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已在国境之外,一个还在国门之内。
十二支枪,四支顶着常沈杰的脑袋,八支指着我们的。
五只大狼狗,扎起了脖子上的一圈硬毛,一阵紧似一阵的低吼,扫帚一样硬挺的尾巴压得很低,摆都不摆一下,舌头紧缩在牙齿后面从齿缝儿里挤出一些沾着粘液的猩红肉边儿。它们棕黄色的眼珠不时转动一下,看着在队伍里走出的一个人,如果那人的手指一勾,恐怕不光是栅栏里的常沈杰会遭殃,连我们,连这铁丝网围的栅栏也要被撕碎。
这个人开了口,我们听得出来,他就是刚才那声炮吼般嗓音的主人。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黑河边防支队!你们刚才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一级犯罪,我希望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他并没有看着常沈杰,两只眼睛如同破冰钢锥一般直刺栅栏外的三人。这样的盯视,让周围的空气都觉得骤然降低了十几度,冷风钻到人骨头缝里打着旋儿不肯再出去。
“首长,我们……” 常沈杰尝试把头从枪口的压制下抬起来一些。
“别动!别动!”两个战士把枪管再向下压了一些,打断了他的动作和语言,我能听见钢铁在常沈杰脑壳上敲出的铮铮声。另外两个战士把步枪斜挎身后,掏出手铐,把他双臂倒剪铐在了一起。
“把你们的背包扔过来!衣服全部脱掉,也一起扔过来!”,有战士已经在搜查常沈杰的随身物品,炮吼人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一丝一毫,厉声对着我们发出命令。
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霍老拐点了点头,带头站起来开始脱,我们也跟着。霍老拐的上衣脱下后,明显能看出对面的战士里有几个人皱了皱眉——他身上的大小伤疤和那只断掉的胳膊,此刻显得突兀异常,一看就是战场伤痕。衣服扔过铁丝网的时候,我有些不舍,那不是扔掉了衣服,是扔掉了自己的皮!用不了几分钟,赤条条的我们就会在北风里冻僵。
“指导员,有证件!还有这些!” 负责搜查的战士把我们衣物的口袋掏了个遍,背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并排摆在雪地上,在确认了没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之后,把我和二土匪的勘探队员证、那封电报、黑白照片叠放在一起递给了炮吼人,他是指导员。
“中国地质局地质勘探队,109编队?吴耗子!马上向系统要电话核实身份!” 他的脸上有一些疑惑。
“是!” 一个年轻的战士后退了十几米,在空地上架起通讯天线,开始与边防驻地本部联系。
“身上穿的这些衣服……哪来的?老实交代!”指导员手捻着电报纸,判断着里边是不是有夹层,也在用手指感觉着纸张的材质是否是特制的,还把它和那张照片分别举起来对着太阳光照了照。
现在的温度恐怕已经逼近零下40℃,加上不时有带雪的北风吹过,冷的让人绝望。从脱下衣服,到他问话,不过七八分钟左右,一开始我还只是浑身哆嗦,牙齿上下不停的敲击颤栗,后来连抱着肩膀的双手和夹紧蹲缩的双腿都被迫固定了姿势,浑身的肌肉为了对抗寒冷而板结成块,最后到了极限时竟然已经不能移动分毫,想控制皮肤的颤抖都已经快要做不到。到他问话时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下大脑还没有结冰,不过如果我真能看见自己的大脑,恐怕也要看到它正在把脑髓渐渐的凝固,成了一块难看的冻豆腐那般模样。
二土匪和霍老拐虽然体魄比我强健的多,但此刻也完全不能说得出话来,眼神变得木讷和呆滞。在身体承受极限的环境考验时,全身的机能分配会自发的把能量集中在最需要的地方,眼睛和嘴巴的功能显然不是身体御寒指令会优先考虑的东西,这是人类这个神秘的自然生物与生俱来的神经密码所致。
“把衣服给他们扔过去。” 指导员嘴角一勾,对着身边的战士挥了挥手。
他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穿衣服,因为此刻我们的四肢几乎都不能顺畅的弯曲,让这从小就学会的基本生活技能如今应用起来是如此的笨拙和费力。他就那样在对面站着不动,静静的看着,犹如一通冰冷的石碑,只有头顶的军徽还不断散发着骄傲的光芒,彰显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
“我再问一次,身上的衣服哪来的?” 他继续刚才的问话。
“从……从……从死人身上扒的……,我……我们原来穿的还留在那边,有……有……有棵树,上边系着围巾的那棵,就在那底下。我们还刻了字,留言给你们……” 我好不容易张开了嘴,哆哆嗦嗦的说。昨晚在树干上刻字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之间有过一些争议,讨论过这样会不会有麻烦,现在看来,最后的决定也许是对的,起码他们找到现场之后能让我们撇清跟那伙儿外国武装份子之间的关系。
“报告!指导员,地质局系统中有这两个人的信息,隶属109地勘编队,直属领导人是何立安,地质三局局长,109编队方面目前无法连线,具体信息待查待核!” 被叫做“吴耗子”的年轻通讯兵,走到指导员面前,打了个干净的立正。
同样是通讯兵,同样干净利索的敬礼和报告,让我恍惚觉得又看见了一个老疙瘩,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像,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冻得早已眼花了。
指导员重新翻了翻我们的队员工作证,平举到眼前,把上边的照片对着我们,比着看。
“你,你,你俩呢?什么身份?”,他指了指霍老拐和常沈杰。
“快点!老实交代!”,押着常沈杰的战士用枪一顶他的后背。
“哎哎!交代,交代!我叫常沈杰,是吉林红石109村儿的,开大车店的,我,我我就是到这儿来送送他们……” 常沈杰的眼神四处游移,精神萎靡,状态很不好。
“报告首长!我叫霍满奎!1950年一批次志愿军战士,隶属九兵团第六十师一八零团二连!退伍后在109村农耕,他是我的乡亲!”,霍老拐挺直了腰板儿,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志愿军180团啊!怪不得呢,这一身伤……”
“长津湖的那个部队么?那个不都全连冻死了么?”
“真是长津湖那个啊?!”
……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霍老拐的本名,边防战士们听他报完了履历和从属部队序列之后纷纷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着。
“敬礼!” 那指导员的炮吼又来了。
“唰!” 在场的所有边防战士,马上停止了议论,原地调整了位置,面向霍老拐一齐回了个军礼。
“手放下!稍息!”
“长津湖……你真是九兵团死守的那两个连战士之一?”
霍老拐目光坚定,虽没有回答,但这指导员问话的语气本也就没想要他回答,他能感觉出来一个上过战场的兵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别以为你有这老资格现在在我这儿就能好使!就算你是英雄,如今你越境想要投敌,老子一样看不起你!别指望我会放过你!” 炮吼的人语气里喷出了更多的火药味儿。
“你!我是不会叛国的!想也不要想!” 霍老拐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喉结拱了几下,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指导员!你好好看看你手上的照片,那不是一张老照片,那是中央部委地质研究院里来的新照片,上边的志愿军战士尸体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我们……” 我也有些急,眼前的这种情况很难合理的解释我们越境的理由。
指导员举起手,打断了我的话,重新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半晌没有再开口。
我转头盯着那个在他身后踮脚探头跟着看照片的通讯兵“吴耗子”,还是觉得他像老疙瘩,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吴双泽?!”
我的话一出口,身边的二土匪和这个吴耗子一起愣了一下。
“好像真……他娘的有点那意思……” 二土匪嘴边轻轻溜出来了一句话,他和我都跟老疙瘩相处了不算短的时间,此刻的感觉应该差不多。
“你们怎么认识他?” 这个通讯兵脱口而出的话坐实了我的猜测,他们之间果然有联系!
指导员没有抬头,只是扬起眼皮分别瞟了一下对话的双方,眼神里有些疑惑。
“他是你的……” 我往前迈了一步,继续问。
“他是我哥哥!我叫吴双林,吴双泽是我哥哥!可惜……” 他的眼里闪出了一丝光亮,随即又马上黯淡下去。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牺牲的么?” 我又迈了一步,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捏住了铁丝网上的一枚尖刺。
“他……连队里给我发了信儿之后,要我参加他的送别仪式……当时边防任务正紧……我,我……退不下去,我对不起他……,队长告诉我说他是在云南牺牲的,是秘密任务……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这个与老疙瘩带着七分神似的年轻战士,把一汪眼泪含在眼窝里,猛地抬起头时,那泪水终于被震荡下来,落入雪地里,结成了几颗晶莹的冰疙瘩,旁边的指导员并没有打断他透露更多的信息。
“他是跟我们一起出的任务,绝密任务,他很勇敢,队伍里出现了叛徒……他跟叛徒同归于尽了……”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被再次浮现在眼前的那个场面,那个老疙瘩和钱思婉一起死亡的场面勾的变调,说到“叛徒”时,我的心尖隐隐的一疼。
“叛徒的事儿远没有完!让老疙瘩惨死的这个任务也远没有结束,还有人不停的在中间暗中操作着什么!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的出来,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越境的原因!叛徒也许早就已经拿着光明正大的幌子,走到这国境线以外去了!老疙瘩和……不能白死!!” 我的脸不再对着吴双林看,而是生硬的接住了那指导员投来的目光。他的目光,此刻除了威严,还多了一丝沉重。
“你们四个……看着不像勘探队员,更不像部队里能招募的特殊任务执行人,你们既然有官方身份,那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说说。” 指导员用两根手指掐了掐鼻梁,摘下棉帽子,套在手上,双腿一盘,就地坐了下来,一边嘴角上挑似乎像笑容,这让谈话的气氛显得非常诡异。
“之前的入队,正如你所说的,我们两个人都是因为跟那特殊的勘查任务有关联,破格加入的,不过现在……我们可能也确实算不上勘探队员了,这次行动也完全是我们几个人自发组织的。今天这样做,也完全是为了前往俄罗斯摸清有可能存在的“叛徒”动向,防止他进行下一步的阴谋计划,那样会再死很多人也说不定。我和这边这个,我叫他匪叔的,我们是为了老疙瘩,哦,也就是吴双泽,你们这个吴双林的哥哥的最后未完任务,让他们牺牲也牺牲的明白;霍老爹是为了接你手中照片上的那些冰冻的志愿军战士的尸体回家;常叔,就是你们押着的这位,是……他是……”关于悬空湖,关于我的到来,是不适合在短时间内跟人掰扯个清楚明白的,只能借着刚才说起的老疙瘩的牺牲和照片上已经讲过的不寻常之处说明此行原委,可是说到常沈杰身上的时候,我不禁卡了壳儿,他可是杀了人来逃命的啊!
“呵呵,他是什么?” 指导员的笑让人觉得后背突然冷森森的。
“他是……他是……” 我有些慌,无助的看了看霍老拐和二土匪,他们两人的目光也为之一躲。
“他们是好人!我是杀人犯!是我逼着他们带我一起逃出去的!” 常沈杰突然开了口,他的嘴角有些抽搐。
“杀人犯……一个半大小伙子,一个残疾老军人,还有一个……匪叔?呵呵,你们这样的越境组合我倒是头一次见过!” 指导员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来,放在手心,把它捏成手雷的形状,轻轻的抛出去。
“另外,你刚才说到‘让他们牺牲也牺牲的明白’,你们上次任务一共死了几个人?” 他接着问,抓住了我话里没讲出来的一个人。
关于钱思婉,我到现在也不愿意承认她就是“叛徒”,更愿意相信她和老疙瘩都是为了某种光荣的使命“牺牲”的,就像109最后的通报那样。可是现在让我说出她的名字来, 却让我迟迟张不了口,心里很是忐忑。只能含糊糊的低头说着:“死了……好几个……”
“指导员!陈有道伤势已经得到控制,另外三名越境俄国武装分子确认击毙一名,抓获两名。另外,他们刚才说到那棵树下的尸体也已经找到,情况属实,请指示!” 从我们刚才出来的那片树林里跑步过来两个战士,立正,敬礼,汇报。
“好,全体都有!集合!”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的边防战士们迅速响应,面对我们几个,手持钢枪站成了一排。
“举枪!” 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的瞄准了我们。
“正前方,向上抬高45°!”
“预备!”
“放!”
“呯呯呯呯——!”
我们几个人在他们枪口平端时,吓得够呛,都不自觉的抱头矮身向地上趴去,还以为是要直接在国境线边上对我们这个“非法越境团伙”进行处决。
“你们几个记住,今天响在你们头上的枪就是警告!今天我让你们走,可是等你们回来,不管你们从哪条路走,都躲不开我!” 指导员的炮吼再一次响起,“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又有什么狗屁使命!让你们翻过了这条线,是我的耻辱,是所有边防战士的奇耻大辱!我会如实向上级汇报,也要知会俄罗斯军方,通报你们的越境情况,希望你们好自为之!不要做辱没了家国名声的事!要时刻记得你们是中国人!”
“你们三个,已经过了境,超出了我们的执行范围,可是他……得跟我们一起回去,这照片和电报,以及你们的证件我也必须带走。从今天开始,一片纸头儿也不能从这里流出去!听见了没有!!” 指导员挥手让战士押走常沈杰,随即背过身去,向着列队的战士大咆哮。
“是!” 齐整整的一声回答,饱含了他们今日的不甘耻辱和钢打铁铸的决心,比得起任何一种形式的盟誓和军令状。
“把背包给他们扔回去!跑步回哨所!脱光了,每个人500俯卧撑!”
“是!”
空旷的雪地上,只留下我们三个人——二土匪、霍老拐,还有我。
常沈杰被带走的时候,并没有回头再看我们一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