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的心病

作者: 草又生之本草 | 来源:发表于2024-08-11 15:39 被阅读0次

    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主题征文(秘密)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草摄影

    序:一片川西的林盘,常有些秘密,就隐藏于家长里短,关于林盘、牛、篱笆,讨生活的人......从十九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到二十世纪,有一些总难实现的愿望,有一些总憋不住的怒火,有一些逝去和失落......那些黄金的、白银的、黑铁的时代记忆渐渐成为一帧帧的黑白片段,像燃尽的木头不再灼热,像灰烬慢慢地冷却。但那些老田埂上,依然会有各种熟悉的草,每个季节都有草生草长。

    一、从一头牛说起

    一九九三年,川西坝子的一处林盘,一弯一倒拐的毛竹、一排木槿花、一排万年青,以及几棵香樟树穿插支撑的篱笆墙围拢成一片院落,里面座落从解放前沿袭下来的老房子,原本的四合院拆去了大门和部分偏房,被改造成如今的“簸箕口”房屋,外墙体高勒脚、半桩台,斜坡顶的屋面被长着青草的青瓦覆盖,墙面的上半截刷了白石灰,下半截则是青砖,街沿由整齐码放的鹅卵石固定着边角。

    又是八月了,天气凉快下来,开始感觉到风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在四处擦洗。被晒得脱水的、锈红色的叶子纷纷掉落。八月庭院的静谧,就像是被擦过的玻璃,轻易就能照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院子里,纺车缓缓转动的声音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一棵挂满柿子的树下,头发花白的李大娘穿着一身阴丹布衣服,系着的围裙被洗得发白,跟她正纺的线颜色接近。她还坐在那一条布满伤痕的香樟木凳子上,面对纺车,也面对着纱锭。

    像是对着多年的密友倾诉心事。她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拇指、食指、中指配合捏住筒状麻条的嘴,对住纱锭圆锥的头,双手流畅而灵巧的操作中,纺车也一刻不停地转动,发出吱吱的回应声。左手的麻条像荞麦面机吐出的面条绵延不绝,一条麻线随着左手的缓缓扬起而逐渐变长,直到胳膊伸展,然后纺车倒转一下,利用“回车”的间隙,她把拉出的线均匀地缠到了转动的锭子上,反反复复地抽拉抽拉……

    李大娘有节奏地抽拉间,心事也一边牵连不断地涌现出来。她想到那头她取名叫“大眼睛”的牛,想起那双大眼睛她就心慌,又想起他那双更令她恐惧的“小眼睛”,想起他从市场上把牛牵拉回来……

    自从嫁给李大爷,她难得有啥事情会令他满意,即便是被他嫌弃了十多年的女儿“订亲”去了河那边,她依然难得见到他的笑容。

    李大爷一米八的个头,是同那头牛一样强壮的男人,络腮胡须遮挡住大半个脸,一双小眼睛配上凶巴巴的脸常常令李大娘胆寒。在她看来,他随时都想找到某个犯了大错的人痛打一顿。

    而李大娘身材瘦小且轻巧,从相貌上还能够看得出年轻时的清秀,在乡下的一众妇女中,她是个少言寡语但和善的人,对李大爷低眉顺眼,除了顺从还是顺从。乡里乡亲都称她“老好人”。十年前,两个孩子也都大了的时候,村里人开始叫他们“李大爷”“李大娘”,外边人称她“李大娘”,李大爷也就随着称她“李大娘”。

    李大娘一边抽拉一边嗫嚅道:“十年了,十年前的那一天真是个大好的晴天!”

    一九八三年,虽然已经过了立秋,李家院子里,院坝仍然被晒得滚烫,院坝中央簸箕里的红辣椒已经被晒得卷起来。

    那日,阳光跑到院坝的一半,离跑出篱笆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时候,他回来,篱笆外就大声喊:“李大娘,快来快来!”她不敢怠慢,赶紧跑出去,打开篱笆的竹门,看到他正牵拉着一头牛,进了院门,他将牛缰绳系紧在柿子树干上,才又兴奋地讲述买到这头牛的过程。

    他说:“五个人围着它看呢,差点就被别人抢走。后来,我挑了一个毛病,才把那几个人给吓跑了。”

    李大娘说:“我可不懂,啥样的牛才是好牛?”

    “你看它这牛头,是不是瘦长?是不是清秀?”

    “是很瘦,清秀倒是清秀,这牛能耕地吗?能帮你驮东西吗?”

    “呸!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家!这好牛就是要头瘦长才机灵,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懂,跟你一样。我就把这个好处反着说,说这牛营养不良,难养!那几个人一听我这样说都走开了,他们走了一会儿,我才又转回去买下来的!”

    “那这牛好在哪里,我还是不晓得。”

    “这牛,头瘦长,长着一张荷包口,而且,耳薄而大,眼睛圆圆的、大大的、有神。你看看这前身多高,前身高一掌,只听犁耙响呢;你再看看它这四条腿、四只蹄子,多壮实!俗话说:上选一张皮,下选四脚蹄呢。”

    李大娘又说:“我也不懂它高不高、好不好,我只晓得它眼睛大大的,圆圆的,以后我就叫它大眼睛。”

    李大爷不耐烦了:“你个死婆娘,啥都不懂,还不去割些好草,好好伺候我这牛,我还盼着它给我耕地,帮我驮林子里的木头,明年再给我下崽崽。出问题了,看我不打死你!”

    李大娘像往常一样不作声了。

    看着李大娘不出声了,李大爷又添了几句:“‘牛王节’不远了,到了那一天我也不会让大眼睛服劳役,让它好好休息一天,要用最好的草、料喂养,还要蒸糯米叉糍粑,先供给它吃,然后我们才吃。”

    此刻李大娘也受到李大爷的感染,想起妈妈教给她的民谣:正月初一汤圆子,二月惊蛰抱蚕子,三月清明坟飘子,四月芒种栽秧子,五月端阳包粽子,六月初六扇扇子,七月十二烧袱子(纸钱),八月十五麻饼子,九月重阳醪糟子,十月初一糍砣子,冬月间的烘笼子,腊月三十贴对子。

    不觉间,李大娘低声地说唱起来,仿佛她与李大爷的黄金时代就快要来到,眼前有了许多图景:过几年,大女儿得上高中了,得花更多的钱,再难也要争取考大学呀;家里也没有个男孩子,有了大眼睛帮助他爸干活,有了余钱,就慢慢给家里面置办些家具,娘家的父母亲虽然不在了,叔叔婶婶还在,也好回去瞧瞧。

    但是后来,她倒是挨过不少摔打,不过又都躲过了,他扔的就是那只香樟木的凳子。再后来,牛死了,他也死了。

    天正在暗下来,纺车继续转动。和着缓缓转动的纺锤,李大娘的心事也都织了进去,香樟木凳子见证了……她想着想着又忍不住叹息:“世上的一切啊……”

    二、香樟木凳子

    一九七一年的李家林盘里,簸箕和鸡公车在院坝靠墙角的位置,风车在街沿上,竹糜的晒垫已经打捆立到了墙角。十月份的院子里,柿子树挂满了些微披着霜、绿中泛着红的柿果,已经有鸟雀来打探。

    院子里响起钢锯子锯木头和凿子凿孔的声音。李大爷正在树下做凳子,待到打眼与开榫的时候慢了下来,他要保证凿切角度准确,榫眼方正内壁光滑,一切就绪后,将四只腿组装进去,凳子稳稳当当立起来的时候,李大爷的脸上再次堆满喜悦的颜色,招呼李大娘去看,去试坐。她挺着逐渐隆起的肚子,在他的搀扶中坐下,凳子面板的确是宽大许多,能装下整个臀部,凳子也平稳扎实,没有一丝晃动,令人安心。随后,李大爷继续对凳子进行了净面与打磨,他细心打磨,直到凳子表面光滑细腻,这道工序延长了凳子的使用寿命。

    村里面,除了年长的王婆婆、张大爷,大多数人都以为李大爷就只是个使牛的,却不知道他也会做木凳子,就连李大娘,在嫁给他最初的那几个月也是不知道的。

    其实,在李大娘看来,老屋里那个很大的木柜早就透露了一点秘密,李大爷祖上原本就是木匠。不过到了他这里,就只会做木凳子了。李大爷说:其它的也不是完全不会,因为害怕做不好,害怕浪费木料和精力,更害怕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某些禁忌。

    李大爷的父亲去世得早,他还是凭着小时候那一点点记忆,加上去河那边的张木匠那里学习,自己又反复摸索,用坏一把锯子、用废了几块木料才学会了。至于李大爷的父亲为什么早早去世,据说跟他们用香樟木做家具物什有关系,不过这是后话。

    那时候,日子紧吧,但总会有希望冒出来。至今,李大娘始终会清楚记得李大爷起心动念做凳子的模样,那是最令她愉快的时候。一个小家才开始没有多久,李大爷对待李大娘还是够细心体贴。九月份的光景,正值农闲时节,李大爷蹲在门槛,端着一晚绍菜稀饭巴拉,李大娘也端着一碗,立靠在门边。

    李大爷一边吃饭一边问:“我那儿子有动静没有?”

    李大娘说:“还没有呢,哪那么快?”又说:“你咋晓得是儿子?”。

    李大爷想故作神秘,却又掩饰不住喜悦,说:“我找人算了命,说我要得个儿子,”又说:“这几天谷子也收了,晒垫也都收拾了,就想着添几只凳子,免得有了孩子不够用。”李大娘怀上孩子5个月了,他准备做一只比柴火灶前那一只稍微高一点的。他接着跟李大娘商量:“婆娘,准备做几只凳子?你看看怎样的好?”李大娘听了觉得好,就说:“好是好,灶前烧火的凳子太窄小了,这次做宽一点行不行?”李大爷笑说,“行,怎么不行?做个宽面板的,我那儿子出生后当桌子用都行。”

    李大爷早几年就砍伐了些香樟树,晾到干爽,存放在老屋后院墙边的刚好还剩几截木料。与李大娘合计之后,李大爷搬出来一比划,说:“还行。”就去老屋里搬出来那个木匠工具柜,拿出来锯子、凿子、尺子、刨子、墨斗等家伙什开始干起来。

    设计与制图是省略了的,李大爷在木料上标注划线后,锯木头、开凿打孔、开榫、推刨子的各种声音相继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刨花带着香樟好闻的气味也在院子里面弥散开来。

    李大娘在一旁观看的时候,想起那片香樟树林,想起树林边那几座坟,又想起外边那些不一定确切的传闻:关于李家的祖上,她似乎也能够从李大爷身上看到一点点祖辈们当初做木匠时的荣耀。

    因为只是自家用,就不太讲究,凳子面板比通常的宽,凳子的四脚也并不是一般粗细。

    这凳子做好了,许多年,除了给人住,也还被拿起来打过人。

    不过,那时候的李大娘怎么会想到这只凳子会成为打人的工具呢?又怎么会想到希望之后往往是失望,有那么一阵子失望之后还是失望?又怎么会想到一连串失望之后李大爷会变得越来越暴躁呢?

    那香樟的木凳子,已经断过三次腿,不过都接上了。想起那根凳子,就会想起那片香樟林。

    三、那片林子的神秘

    李大娘想到她刚嫁进李家门不久(那时候还是李大嫂),李大爷(那时候还是李大哥)第一次带她去那片香樟林的情形,从那一次起,她就觉察到那片林子的神秘。

    那是一片幸存的林子。在过去那个吃不饱的年代,原来的林地大部分都开作了耕地、菜地,那片林子里除了香樟原还有其它的树,比如麻柳、构树等,只是都被砍伐一空,做了篱笆、柴火。

    林子得以保存下来,有几个方面的机缘巧合:一方面地势高,水渠里面的水引不上去,不适合稻作;另一方面,香樟树已经长成,那片林子随时都弥漫着几代人都喜爱的神秘气息,特别是香樟木料沉郁的气味招人喜爱,尤其是祖辈那年代里,大部分人家也用不上更好的木料,附近的人家更喜欢用香樟木头做成的家具物什,不仅仅实用,还防虫。当然,或许还因为林子里散布的几座坟,又或许也因为李大爷的心思。

    那一次,进那片林子是在清明节,李大哥带着李大嫂去上坟。从院落沿着一截弯弯曲曲的土路过去,土路伴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沟渠。一眼望得到香樟林的这一小块地,被分割成几十块地。尚未到栽秧的时节,地里还杵着越冬而来准备开花结籽的包菜、萝卜,新种的小白菜开始冒出头、油菜打着花苞。一路上,沟渠边、田埂上的草木还在吐露嫩绿,很远就能够看到的香樟却保持满树冠浓郁的青绿。

    李大嫂跟在李大哥身后,怀揣着好奇走进林子,经年累月的叶子落在地面,已经堆叠得厚实,踩上去就会有回音。

    走到一处朝向田地的坟前时,李大哥一声不吭停下来,拔掉坟前长出来的杂草后,李大嫂还能清晰看见墓碑上刻着的名字,这是李大哥的爷爷和奶奶,奶奶叫李陈氏。谈起爷爷奶奶,李大哥脸上难得的自豪。

    他说:“爷爷可是远近都知道的李木匠,他不仅仅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做家具,连地主家嫁女儿陪嫁的箱子、梳妆盒子,也是他做的,”

    他又说,“奶奶是个公认的美人,但就只生了我爸爸一个儿子,生完孩子后不久就生病去世了,”

    “做媒的王婆婆说,那段时间,我爷爷在地主家总有忙不完的活路。”说到此处,李大哥停顿了半晌,又向另一边走去。

    在隔着十来棵香樟树的低处,两座坟隔着一段距离,分别葬着李大哥的父亲和母亲。

    两座坟都是土坟,没有墓碑,李大哥一声不吭跪了许久,站起来又呆立许久,似乎有许多心事。李大嫂没有问,将许多猜测埋在心里,至今不得而知那天他想的是什么。

    四、大眼睛之死

    有了牛,李大爷和李大娘的日子越过越好,至少有五年的光景,他们给大眼睛过牛王节,给它叉糍粑、戴红花。这五年的光景里,李大爷和大眼睛成了乡亲们眼中的重要角色。那时候,没有牛耕地就会把人累得半死。

    但是后来,村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村里通往镇上和县城的土路修宽了一米,路面用碎石铺平了;村里有的人家到镇上或县城做生意、打工,把做不了的地租给了其他乡亲,田亩越来越多,不再像以前东家三五亩西家二三亩,也不像以前东家种麦子,西家种菜蔬,各家农时可以错开。村里的王老大买回来了“铁牛”,一片一片的犁地耙地,那铁牛也不吃草,干起活还比大眼睛快多了,找李大爷和大眼睛的乡亲越来越少,后来就没有了。

    这等于是断了李大爷的生路,两个女儿上学要花钱,一家的吃喝要花钱,李大娘那会儿时不时还会生病,都只能忍着,去老田埂扯些草药,按照老一辈的法子熬了汤喝,三两天地挺过去了之后,又继续干起家务活。

    那段时间里,李大爷总郁郁寡欢,大眼睛也出现了躁狂的情形。实在没有活干的时候,李大爷就牵着牛去那片林子转悠,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后来再去的时候,李大爷带上锯木头的大锯子,又是几个小时,他和大眼睛就拉回来香樟树的树干枝丫。李大爷告诉李大娘,要重操旧业,准备做些凳子柜子拿去卖。

    看到李大爷的小眼睛又闪现出光彩,李大娘也很高兴,她想着:“这只要有盼头,未来的日子就是活的,就像那水,无论大小深浅,只要流动就好。”记得那天她做了好几个菜,还特地去集市上割了肉做了辣椒回锅肉,上初中的二女儿是最高兴的,吃完饭还跑去林边割了满满一背篓草,说是奖励给大眼睛的。

    看着李大爷在院子里吧嗒旱烟,女儿将草直接递进大眼睛嘴巴,大眼睛摆动大嘴巴津津有味咀嚼,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温情地瞧向女儿,李大娘脑中充满美好未来的图景:李大爷的家具卖到镇上和县城,二女儿考上了县城高中,大女儿读上了大学。

    李大爷牵着牛往来于林子和院子的日子又过了两年,这两年日子过得不富裕,但还算是安稳,李大爷偶尔会因为生的都是女儿跟李大娘发火,起初发火时就随手拿起那根凳子朝李大娘扔去,像是故意偏离了一定距离砸向树,李大娘也总能够躲开。

    但是意外却往往伴随着恍惚的岁月,令人猝不及防。有一天,太阳已经落下,李大娘像往常一样正去篱笆外的院墙边取一些柴火,准备将饭菜再热一下。李大爷急匆匆地回来,拿了一把砍刀,推上鸡公车,又去隔壁邻居那里叫人。李大娘紧跟着出去,问:“发生啥事情了?”李大爷怒气冲冲,随手拿起脚边的木凳,向院门口砸去,暴怒地回了句:“不要问了!大眼睛被树砸到,活不了了。”那一次,李大娘站在院门口柿子树后面,丢来的凳子被柿子树挡住,落在树下,瘸了一条腿。

    听了那话,李大娘差点站立不稳,歇了一会,才缓过来。李大爷和隔壁的张老三已经走远。过了大约一刻钟,李大娘依稀听见大眼睛的惨叫声。后来,它们把大眼睛推了回来,头已经割下,张老三将其它的部分拿去处理。

    李大爷将大眼睛的头放在院内的柿子树下,整整三天不说一句话。李大娘心里面怕极了,将煮好的饭菜端到李大爷面前,也不敢多问。

    大女儿已经在县城读高三,在镇上读初三的二女儿也已经早早睡下,待到第二天放学回家才发现大眼睛没有了,望着大眼睛的头伤心地哭。李大爷看着女儿,发了一会儿呆,转去了后院。

    第三天傍晚,女儿再放学回家的时候,李大爷已经把大眼睛的头处理了,李大娘猜是交给张老三拿去卖了。

    又过了一个月,李大爷开始琢磨起木匠的工具箱,李大娘才算松了口气,心想:“这人就跟牛一样,得有点事情干,不然就要出毛病。”

     

    五、亲事

    1990年的高考真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阵仗,尤其是农村出去的孩子,如果不是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基本没有可能,而如果不是在重点班级的前十来名,几乎也是不可能。许多学生,靠的是非考上不可的决心,以及第一年考不上第二年第三年继续复读再考的耐力,而有的孩子即便是考了三五次,也有可能考不上。这一年七月,大女儿参加完高考,回到整整远离三年的家,亲眼目睹父母亲生活的拮据,心里面开始对考大学犹豫起来,一边帮助干家务,一边也继续复习着,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成绩。

    直到八月份,李家院子还是没有好消息,大女儿的成绩一下来,果然还是差了专科线十来分,二女儿也只是考上了县城的第二高中,升学率还不如大女儿。

    没有了大眼睛的日子已经没滋没味地过了几个月,李大爷修好凳子,琢磨着又多做了两条。

    没有了大眼睛的陪伴,李大爷性情变得急躁,稍不注意就会动怒。两个女儿不敢言笑,李大娘也小心翼翼。

    有一天,李大爷吃着饭的时候,突然把筷子一搁,说:“凳子没人买,没有了牛帮助干活,这日子怎么过?”

    女儿们一声不吭地赶紧吃完,懂事地到房间去了。李大娘说:“要不我纺线吧,兴许能卖点钱?”

    李大爷:“倒是可以,我明天就把纺车修理一下,”又说,“但是老大就不要再读了,没有考上大学就算了,老二读完初中就回家干活吧,别跟她姐一样折腾。”

    李大娘听了那些话,默默地走去女儿房间,她要告诉一些孩子爸和他祖上的一些事情。

    她告诉孩子:“刚刚买回来‘大眼睛’那一阵,你爸对大眼睛很是喜爱,每天按时牵出去吃草,困水,还不忘交代‘给它吃好一点’。

    头一年,乡里乡亲有几户人家来请他去耕地,一年下来,一头牛相当于一个壮劳力的收获。高兴的时候,他就会讲,‘这头牛,相当于我的大儿子,不过不是你生的,’又冷不丁加上一句‘早有这头牛,我爸也不至于打骂我妈,我妈也不至于走那么早。’”

    李大娘继续讲:“我知道你爸心里面装着心事,就会在他一天忙碌收工前,早早备上饭菜,和一点点曲酒、一碟子炒黄豆,待你爸慢悠悠咂酒的时候,他就会吐露一点点上一辈的事情。”

    说到李家上辈子的事情,李大娘有些兴奋神情:“你们的祖父可是远近都知道的李木匠,他不仅仅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做家具,连地主家嫁女儿陪嫁的箱子、梳妆盒子,也是他做的,你祖母可是个公认的美人,但是解放前后,到了你爷爷这辈已经没有多少木匠活可做,饿死的、病死的人多了后就改做棺材,也做鸡公车。”

    二女儿插话说:“妈我知道,小时候爸爸还用鸡公车推过我。书里面写到过,鸡公车是一种历史非常悠久的独轮车,在诸葛亮的时代就已经有了,承担农村主要运输任务,如今村村通公路实现后,大家才不用鸡公车了,说不定哪天鸡公车就成了农村运输的古董。”又说:“妈,我家的鸡公车记得要留好哦。”

    李大娘不解:“一个过时的鸡公车有啥用,都堆在后面老屋子里呢,做柴火我还嫌麻烦。”

    她又接着说李家的往事:“你爷爷力气大、饭量大,做的又是力气活,饿得着急了,就常常跟你们的奶奶吼,‘你煮的饭哪里去了?没一顿吃得饱!’你们的爸爸那时候才几岁,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们的奶奶要顾着几岁大的孩子,自己更加吃不饱饭,常常忍气吞声,暗地里想着法子解决吃饱饭的问题,把用于养田的绍菜添加在饭里面充当干饭,把用来喂猪的红薯,粗玉米糊糊,大白菜,萝卜等逐一尝试着添加在稀饭里,实在没有白米的时候,也单独煮红薯、土豆当成主食。那时候你们的爷爷奶奶都没啥可挑剔,饿肚子的时候多,少有一顿吃饱的机会,最困难的时候也学着红军吃草根、树皮,只要能吃,哪怕吵架、打架,活下来都是幸福。但是,你们爷爷奶奶都没有挨过去,一前一后因为饥饿和疾病去世,爸爸被他们保了下来,爷爷在去世前叫他去找河那边的表爷爷学些手艺。”

    李大娘停顿了一下,问:“还记得不?你们小时候去走过亲戚的表叔家,你表爷爷,是那张表叔的爸爸,解放前曾经跟着你们的祖父学习木匠手艺,河那边乡亲们都知道的张木匠,他顺带教会你爸爸一些基本的木匠活。”

    看着女儿们安安静静地听,李大娘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爸爸一直想要个儿子,一个接一个失望,这怎么能怪你们呢?我知道,你们干活干不过男孩子,你爸也不少打骂你们……都过去了,也不要怪他,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他就已经三十好几了,他自己都记不清年龄,还是王婆婆大约记得你爸好像是属牛的。”

    听了李大娘的讲述,大女儿哭了一阵子,想起小时候农忙抢收时候,头顶火辣辣的日头、怎么也望不到头的麦田,想起被割完麦子后留在田里的麦秸秆戳破脚板钻心的疼痛,想起割草时被邻居家的狗追赶……她将头埋下去,小声地说:“妈,不想回家种地,这些年读书,已经做不来地里活,再者也没有啥前途。我原本想再复读一年的,但是家里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读下去。”接着又抬起头来,声音坚决地说:“妈我不复读了,让妹妹接着读,我们争取考上一个。我年龄到了就考虑嫁人,不过,你们不要张罗媒婆去说媒,我自己有个高中同学,他在追求我,也没有考上,我明天就去找他商量。”

    李大娘这才认真端详起女儿,这些年一天到头屋里屋外瞎忙,竟然没有注意到女儿已经长成俊俏的大姑娘,个子还超过了自己一个头;二女儿也是,个头虽然没有姐姐高,但看起来似乎更加细瘦,有更加惹人喜爱的俊俏水灵。李大娘心想:“这样的身子板,看来是不适合做农活的了。”

    第二天大女儿回来,就跟娘说了:“妈,我们准备出去一边打工,一边再复习准备再参加高考。”李大娘倒是心疼,劝说女儿,你一个女孩子,跟人家一起出去也不方便,要不然先把亲订了,也了了你爸心愿。女儿应承下来。李大娘悄悄托人去那边看了看家底,也就是俗称的“访人户”,又找河那边亲戚问了个究竟,都说男孩子人和家里也还可以,双方家庭也就很快订下了这门亲事。

    9月,两家子在河那边亲家屋头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是成了亲家,女儿就与河那边的同学订下了亲,说好双方年龄一到就去扯证正式结婚,不久“准小两口”就一起外出打工去了。在李大娘和二女儿的再三央求下,二女儿读上了高中。

    六、李大爷之死

    大女儿和准女婿外出之后,李大娘常常在院子里纺麻绳,因为她心细、手稳,纺出来的线均匀,结巴少。附近的相邻,如果有需要的,都会提前跟她预订。

    李大爷却变得更加没有着落,不时地打开木匠工具箱东瞅瞅西看看,时不时转到林子里像是在琢磨啥,却又常常空手而归,回到院子里,看着四处空荡荡的,有时候会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香樟木做棺材使不得!使不得!哎!瞎忙个啥,到头来啥也没有,盼个儿子也盼不来,大眼睛走了,大女儿也是人家的了,我成了没有用的人。

    那个时候,已经实行了火葬,村里正在规划集中的墓园,不再允许一家一户将去世的亲人葬在自家的地或者田地边角。除了超过80岁的老人,都不再用棺材了。

    李大娘的麻绳倒是能卖点钱,贴补点家用,勉强支撑起二女儿的学费。

    李大爷闲了一段,心思恍惚地又琢磨着要做棺材,勉强做了一副,还漆好了放在墙边。去市场上转悠了几次,一直没有找着行情,棺材也就一直搁在那里,毕竟高龄的老人也越来越少了。此后,李大爷越来越无所事事,烟抽得越发厉害,酒也越喝越上瘾。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会亢奋一阵,去搬出来木匠家具柜,一边翻弄,一边说起爷爷那辈子的事情,过了一会儿,又会唉声叹气,“回不去了,没有用了。”

    他的腿脚越发不利索,但还抽着旱烟去那片林子,仿佛要问出个究竟。

    六月二十五号那一天,李大娘去了河那边,给亲家母送一些麻绳过去,因为下起了大雨,当晚没有能赶回家。第二天一早回来,院门打开着,她大声喊,李大爷不应,她想这人,会不会赶集去了?或者上林子那边去了?后来,李大爷中午没有回来,天快要黑了也没有回来。李大娘心里咯噔,想着一定是出事了,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跑去那片林子,直接奔坟地那转了一圈,天渐渐暗了下来,她想着也不一定在林子里面,又折返回家,院子里还是没有人。她这下更慌了,忙着去找邻居帮忙,再到那片林子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家打着手电筒搜寻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凌晨天亮了,又接着找了几圈。最后,邻居张老三找到他,半掩在林子另一边的储水池里漂浮着,拉上来使劲拍打背部,再转过来仔细一探口鼻,还是没有喘过来。他们其实清楚,他早已经咽气了,只不过李大娘不住地哀求让他们以为还能够救。

    那个地方,刚好是前次砸中大眼睛的地方。那一次,大眼睛挣脱了拴它的绳子去喝水。

    这一次,李大爷为什么会去那个塘?李大娘至今不得而知。

    按照“阴阳先生”对丧事的安排,等不到女儿回来,第二天,李大爷的尸体就被拉去火化了。

    七、月影

    李大娘一边想着一边伺弄着纺车,不知不觉间月亮升起来,树影投在墙面上。

    “那不是,他又回来啦!”指着墙上的月影,李大娘惊动着自己,随手把板凳朝月影投去。即便是月光,也能够照见,那把结实的香樟木凳已经伤痕累累。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墙边上那口新漆过的棺材,日头把它映得红彤彤的。李大娘再次陷入沉思:“为什么不用你做的这个棺材?都是因为你做这些棺材!”

    以后的日子,就像诗里面写的:

    “庄稼火红的胡须从墙头伸进来了

    纺车继续转着

    天黑的时刻

    天亮的时刻……”

    不知不觉间,日升月落相伴李大娘许多次。

    大女儿和准女婿外出三年后,双双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头一年,他们就正式办理了结婚手续,至今日子过得红火。

    二女儿直接从就读的那所高中考上了大学。

    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十多年。李大娘到城里生活几年后,还回到那片林盘里的院子,两个女儿都在几十公里外的城里工作生活,请了远房亲戚与她们的妈妈同住,照应,她们也隔三岔五地带着孩子回去看她,通过依然弯曲的老田埂,踩着依然熟悉的草,去那片林子看看。

    那辆鸡公车后来被二女儿拿去一个农耕实景博物馆做了一个小现场。

    李大娘当年的纺车成了她放不下的物件,至今依然会纺线,纺线的时候,就会想起李大爷当时那些总实现不了的愿望,对于他的怒火,倒是慢慢淡忘了。

    就像伤会愈合,伤疤会留下来,在有月亮、树影投到墙上的日子,李大娘的心病依旧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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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李大娘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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