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会成烟:兰花和裕良

作者: 江雪阁 | 来源:发表于2021-06-16 23:18 被阅读0次

    公元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农历十一月初九,村子里没人知道那天是平安夜,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的生日是多么好记,想忘也忘记不了。

    妈妈永远也忘不了生我的那一夜,每个细节都要记得清清楚楚 。

    那天白天的天空阴沉沉灰蒙蒙,到了傍晚,星星点点地飘起了雪花,晚饭后雪花越下越大,北风吹着雪花直往墙缝里钻。下午妈妈就觉得肚子痛,以为是吃了不洁的东西闹肚子,并没在意。晚饭后,肚子一阵一阵地痛,奶奶说要生了。

    妈妈躺在奶奶的床上待产,床上垫着厚厚的稻草,上面是土布床单,身下是装着草木灰的布垫子,薄薄的被子盖在身上,一点份量都没有,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直往被子里钻,她觉得又怕又冷。奶奶烧两个火盆放在屋内也没能止住她发抖。

    也许人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都要会想起自己的妈,就像小时,有妈在身边就有了依靠。妈妈在生我的时候,就想起了自己死去多年的娘,就忍不住哭泣,从嘤嘤的抽泣,到放声大哭,哭得爸爸手足无措,不停地用热毛巾帮她擦眼泪。

    奶奶时不时地摸一下妈妈的肚子,让她放松,用轻柔平缓的语调说,宝宝的头入盆了,瓜熟蒂落,没什么可担心的。每个母亲都要经历这个过程。看到妈妈哭,也不劝,有条不紊地做着接产的准备。她在厨房烧了一大锅水,另一只锅煮着剪刀、纱布、毛巾等用品,奶奶是村子里有名的接生婆。

    妈妈抓着爸爸的手,看着爸爸焦急而紧张的神情,她觉得自己嫁对了人。她哭自己的娘。原先她一直觉得娘死得不值,死得太窝囊,居然抛下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选择自杀。当她痛得死去活来时,她理解了她的娘。

    她的娘叫刘兰花,是个小脚女人,家里虽有几亩薄田,但家境一般,出嫁前和他的父亲没见过面,全凭媒婆传话,只知道男方家境不错,良田几十亩,还有一条机船,农忙时当抽水机,农闲时做粮食生意。

    她的爹叫吴裕良,心中早就有个姑娘,是“和记粮店”老板家的大女儿,县中的女学生唐荷英。第一次在粮店看到她就被迷住了,只见她穿着蓝布学生装,黑布学生裙,像夏天的荷塘,婷婷玉立,和村子里的姑娘完全不同,心里就想,娶老婆就应该娶这样的女子。从此他就上了心,每次去粮店卖米,总是凑到星期天,希望能看到荷英姑娘。为了引起她注意,他会带些可口的小点心,给她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妹唐映红,逗她开心,从而引得荷英对他微笑,和他说话。

    他想等到唐荷英中学毕业,就和父亲说,然后央人去提亲。

    秋收以后,他和父亲在堂屋里喝酒,看到父亲喝得高兴,觉得这是个机会,把自己的心事说给父亲听。

    “爹,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农村里和我同龄的人差不多都成亲了,结婚早和人都有几个孩子了。”

    “臭小子,想女人了?我早想到了,已经请媒婆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日子就定在正月初八,你放心吧,我也急着抱孙子呢。”

    “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我认识吗?”

    “你不认识,是十八里外刘家荡的刘根发家的闺女,刘兰花。”

    “爹,那个刘兰花,我人都不认识,怎么娶她当老婆,不要!我喜欢和记粮店的唐荷英,她是县中的女学生,长得好看,家境也富裕,和我们家也算门当户对,我想娶她做老婆。”

    他的父亲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 啪”地一声,一根筷子在桌子上跳了一下跌落地上,“女子无才就是德,女学生能娶吗?捧着本书能当饭吃?我们是庄稼人,娶个老实本份的女子做老婆才是正理,想娶女学生门都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娶回家过日子,时间长了就喜欢了,我和你娘结婚前也不认识,现在过的不是很好吗?别学那些洋派,婚姻还轮到你作主,我还活着,就得听我的,我眼闭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你怎么折腾,我也管不了了。现在我是一家之主,媒婆把财礼送过去了,八字也合了,这事就定了。我告诉你,种田人家娶老婆,要娶能生儿子的女人,那位刘兰花屁股大,肯定能生一窝儿子。”

    刘兰花是他父亲看中的姑娘。那是初夏的一天早上,他的父亲喜欢去茶馆喝早茶,从茶馆出来,去街上准备买小笼包子带回家,抬眼看到一位姑娘从裁缝铺出来,穿一身湖蓝色的旗袍,撑一把小花伞,转过街角,不见了。他看着那个背影,觉得这个姑娘的屁股丰满,一定可以生很多儿子。于是他去裁缝打听姑娘的信息,知道她手巧,脾气好,年龄也与儿子相当,就动了心思,请媒婆上门提亲,两家父母一说即合。

    吴裕良不敢明着反抗父亲,暗底里偷偷到县中,请唐荷花英到城里最好的饭店吃饭。唐荷英带着好友一起来了,他找不到表白的机会,只能用含情的眼睛盯着她看,不停帮她搛菜。那位好友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吃完饭后借口有事,先告辞了。在送她回校的路上,他鼓起勇气问:“你们学校有男生女生谈恋爱吗?”

    “有啊!今天我的这位好友就订婚了,男方催着毕业就结婚。”

    “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没有,我才不要这么早就结婚,中学毕业后,我要去上大学,当女先生,让所有女子都可以上学读书。”

    “那时候年纪大了,好男人都结婚了,你嫁给谁去?还不如像你的好友那样早点订婚,结婚,生孩子,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你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世界大着呢?好男人有的是。”

    “你觉得我是好男人吗?”他紧张地低着头,不敢去看她。

    她停住了脚步,认真地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儿说:“你是个好男人,聪明、能干,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惜我们不合适,我不甘心做个村妇,你也不可能脱离田地。有些话你不必说出来了,谢谢你请我吃饭,再见。”

    他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开,慢慢转身向着自己船的方向走去。

    新婚夜的烛光下,刘兰花看到男人高大英俊,她心动了,一见倾心。吴裕良看她却是一脸的嫌弃,小眼睛,大饼脸,一双变形的小脚,而且大字不识一个,越看越觉得她丑,索性吹灭了蜡烛,早早钻进被窝。

    丈夫不爱她,小姑刁难她,妯娌排挤她,懦弱的她生活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像林黛玉初进大观园那样,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时时陪小心,处处看人眼色,走路轻手轻脚,受委屈躲在房间偷偷哭泣。

    结婚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儿子,公公高兴地逢人就说他看人准,这个儿媳妇能生男孩,能生多个孙子。他这辈子生了八个孩子只有两个儿子,他希望儿子辈家旺人旺,最好生六到八个孙子。

    刘兰花生了儿子,过了两年舒心的日子,吴裕良当了父亲,也认命了。虽然不爱她,看她尽心尽力操特家务,把他当老爷那般尊重,也就收了嫌弃她的心。

    接下来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小女儿两只手分别长了六个手指,被认为是不吉利,一家人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特别是小姑子,早上喜欢睡懒觉,看到大家早饭都吃过了,她就不依,一定要刘兰花单独为她再做一份。

    刘兰花要照顾孩子,还要为大家做饭洗衣服,有时做饭晚了一点,就会遭来男人的一顿埋怨:“你死人啊!歇在家里饭都做不好。”听到孩子哭了,“耳朵聋啦!听不见孩子哭啊!”

    儿子十五岁那年,她搭乘丈夫的运粮船上街,买了几块花布,准备给自己做一件新棉袍,给三个女儿做过年穿的新棉袄。花布被小姑看到了,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就想给自己做衣服。她不肯,抓着布不肯松手,两人争抢时,被刚进门的丈夫看到了,他不管青红皂白,一记耳光甩在她脸上,训斥她不像个做长嫂的样子。这记耳光成了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凌晨四点多钟,一声婴儿啼哭在寂静的雪夜显得特别响亮,宣告一个女孩的降生,那个女孩就是我。奶奶、爸爸、妈妈想要个男孩,因我是女孩而有些失望,没多久也就释然了。新生儿的降临总是令人高兴的,何况我是妈妈的头胎。我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点喜庆,奶奶煮了一碗红糖鸡蛋汤,端给妈妈喝,里面有六个鸡蛋。妈妈吃了三个,说什么也不肯再吃,让爸爸吃。爸爸吃了两个,给奶奶吃了一个。一家人看着我哇哇哇哭,都笑了,就这样,在他们的注视下我进入了甜梦乡,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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