净吃着方便面，一切好像都显得无法适应。更简单点说便是不习惯。再后来，父亲没有出过远门，一直待在村庄边接着零碎的长工活边忙着田间的琐事，谈不上多富足，但同村小伙伴有的新衣裳、心文具，我也不落下，一一具备。像是彼此之间的攀比，更像是父亲对我的承诺。
小学六年级，父亲接下了村中第一庄承包盖小民楼的瓦匠活，也是从那时起，父亲没有再做长工，小民楼均是承包性的接手。
即是承包性质的，那父亲自己的干活工具就是父亲自己供予。不知向谁借了一笔钱，买了几套小工具，我叫不上名来得甚多，也买了搅拌机，所说是小型的，但用在盖小民楼上已然足够。对这些机器很是好奇，每每放学回家，一放下书包，便跑去父亲那里，我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甚至觉得自己家拥有了这些，感到一种自傲。
帮父亲帮砖，但我只能一块一块的来回搬，却不感到疲倦，汗流的越多竟越起劲来；帮父亲和水泥，这个便显得有些艰难，浸了水的水泥很沉。父亲没有请长工帮忙，或许他想到了请帮手的主意，但坚持自己一人去做；又或许他压根没想过。
自从父亲承包做起了这做楼房，在家待的似乎就只有吃饭的时间，还是那样的匆忙。早晨，村庄还未苏醒，一切那么安静，也只有东方边际渐渐发出慵懒的光。可已听见父亲和水泥、敲砖头的声音。仔细听着，还夹着父亲哼的小曲，越听越清晰，直到村庄开始躁动起来，乡人路过，和父亲闲聊几句。傍晚，每家每户已经开始吃过晚饭，拿着蒲扇扇动着，坐在竹床上乘着凉；或是，热水泡好脚钻进了被窝里。那么，村中永远最迟结束这些的，便数我家，父亲总要把自己今天规定的事完成，每当回来吃饭，饭菜已凉，无奈奶奶便会重新将其热来。
最终，父亲完成了这座小民楼的建成，上梁那天也以楼房建成者的身份为其绑红绳，酒宴上坐大位，这着实让我骄傲了一番。
从那时到我上完大学的十年时间里，父亲承包了三十几座小楼房，村中这几年间像雨后春笋般的楼房均是父亲每年日日夜夜一砖一瓦堆垒成的象征性的痕迹，在我看来也是对自己瓦匠身份的一种交代。父亲脸上的皱纹变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深的干瘪，牙齿逐渐掉光，就像是一颗牙齿掉落就有一座楼房拔地而起。就连父亲从九岁镶上的银色假牙也离开父亲，掉落成了人人踩踏的铺路石。
我总是督促父亲前去装上一副假牙，这样一来吃饭问题也会随之变得轻松许多，父亲应和着，但至今也没见他去就诊。或许是每日每夜地忙活，压根没空闲时间，又或者不舍得花那钱，就着便过去了。可我却只能时不时的去提醒，其他的自己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渐渐地，父亲盖房子的名声打了起来，甚至还多了一个称谓，“章师傅”。我也时常拿这称谓去调侃父亲。“章师傅，吃饭了。”“章师傅，有人找。”父亲笑着说：“怎了，你也用这称谓来笑话我喽。”
远村的人有的认识父亲，有的不认识父亲但通过他人介绍来我家的，以及近来有着盖楼房的想法便晚饭过后来找父亲。父亲认真听来的人说着自己对房子的规划和问着几个建筑方面的问题，过几日再来到我家，父亲拿出一张图纸来商量，图纸是父亲亲手画的，用的铅笔和直尺还是我不知什么时候随便往抽屉里丢的。
吃过晚饭，经过父亲的房间，总能看到父亲在小本上写着，凑上去看了看，是在记着每天的工时，说这样以后和对方谈到工钱的时候，明明白白的账本对双方才是负责的交代。父亲的字一笔一划像极了小学生的字，但很是认真，认真的有时让我模仿其他的耐心来。
每建成一座房子，好像便有了资本，而父亲却把这勤苦得来的又用在了买做房子的设备上。几套基本的工具也添置了新的，这个花销并不大，而奶奶总是埋怨的是父亲又重新购买了搅拌机和吊机，有些东西我也叫不上名字来，时间一长，还请了长工。“你呀，那什么搅拌机能用呢，干嘛又买新的，孙子上学的钱已经很紧张了。”奶奶只要一想起，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别人在不在场便说起了父亲。
“自己没有些许设备，别人不会来找你干活，新的设备也是提高效率的方法。”父亲说道。的确，我有段时间的学费还是父亲向别人借的，甚至办理了贷款的手续。但我同时也认同父亲上番的一席话。
三
在我上大二的时候，父亲做了一个决定：要在三间瓦房旁边建一座楼房。当时，遭到了奶奶和姑姑的反对。我的立场比较模糊，想着有了楼房便可以住进，像城里人一样的身份，一种虚荣心让我偶尔认同父亲的决定，又想着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用有时都不知道是向谁借的，一下了将我抛开了楼房的念想。
可父亲坚持着自己的主意，我不知道父亲是想证明什么，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
奶奶最终同意了父亲，在建楼房的时候，奶奶打理着父亲的一日三餐和起居，让他安心的建好自己的楼房，自己的梦，自己对自己的交代。“你爸呀，他脾气很倔，不知道像谁，他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身为瓦匠，村中别人家的楼房都是他建成的，他没有一座楼房立在这片土地上，他没有一个交代，对走了的爷爷没交代，对你没交代，对他自己更是没交代，楼房不建起便是让他抬不起脸面。”奶奶收拾这小平房里的物件，搬至暂居的房间，因为小平房将要拆掉为要建立的楼房腾出一片地。
后来，房子选好日子动工打地基了，那天好十几人前来帮忙，除了亲戚，更多的是父亲为他家建立房子的户主。别人家的楼房平均是一年建成入住，而我家的，竟花了三年时间。父亲毕竟要养活上学的我和在家的奶奶，由此，为别人干活为主，只有下雨天在家，或者吃完晚饭，抽出时间来为楼房添一块砖加一片瓦的，就这样，楼房从里到外终于在父亲的手中立在了二十年前换来的土地上。因为父亲长期为别人盖楼房时，也为水泥供货等几个材料个体户提供了生意，父亲盖自己的房子时，便是拿着低价的好材料，可也不免欠下了一笔债。
父亲出去找活干，我相信是为了这笔债。
村中盖楼房的乡人，钱并没有完全的给与父亲，有时我便向父亲抱怨起这样的事，认为父亲做事太感情用事，合同在这里真的是一张废纸的存在。
“你看他们哪是有钱在身的人，他们有钱给点，没钱我也不能无理取闹的去他们，他们没钱却要建房子，你不觉得和我很相似吗？他们也只是想以一种实际存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在别人面前能够抬起头走路而已。我不应该去磨灭他的存在感。”父亲抬头望了望楼房，转身背着锄头下地去了······
时常看见父亲走到二楼阳台，用手拍拍每块砖，长时间不理会的角落有了不起眼的蜘蛛网，父亲便赶紧去清理。在楼房过年的第一年，父亲从县城买来了四个大红灯笼，挂了起来。更是像小孩一样的将红灯笼里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最近和父亲通电话，发现父亲总是需要我一句话重复两三遍，我想着是通讯工具的故障使双方沟通产生了障碍，其余的不敢想，也不希望存在另外的可能性。
一座座立着的房子，细沙水泥成了最亲密的陪伴者，一砖一瓦是一种见证。
父亲的交代，想必爷爷已然看见，而我也将会向子女说起不服输的父亲带给我们的交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