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马灯的少年

作者: 子城 | 来源:发表于2022-05-29 22:4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九八六年,阿力才十三岁,他上了乡里的中学。中学坐落于黄村,往北两里地便是襄河。学校的东面是一条南北走向,可以去镇上的乡村公路,西面是黄村的村庄,北面是长势正好的棉花地,而南边是静静流淌的翻身河。

翻身河这名字有很强的年代感,寓意着穷人翻了身,是建国后大修水利时人工挖成的一条灌溉水渠。水渠有十几米宽,渐渐成了流水清清的小河,挖出来的河泥堆成了河堤。春天河畔青草满坡,野花自开,鸭鹅嬉戏,到了夏天小河更是孩童淘水的好去处。河水的源头肯定来自襄河,却不知起于哪里,又汇往何处,反正阿力不知道,也没去探个究竟,只见那河水默默地向东流着,灌溉着一路的千万亩良田。

黄村中学座北朝南,是个简陋的乡村中学,收纳着西起刘村韦村黄村往东至马村鳊鱼咀村蔡村共六个村子的孩子。学校设初中三个年级,每年级两个班。红砖砌成的房子总共才两排,前排六间为教室,三间为一栋,教室的窗户只有空空的木头框子,没有玻璃,到冬天才用塑料薄膜蒙上,北风一吹,呼啦作响。教室的东边是个不大的操场,矗立着一个孤零零还有点歪的篮球架,打个比赛只能赛半场,很重要的公共厕所就建在操场的最东边。北边的那排房子便是教师的寝室,食堂建在寝室的东头。两栋教室的中间是学校的一条主路,这条路北到教师宿舍,往南的尽头就是翻身河边,从教室到河边的那段路,石子也没舍得铺一层,晴天还好,一到雨天就大小水坑泥泞一路。泥泞路的两边各栽着一片齐刷刷的小白杨,夏天的时候青翠浓郁,一阵风起,千万片叶儿扇动起来迎着阳光翩翩起舞,而到了冬天,北风就在那挺直光秃的树杆中间吹着口哨追逐着玩,那呜咽的哨声一响,教室里的阿力就冷得跺脚,同学们此起彼伏的跺脚声会干扰老师的讲课,便惹来老师大声地斥责。好容易捱到了下课,男生们把手笼在袖子里像小狗一样相互挤在墙角处,最里面的男生被挤得嗷嗷叫,等他终于挣扎出来,浑身便热乎起来。学校的东西两边原来都是有围墙的,东边围墙紧贴着公路边的干渠,无人走动,保存的还算完好。只是西边刘村韦村黄村的孩子多,因走南边主路绕的圈大且坑洼不平,农村的孩子野,没骑车的干脆就瞅着那好搭脚的地儿掀去几块砖翻墙进出,围墙慢慢被翻出了个缺口,越来越大,补了几回,又被学生扒了。

阿力沾了些泥浆的脑袋在上课铃响了两分钟后出现在了西边围墙的缺口处,他熟练地翻了进来,猫着腰匍匐在了教室的窗户下,听着动静。只听教室里正热闹成一团,他抬起头来确认老师还没来,才拍了拍身上翻围墙蹭上的土,站起身来,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机会好的是,他刚刚坐下来,英语老师便夹着课本走进了教室。付老师前脚刚进教室,只听后面传来一声报告,阿水和阿松像两个说相声的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站在门口,睡眼惺忪但面带微笑地看着付老师。付老师双眼冒火,但他忍了,“又睡过了?”阿水低下头,在后面的高个子阿松却还傻呵呵地笑着,班里哄得一声都笑了,付老师恼了,叫他们进来挨着墙角站着。阿水站着,双手拽着衣角,有些不相信的瞄了瞄阿力,阿力得意地朝他做了个鬼脸,阿松忍不住笑又怕老师发现,咬着嘴唇抬头看向天花板,他看见天花板上有两只苍蝇正嗡嗡地追逐着,往黑板那飞过去。付老师咳了两声,威严地叫同学们打开课本准备上课。

教室北面窗户外的那几株白杨上面,“知了,知了”,几只知了正合力地开着演唱会,阿力只觉着热,他看着窗户上那几片没撕完的塑料薄膜正一动不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有丝风吹过才轻轻摆动几下。知了的叫声一阵一阵大过了老师的声音,阿力的瞌睡虫爬了上来,他把两只胳膊放在课桌上用两手苦苦地撑着摇摇欲坠的脑壳,拼命地睁着双眼看着老师,老师的样子渐渐摇晃模糊。付老师拿着黑板擦狠狠地敲着讲桌,阿力猛不丁地醒了过来,他看见付老师正揪着最前排阿重的耳朵帮他赶瞌睡虫。付老师因为生气,他左耳朵里面的那颗胎痣小肉瘤正在充血发紫。

英语课上完后,便是班主任马老师的两节语文课。马老师有句口头禅,“随乎子”,这是一句我们老家的方言谐音,是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意思,马老师劝告自己的学生们不要当“随乎子”,几个调皮蛋却反过来私底下把这三个字叫成了马老师的外号。随乎子老师一点也不马虎,他用那一丝不苟的正楷在黑板上不停地写着词语词组,并要求学生抄下来,教桌上的粉笔头越来越多,阿力拿笔的手也写得酸软,他停下来摆动着右手。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好半天,马老师还在拖着课,粉笔滋滋地唱着歌,他是逢课必拖,阿力有点着急地看着窗户外趴着的一班等他一块回家的同学。

马老师终于夹着他的教具走出了教室,阿力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站在板凳上扭了几下屁股。他挤出了教室,骑上吱呀响的自行车却一气奔向了翻身河边,他跳下车,来到河边,扒拉开那堆水草,摸出个密实的竹制小鱼篓来,他扭开盖子,看着里面几条欢实的鳝鱼,他乐了,这可是午休在旁边水田埂上的战利品。阿力有一双火眼金睛,他只要在那些田埂水坝小溪边走上一圈就能知道有多少个鳝鱼洞,哪个洞里有鳝鱼。夏天他卷起裤腿光上脚,搂起袖子就直接下水,用手摸着洞,拿脚狠劲地捅几下,等鳝鱼憋不住钻出洞来,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上去快准狠地夹住鳝鱼就捉了上来。到天冷了则穿上爹的大号高筒橡胶鞋扛起铁锹鱼篓去挖。他还在自家后院的角落处用砖和泥土围了个鳝鱼池,养了不少鳝鱼。有时娘切辣椒炒两条家里打打牙祭,而大多的都让爹拿去卖了贴了家用,阿力会要求爹卖了鳝鱼后给个两三毛买本小人书,爹这时候给钱还是很痛快的。

阿力把鱼篓挂在了车子的前把上,一蹦就跃上了车,他屁股不挨车座,直着身子,跨在那三角架上飞快地踩着脚踏板,那辆二八大杠被他踩得像飞一样地向前驶去,不一会他就追上了几个同伴。他们骑过了黄村那短短的街道,惹得一路鸡飞狗吠,又一鼓作气冲上了襄河大堤。河风凉爽地吹着,呼呼地鼓着他们的衣衫,他们在那空旷的堤面上前追后赶风驰电掣地向西边的刘村骑去。

学校到刘村这段路,阿力每天都要往返四趟,尽管他们骑得飞快,中午的时间仍是那么紧张。他很羡慕能在学校食堂吃午饭的学生,中午那两个小时吃过饭后就可以安安逸逸地玩耍,不需要像他这样为了吃顿午饭心急火燎地骑来骑去,可气的是有时刚骑到学校肚子也已经饿了。后来他也如愿了,和娘磨来磨去,娘终于同意,从家里驮来一袋米交给食堂兑成了饭票,带了瓶咸菜,中午就在学校里吃,他捧着那个大大的搪瓷碗蹲在翻身河边吃完饭,顺手在河里把碗洗了,在河坡的草皮上躺着晒太阳,他想起那帮回家吃饭正拼命蹬自行车的几个同学,感觉很惬意。他站了起来拣起几块瓦片朝河里打起漂漂来,瓦片激起一串串水花,飞快地向前滑去,突然就停下扎了猛子沉了下去。

有了饭票着实是好,可以和同学换兑成钱,拿着这几毛几毛的就可以在学校里卖零食的小贩摊上买些油炸的米饺子,麻花,金刚器等,还可以去学校东边桥头老汪头家买几个正出锅的水晶包子,那包子两面煎地油花花的焦黄,里面的萝卜馅或是加了点猪油,香得很,阿力每次都要吃上三五个,有时没钱了,就先记着账,等再从家里驮来米,换了饭票兑了钱才还上。这样从家里拿米越来越勤,爹就斥问他,他赖着脸说饿得快吃得多,后来有几次干脆不给娘说,偷偷从米缸里舀上几斤米直接给了老汪头还了饥荒。

阿力看上了阿水的一块电子手表。当时的电子手表可是稀罕物,那表黑色的表壳,黄色的橡胶表带,亮亮的显示盘上有时间日历和星期几。阿水家有亲戚是城里的,回来探亲送了阿水一块。阿水坐在阿力的前桌,经常在阿力的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阿力想着自己要是拥有这样一块手表该多好,设置个闹钟,早晨起床就不用担心迟了或是早了,上课时也可以看着时间,知道啥时候要下课了,再就是这天热了,穿个短袖光着胳膊戴个手表也好看,还有很重要的是自己中午出校去玩或捉鳝鱼,就不用不知道时间狼狈地翻墙或被老师罚站了,有次中午吃饭后和几个同学溜到襄河里游泳,过了下午上课时间,匆忙地跑回校,正好被校长碰见,在操场上罚站了一节课,小太阳烤的可真热,要是有块表,早点回校就不至于这样悲惨了。

阿水正玩厌了手表,又欠了小卖部几块钱饥荒,便答应把手表卖给阿力,三块钱。阿力先给了阿水一块,剩下两块说等卖了鳝鱼就给他。阿力戴上了那块梦寐以求的手表,他精确地知道了自己从刘村到学校只要二十几分钟。阿力还这两块钱欠款的过程中却还是碰上了点麻烦,回家后他发现后院的鳝鱼池有了情况,里面只剩下几条小小的鳝鱼,他忙问娘,娘说不知道,去问爹,爹也摇着头,他快哭了,才见他哥在旁边狡猾地笑着,原来是他哥抓弄去卖了,买了双鞋。他找哥要钱,哥却说没有了。阿力很愤怒,但他不敢惹哥,他哥比他劲大,揍起他来也能下狠手。阿力只好求助于娘,娘给了一块钱,阿力找出自己藏着的五毛,找姐要了五毛,终于凑齐了两块给了阿水。可气的是手表戴了半月后竟没了显示,阿水说一经售出,后果自负,阿力气得好长时间不理他。终于等到有一次爹去镇上,找了个钟表铺,一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中年师傅拆开了电子表看了看,说是电池没电了,过几天托人到城里进块电池来一换就好了。阿力开始盼啊盼啊,终于一个星期后,爹把又能显示走字的手表拿了回来。经过这次手表风波后,阿力慢慢的对捉鳝鱼没有了以往的热情。

阿力又被校长点了名。阿力因为上次午休时出外游泳上课迟到被校长抓住罚了站,并在大会上就学生安全问题通报批评,校长就记住了阿力的大名。校长正站在学校的那条主路上看着陆续离校的学生们,他发现阿力和几个同学正步出教室,便招手叫阿力的名字,阿力有点忐忑,校长却问他们几个中有谁知道镇上的电影院怎么走,除了阿力,几个同学都摇着头。阿力想起有次赖着跟爹去了镇上,看见了电影院的几个大字,他还在门口羡慕地转了几圈。阿力对校长说,他知道电影院在哪。校长这次很温和地点着阿力的名,委派他当个小队长带领一帮同学前往电影院。阿力心里涌起一股荣誉感,欣然答应。上星期马老师在班里通知,今天下午不上课,三点钟集合到镇上电影院看电影《少年犯》,班里顿时欢呼一片。

念小学的阿力经常跟着哥姐或湾里的大孩子们到处看电影。遇上本村放电影当然最好,吃完饭,爹娘不再管着阿力,大人也喜欢看,收拾完以后也会前往。那年代,村里一年放几次露天电影和饭桌上有碗肉一样都是让人幸福兴奋的事。阿力早早地就和几个伙伴扛着板凳来到了放映地,看着那两根桅杆立着,中间已经挂好了白色的幕布,放电影的人正在摆放放映机,阿力们就围在旁边虔诚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希望他快点准备好,阿力想用手摸摸那大轮盘小轮盘或者是那倒带的小摇把,那摇把一转动,发出悦耳的咔咔声音,他刚伸出手,放映人便发现了吼他。

非要等那夜幕降临了,全村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黑压压的一场子人,人声鼎沸,闹腾的孩子们不停地在奔跑,草垛上和树丫上都爬满了孩子,然后大人们叫唤着孩子或是找着人,这时,终于一轮刺眼明亮的白光刺破夜空落在银幕上,放映机那规律的咔咔声响起,银幕上全是雪花炸响着,孩子们欢呼起来,雪花闪完,音乐响起,片头的字幕出现了,场子里开始安静下来。阿力最喜欢看的还是战争片,阿力和小伙伴的口语里管这类电影叫“打仗地”,在他们的口语中又把武工队八路军解放军叫成“我们的人”,当“我们的人”处在逆境中或坏人正使坏的时候,他们也跟着愤怒或委屈,拽着拳头恨着牙使着劲,眼睛里甚至含着泪花,当“我们的人”胜利了,他们便眉飞色舞,对视一下,击个掌,喊着:“我们的人赢喽!”。中间换胶片的时候,会停顿一会,最害怕的是换了好久也没换好,场子里的人传着是不是烧片了,满场人的心就如到了嗓子眼,紧张焦虑着,终于咔咔声又响起,光柱又打在银幕上,又出了人物,那颗心才放下。电影散场了,阿力们一路地意犹未尽,讲着那些经典的片段,一路地手舞足蹈,到了床上,脑子里还放着电影,睡着了,梦里一飞腿,踢了被子。

阿力还赶着邻村的电影。上学或放学时,消息会像长了脚一样在孩子们中间传播。爹娘也管不住,吃完晚饭,孩子们就没了影,跟着大点的孩子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怕掉了队找不着地方。邻村还近一点,有的村子远得快有五六里路,一路急行军,终于见了夜空中有一地方灯光耀眼,大概就是那地方了。陌生的地方,孩子们窝在一处,偏点远点都可以,只要能看着银幕就行,怕的是回去的时候丢了伴。电影有时只是看个大半场,因为赶路的时候,电影早开始了,仍是津津有味,等到看完了,剧情也就大致清晰了。回家的时候,有星星和月亮还好一点,走着田野里的小路,高一脚低一脚,不断有野鸡或野鸟的叫声,还有地里小虫的不同声音,突然就惊出了什么扑棱着蹿往别处。最怕的是大孩子喊一声有鬼,先发足奔跑,后面的小孩子则心里发毛,跟着跑起来,有胆小的干脆边哭边跑,可等到下一次,邻村又放电影,那胆小的还是跟着去了。

不过有时候,那长脚的消息也有假的,兴冲冲地跟着大孩子行军到了村头,孩子头却回头往回跑,说是今天邻村不放电影,阿力们管这段子叫白跑游击队,第二天有人问他们昨晚放的什么电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白跑游击队,他们屡屡上当,却乐此不疲并心甘情愿。

阿力从未在电影院里看过电影,他不知电影院是什么样子,但他能想到肯定是一排排的座椅,规规矩矩坐着,不用担心前面有人个子高会挡住视线。

阿力本来准备骑自行车,却因同行的同学们没有车,他只好作罢带队步行。十几个少年一路说说笑笑,走的很快,等走完那段乡村公路,已经走了七里路,距离镇上还有八里路。这时拐上了省道,阿力有点累,感觉中午吃的那点午饭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省道上不停地有空载手扶拖拉机往镇上的方向跑着,几个同学一阵跑,追上拖拉机爬了上去,司机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只顾开自己的车,先爬上去的同学朝后面跑的同学喊着快跑呀,阿力也爬上了一辆车,腿却被拖拉机的车厢板磕了一下隐隐发疼。终于到了电影院,学校的学生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电影院和阿力想象的差别不大,座位前面低后面高,次序高上去,果然观影时不会有遮挡的烦恼,正前方一个礼台,平时可以开会,这时挂着大大的银幕,比村里露天的银幕大得不是一点半点。阿力揉着有些疼的腿,坐在影院的座椅上感觉很兴奋,电影院里的感觉比露天的就是好。阿力想着鳝鱼还是要继续捉,不过要解决他哥这个老鼠的事,要不就自己上集市去卖,也不能告诉爹,等有了钱,自己就可以经常到这电影院里看看电影。阿力回头看了看后面头上的二楼,那束光柱不停地变换着明暗,投在下前方的银幕上,电影开始了。

电影看完了,那几个少年犯的故事却让同学们有点沉闷,人还是不能走偏路,阿力这样想着,这也许正好达到了电影的初衷和学校组织看电影的目的。

阿力还是走着回去,有几个同学溜了号坐着别人的自行车飞驰而去,阿力也能坐认识同学的车,但他放弃了,他想着校长的嘱托,和同学们共进退,不丢伴。回去的路上,没有了拖拉机,阿力们一步一步地走着,谈着电影里的剧情。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娘问阿力,你又去那疯了,现在才回来。阿力累得不吭声,自己去灶膛里,拖出还温热的陶罐,煨熟的饭吃起来分外地香。晚上上床睡觉,阿力才发现腿上那磕了的地方肿得老高,裤子上有些血迹早已干枯。

念初二的时候,课目里增加了物理课,教课的是贺老师,贺老师的妻子是教英语的吴老师。阿力很喜欢这两位老师,他经常看到两位老师手牵手地在操场上散步。他才发现除了电影里,现实中真的有夫妻是这样温文尔雅,相敬如宾。

阿力的成绩一直是个中游,他也努力过,却收效甚微,他有时认为自己的智商就比别人差半截,有些同学看起来似乎没有他聪明,考试起来却比他考得好。家里的大人们在地里累死累活地忙碌着,没人能教导你读书后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没有人给你讲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以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老师们也只是在黑板上抄着课文,要求你把成绩考好。阿力还是如小学时一样懵懂,只见周边的那些比他大的孩子纷纷辍学,去学了手艺,学会了抽烟,穿上了流行的喇叭裤,蓄上了跟女生一样的长头发,吹着口哨,飞驰着自行车,而这些才是阿力能看到的以后的世界,却没人告诉他这样的世界是对还是错,阿力没有这样的天赋,尽管他也喜欢看书,可他从书里并没有发现继续读书或读好书会改变什么,没人泄露天机,他自己发现不了天机,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尽管他也知道如果能考上大学,会安排工作,分房子,会在城里,他却不知道城里是啥样,城里人是怎样在生活,他最远也只到过镇上,路过的那几个小时他只发现镇上有很多商店和一个电影院。

阿力很忙,放学后忙着捉鳝鱼,忙着家里的家务活。他爹看别人都在搞副业,从生产队里牵回一头黑黑的母猪,一年下一窝猪仔,而这养母猪的事却交给了阿力。阿力只要在家就要给母猪喂几顿食,不高的个子却拎着那满满的泔水桶,端着那一撮箕糠麸,踮着脚够过那很高的喂食口,倒在那石槽里,偏偏那猪不好好吃,拱来拱去洒到外边,阿力便操起那根粗粗的竹竿,狠狠地打去,那猪才老实一些。光喂糠麸是很贵的,爹就要阿力还要去寻些猪草来,阿力便款起竹篮,放把镰刀,拿上鱼篓,往村外的田野里走去。

阿力喜欢贺老师的课,在他的课上认认真真地听讲,下课后还追问老师一些不会做的题。这样第一次摸底考试,阿力竟考了个新生里面成绩第一,班里有几个留级生,他们重温旧梦比阿力还是厉害一些。阿力喜欢吴老师的课,但他英语底子太差,努了力,还是不入门,后来听着听着吴老师的声音就慢慢犯了困,吴老师几次拿书把他敲醒,他一脸懵,然后尴尬。

阿力喜欢看书,看的却是些武侠书。他先看梁羽生,后来又迷上了金庸,想尽办法借来一阅。星期天在家,不识字的娘以为他在用心看课文,哥却告诉她,阿力看的是闲书。娘一恼之下,一会叫阿力去挑猪草,一会又叫阿力把草垛上的草散开来铺在禾场晾晒。面对娘地吩咐,阿力从不反驳,也不偷懒,只是待手里的活干完了,才端着小板凳坐在禾场的枣树下看书,还操起竹竿赶着那几只死心不改老想偷吃粮食的鸡。娘看他听话,也由着他看。有时半夜爹起夜,发现阿力房间里还透着蒙蒙的光,推开一看,原来阿力还在看小说,也不能怪阿力,借人的书,人家催着要还。

阿力在像政治这样让人昏昏欲睡的课上,也会把闲书伪装在书本下面,像小偷一样一目十行的看着,明明看见老师踱出了教室,便放心大胆地看起来,神雕侠侣里的情节太让人欲罢不能,注意力正在那杨过跳下无情谷,却不知老师正默默地站在他身旁,用手抓住了那小说,阿力正看起劲,不耐烦地说别吵,他以为是同桌,却发现那双抓书的手坚定而执着,抬头才看见是老师。这本书就这样在老师的抽屉里锁了好长时间,其间书的主人三番五次地催着阿力要他还书,这件事困扰的阿力有点魂不守舍。阿力赖着脸去了老师的宿舍,小心地敲着门,老师一脸严厉又一次批评了他课堂上看小说的可耻行为,阿力涨红着脸一声不吭,老师渐渐息了怒气,说了一句让阿力感觉有希望的话,回去写封检讨保证书了再谈书的事。阿力为了讨回那本神雕侠侣,深刻地检讨反思几易其稿终于完成了一篇检讨书,从事情的由来到事情的性质到老师的批评及后来自己的觉醒,阿力硬是写了八百多字。老师看后,脸色舒缓了不少,但要求他在课堂上朗读出来。阿力别无选择,站直了身子,低着头在那讲台上就差声泪俱下诚恳地读着自己的检讨书,他边读,脑子里却回忆着书主催书时的讨厌嘴脸,读完了,他抬眼看看教室里,那几个时常在课堂上看小说的几位正得意地朝他笑。

那本书终于回到了阿力的身边,还了书后,阿力觉得轻松了好多。

学生课堂上看小说的事屡禁不止,老师看检讨书也看烦了,不再要求谁去写检讨。校长在大会上只说了一句,一经发现,永久没收。于是各科老师的抽屉里越来越多的金庸古龙琼瑶岑凯伦。

有一天朝读,老师竟然发现一个不是看小说而是写小说的人,缴获了一本因为使用频率过高,已经毛边皱褶很严重的稿纸,那是一本没写完的爱情小说,作者是阿文,矮实粗壮的个子,黝黑的皮肤,却一向沉默,老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老师在课堂上读了一段手稿里的文字,大发雷霆,批评他小小的年纪不好好读书,却痴迷着什么爱啊情,阿文的脸涨得比猪肝还黑红。手稿事件后不久,阿文情绪失控地和班里的高个子志刚打了一架,因为志刚说了一句话:阿文就是看琼瑶的书看得太多了,模仿着她的昨夜之灯写小说。阿文有点恼羞成怒,他怀疑志刚偷看过他的小说手稿,上去便撕了志刚的课本,志刚便和他扭成了一块。阿文个子小,没有取得胜利,几天没来上课,有一天来了,却带着他哥,要找志刚,幸好志刚那天正好请假没上学,他哥扑了个空。两兄弟却没闲着,把志刚的板凳砸断了,抬上自家的板凳回了家,阿文辍学了。

阿力看惯了黄蓉郭靖,乔峰阿朱,杨过小龙女,他朦朦胧胧的情怀里还是崇尚那样大气却深情,不乏细腻但能生死相许的感情,他烦琼瑶那样哭来哭去死去活来的小说。他才十四岁,根本不懂什么感情,但内心深处有颗种子在悄悄萌芽,自己却毫无察觉。

初二的班长阿松比阿力大一岁,喜欢着有班里上海滩冯程程之称的小云,他大胆地当着几个男同学往锁着的小云课桌里塞过一封信,这件事很快传遍了男生,阿力闲下来看看小云,小云开始变得很少说话,没有了平时的欢笑,放学后就急匆匆地走了。过了几天,小云的父亲来了学校,阿松吓得脸都紫了,不过他只是虚惊一场,小云的父亲是来办转学手续的,小云转到了别的学校。阿松也变得沉默了,再不是以前大大咧咧风清云淡的模样。

转眼到了初三。原来一二年级两个班的一百二十多号人,到如今加上复读生竟只剩下了四十几个人,学校只好把人并为了一个班。

阿力也想辍学,上初三后的一个多星期,二十几块钱的学费还是没能交上,班主任韦老师催了几次,阿力回去找娘也要了几次,爹说还等几天把谷子卖了就交钱。阿力禁不住老师在课堂上点几次名催要学费,便干脆不去上课,吃完饭就溜到襄河堤上玩和睡觉,等放学了才回去。这样过了两天,韦老师竟找到了家里。爹要揍阿力,老师拦住说学费的事可以缓缓,但孩子不能逃课啊。爹当场筹齐了学费交给了老师,阿力也只好又去上了学。

初三开始上晚自习。每位学生都准备着一盏煤油灯,那像葫芦一样两头开口的玻璃灯盏很容易破碎,阿力的就碎了,他要爹去镇上的时候买几个回来备用,可爹一直没去,阿力只好继续点着没有灯罩的油灯。那灯焰遇上点风就摇曳起来,煤油灯的影子就在书本上晃动,有时看不清字。两节课下来,每个人鼻子里满是黑黑的烟。

晚自习后,已是半夜,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见路,没月亮的晚上真是漆黑一地。家里有手电的正好派上用场,但也不是家家都有手电。爹塞给阿力一个生着锈的马灯,那昏黄的马灯并不明亮,碰见个人,要提到人头前,才看得清脸,但好歹在夜晚也能照见几步路,这晚上走五六里路回家又成了让阿力难受的事。

因为这个晚自习,班里的女生越来越少,辍学了几个。黑黑的夜里,男生都有点害怕,何况是女生。

阿力回家的路线发生了改变。白天他走的还是老路线,出学校往北上襄河堤再往西行。到晚上,一齐回刘村的两个男同学,住在翻身河边,阿力只好和他们同行,出学校往西,沿翻身河步行回刘村,结伴同行的还有韦村的两个女同学阿慧和阿珍。阿慧和阿力三年同班,已经很熟悉,阿珍则是到了初三才同班,她文文静静的,简简单单的一头齐耳短发,很少与男同学说话,成绩却很好,保持在班里的前三名。

沿翻身河离开学校,往西行一里多路,河边的荒地上有一个公墓地,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骨灰塔,黄村过世人的骨灰都存在那里,黑黑的乌鸦在塔顶鸣叫着飞来飞去,很多蝙蝠也栖身里面,晚上卟卟着翅膀猛地飞出来,吱吱地叫。白天经过,视野清晰倒没什么,到了漆黑的晚上,经过那里,看着模糊黝黑的塔身,里面时常传出不明响动,马灯的光影又摇摇晃晃明明暗暗,难免瘆人。阿力们一行五人,每晚行到此处,便不再言语,只管加快脚步。阿慧和阿珍更是两人搀扶着一路小跑过去,不敢回头,只有走得离塔远了,才敢说出话来。

上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阿力语文打了九十多分,在班里前列,数学物理政治还算中等,化学和英语却没及格。韦老师鼓励着阿力,专门把他叫到宿舍和他谈心,阿力走出宿舍却提不起精神来。

更让阿力郁闷的是同行的两个男同学,一个住在了黄村的亲戚家,一个却辍了学。晚上回家的只剩下阿力和阿慧阿珍,偏偏阿慧过了两天也住在了黄村亲戚家。阿力怨恼地想自己为什么黄村没有亲戚呢?

这一路就只剩下了阿珍和阿力,平时很少说话的两个人,却不得不在那条漆黑的河堤上仗着马灯微弱的光一前一后地走着并说话。阿珍由衷地感谢阿力,幸亏还有阿力同行,要不她也没法念了。经过骨灰塔的时候,阿力看了看阿珍,心里想起天龙八部里的乔峰,不由升起一种豪气,他是个男孩,不能在阿珍面前示弱,他把马灯的光尽量地偏向阿珍脚下的路,若无其事地和阿珍一路聊着学习和一些班里的趣事。阿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地走过了骨灰塔,自己一点也没害怕,应该是忘了害怕,因为一直在和阿力说话。

课堂上,阿力有时侧过头去看看阿珍,阿珍似乎感应得到,抬起头来朝他一笑,脸却红了。

一个星期天,阿力碰见了来玩的表哥,他二舅家的孩子。表哥叼着烟,递给阿力一根,阿力犹豫了一下,接上点火抽了一口,烟辛辣地呛得他咳嗽起来。表哥问他,读的咋样啊,成绩怎么样啊,阿力说不行,有几门太差了赶不上。表哥猛吸了几口,剩下个烟屁股,拿指头弹得老远,不行就不念了呗,反正不是读书的料,像我现在开个理发店还不是好好的。阿力没吭声。

第二天晚上,阿力在河边等阿珍。一轮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月色朦胧下,秋虫在草里窃窃私语,晚风很是轻柔。阿珍刚从学校出来,理了理额头的发梢,笑着看着阿力说,走呗。阿力边走边问阿珍,你家黄村没亲戚吗,要不住在黄村多方便。阿珍摇摇头说没有。阿珍双手绞在一起背在身后,咬着嘴唇盯着阿力调皮地问,你家怎么也没亲戚呢,然后银铃般地笑了,阿力一阵发呆,傻子一般地看着阿珍,阿珍侧过了头去,却忍不住笑。

又是一天晚上,还是这条路。阿珍对阿力说,他爸已经给她办了转学手续,准备把她转到镇上的中学去读,镇里的中学有宿舍,她再也不用这样上晚自习了。阿力心里一沉,但随即笑着说,好啊,你再也不用走这翻身河边,再也不用害怕这瘆人的骨灰塔了,阿珍却默默地看着阿力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你,陪我走了这么多晚上。

这天晚上,阿珍和阿力突然就很少说话,两人不紧不慢地一前一后走着,各自不知在想着什么。明天见,阿珍到家了,向阿力挥手,阿力也挥手,回头的瞬间,他感到一种悲凉正爬在心间,漆黑的夜笼罩着他,他流了泪。

阿珍转学了,转学走的时候,她爹来学校接她,阿力没能和阿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阿珍,阿珍回头看了阿力一眼,嘴唇张开又抿上,旋即扭过头去,离开了教室。

十五岁的阿力辍学了。他毫不犹豫地清理了自己的书包课桌,拎着那盏没摔坏的马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黄村中学。晚上,娘在旁边骂他不知又抽什么风,而爹吧嗒着烟轻快地说,也好,省钱,家里还多了个干活的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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