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中医世家,到父亲,是第四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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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五八年考上中医学院。毕业那年,碰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学校停课,没发毕业证书,只拿到肄业证。
这张肄业证,坑苦了父亲,为了证明跟那些有毕业证的同事水平一样,父亲在背地里下狠功夫,孜孜不倦地学习。
一个星期天,父亲让门房师傅把他锁在办公室,为的是不受打扰,可以安静地学习。就连家人,他都瞒着。到了吃饭时间,母亲让我去找父亲,我先去办公室,远远的看见铁将军把门,想着父亲肯定不在里面,就扭头走掉了。我去了他朋友家,没有,又去了他同事家,还是没有,我找得都失去了耐心。撅着嘴回到家,饭在桌上摆着,早没了热气。
看着母亲焦急的神情,看着弟弟妹妹的口水在嘴边来回呲溜,我又转身出门了。
再次来到医院,这里静悄悄一片,听到我的脚步声,门房师傅露出半个脑袋。黄伯伯,你看见我爸爸没有?我有气无力地问。
黄伯伯神秘地一笑,领我来到父亲办公室窗外,用手往里一指。透过窗户玻璃,我看见父亲专心致志学习的背影。当时正值盛夏,那个时候还没有风扇,父亲的后背全被汗浸湿了,湿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上,印出一个大大的不规则轮廓。父亲也许因为太投入,他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依然在一动不动地伏案学习。
当黄伯伯打开门的一刹那,父亲猛然惊醒,回过头来,愣愣地望着我,他已经忘了时间。他站起来抻了抻胳膊,跟黄伯伯说,感觉还没看几页书嘛,就到中午了,这时间也太不经用了。
父亲收拾好书本,我们一起回家。他可能还沉浸在书里,只顾低着头朝前走。九岁的我,又瘦又矮,根本就撵不上一米八的他。看着父亲汗湿了的背影,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开始在我心里翻滚。现在想来,应该是感动,或者是钦佩吧。
初一暑假,我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整天跟同学在一起疯玩。那个时候没有暑假作业,连考试都是开卷,老师把试卷发给学生,拿回家,过几天才交。毛主席说过,开卷有益嘛。
我们在家属院疯,不尽兴,又跑到医院旁边的河里疯。我们脱了鞋,把裤腿挽到膝盖上面,在河里摸鱼,捉螃蟹。眼看就要摸到手的一条鱼,哧溜一下滑脱了,水溅了我们一身,一脸,我们扯开嗓子狂喊狂笑。突然,我的嘴大张着,却发不出来声音。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了我,是父亲!父亲坐在大石头上,脚浸在水里,低着头在看书。他的背影就像一道目光,射向我,责问我,这么好的光阴你拿来挥霍,一寸光阴一寸金呐,你就这么浪费掉,多可惜!
同学见我不疯了,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父亲的背影。我们就跟约好了的似的,猫着腰,轻轻地踩在水里,走向河岸,生怕打扰了父亲。
父亲写得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在我学龄前,他用毛笔写了好多卡片,交给奶奶,让奶奶督促我认字。无数个早晨,太阳透过窗棂照在床上,金光灿烂,鸟儿在窗外唧唧喳喳叫着,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用奶奶提醒,我披散着头发,脸也没洗,先从柜子里拿出卡片,自觉认真地把卡片上的字认一遍。等到上一年级,我都认识了二三百个汉字。我后来对文字有着不同寻常的喜欢,就缘于父亲对我进行的汉字早期启蒙教育。
父亲的同事很爱找他聊天,他们天南地北,天上地下,什么都聊。有时候,我就端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手支在下巴上,听他们说话。我最喜欢听他们聊三国演义,水浒,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听他们聊的那么带劲,我也跟着兴奋。
他们聊完小说,就聊到我家的藏书,我家书多在单位是出了名的。父亲常说,可惜了那些藏书,一千多册,破四旧的时候,全让烧掉了。我插嘴问,那要是不烧呢?父亲说,不烧就要打成反革命。什么叫反革命?我问。父亲和同事面面相觑,脸上都很尴尬的样子。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不能随便乱说话,搞不好哪句话不对,就会被打成反革命。父亲的同事年轻气盛,说话比较随便,爷爷的同事上了年纪,经过的事情多了,都很谨慎,说话之前必须要把周围看看,或者把门关上,才敢小声地说。
父亲喝了口水,让自已心情平静下来,接着说,我心疼呀,这些书都是国粹,烧了就再也没有了。心疼也不敢表露,只好一边烧,一边看,吃饭也不离开,孩子妈把饭端给我吃,吃完饭接着看,接着烧。二十四小时没合眼,走马观花地看完了自已喜欢的一些书。一千多册书,经过我的手,全变成了灰烬。说完,他把一双手翻来翻去地看着,仿佛在说,我的这双手犯了大错呀。
父亲说,那年我两岁,看见他把书往火里扔,感到很有趣,跑前跑后的帮着他扔书,唉!这样说来,我也是帮凶!
只有肄业证的父亲,在单位却是业务骨干,论文一篇又一篇的登在市,省,及国家刊物上,是单位发表论文最多的大夫。他是大忙人,不停地参加各级学术会议。他还是单位第一个晋升主任医师的大夫。
父亲在治疗风湿,出血热,脾胃症领域颇有建树,获得过无数的荣誉。那些证书都被他锁在了抽屉里。
我高一那年,父亲骑着自行车送我去学校。父亲穿着蓝哔叽制服,一头浓密的黑发,浓眉大眼,高大帅气。坐在他身后,我不由自主的把头靠在他的背上。父亲的背宽阔厚实,靠在上面真踏实。父亲把我送到学校就着急返回单位去上班,他骑车的背影好潇洒,风弛电掣,很快就不见了。新同学围过来,说,你哥真帅!我骄傲地说,那不是我哥,是我爸!
不知不觉中,父亲老了,背驼了,头发稀疏。退休后,他在我弟弟开的中医门诊贡献余热,坚持每天坐诊。他的病人遍布全国,有时候还要被接去出诊。弟弟疼惜父亲,就选择限号,让他每天只看十个病人。
清晨,父亲早早来到门诊,坐定后,戴上老花镜。摆放好处方笺,一切准备妥当,他要开始工作了。
父亲的办公桌背对着门,他端正的坐姿背影,给病人一种厚重的信任感。
一号病人迫不及待地坐在了父亲跟前。
父亲把中医的望闻问切技巧发挥到极致。别的医生看一个病人大致需要五分钟,父亲看一个病人至少需要二十分钟。
来,伸出舌头。父亲把着病人的脉,和蔼地对病人说。病人听话地伸出舌头,父亲仔细地看过,说,好。父亲闭上眼睛,继续把脉,猛地睁开眼睛,又对病人说,来!再伸出舌头。病人莫名其妙,于是犹豫地伸出舌头。伸出来的舌头也是犹豫的,打着卷。父亲把自己的舌头伸地长长的。他是要给病人做示范,喏,应该这样。病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号病人刚起身,二号病人就坐上去了。你感觉哪里不舒服?父亲问。病人说腿疼,父亲卸掉老花镜,力求看得清楚点。他让病人把裤子挽起来,看是否红肿,用手按着病人的腿,问,这里疼不疼?病人摇头,或点头,这里呢?父亲一路摸一路问过去,确认疼痛部位,帮病人放下裤腿。再让病人蹲下,站起来,看活动是否受限制。这才开始把脉,看舌苔。
三号病人身上起了好多红疙瘩,父亲用放大镜挨个仔仔细细地看,用手按着看软硬。病人说,大夫,你看病真是认真负责任啊!父亲有点不高兴,说,你找我看病,是对我信任,我对你认真负责是我的本分。
第四个病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坐下来就挤眉弄眼,给人感觉很轻浮。父亲让她自诉病情,她说,就是这个毛病。父亲看看她,笑了,说,我没看出来。女病人就生气了,说,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还是名医呢,我看枉有虚名吧。父亲没说话,任由她发泄。旁边候诊的病人看不过去,替父亲打抱不平。父亲忙摆手制止住。又对女病人说,我知道你的病了。
女病人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父亲,父亲指指她的眼睛,女病人低下头,表示着服贴,说,就是这病,你快帮我看看,我都快被折磨疯了。
女病人絮絮叨叨地说,我不能出门,不能见熟人,就是因为实在是控制不了这表情,看见我的人都认为我是故意这样。我嘴上说东,表情却在指西,我说话也没人相信,就是这该死的毛病,总是跟我唱反调。
父亲耐心地听完病人地唠叨,开始给她把脉,看舌苔。
父亲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病问题不大,是更年期综合症的一种,调理一段时间会好转,关键是要保持心情愉悦。
如今,父亲七十多岁了。由于长年伏案工作,使他得了腰椎间盘突出症。由于长年低头开处方,他患上了颈椎病。时常正给病人看病,受腰椎压迫,腿就突然疼起来,怕影响病人的情绪,他不易觉察地皱一下眉。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午后。一个上午,父亲顾不上喝口水,也没时间上厕所。此时,父亲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腿都坐麻了,活动了几下腿。捶捶腰,揉揉脖子,脚步有点蹒跚。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厕所门口。
网友评论
文字带给你的快乐,源于父亲对你的早期启蒙!
这里是不是应该有个转折?
话说,破四旧毁了多少经典啊!心痛!
父亲真牛,中医越老越红,经验老道又医德高尚,
一个敬业的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