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不在家(短篇小说)

作者: 魏治祥 | 来源:发表于2022-10-26 07:1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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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哐当!”防盗门重重的碰拢,刘仲华终于走了,这一走,抽空了室内所有噪音。

    朱敦文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好像老婆这一走会发生什么事。旋即又呵呵一笑,能有啥事呢,这不是清静了吗?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能感到说不出来的清静。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要老婆在家,哪怕难得有那么一小会儿一声不吭,家里仍然很嘈杂。当然,要让她一声不吭非常困难,话痨么,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六只眼,一个人可以从早说到晚。下班回来,想静一静,老婆一个人,竟能弄出满满一屋子鸭子的音响效果,聒噪,听着就烦。阿弥陀佛,人一走,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朱敦文是个老好人,内向,话少,从不介入单位上的任何是非,难得跟谁开一回哪怕稍微有点出格的玩笑,像歌厅,酒吧,洗脚房这类容易引起绯闻或者说容易失足的场所,就是十头牛也别想把他拖去。也许正因为他的谨慎,四十八岁这年才终于盼到了上级“迟来的爱”,破格提拔,当上了县电视台副台长。当了副台长就特别忙,不是陪别人,就是被人陪,天天在外面吃官饭。吃官饭跟在家里吃饭不一样,一个饭局,快的个把小时,慢的,天知道要吃多长时间。吃完当然还要转场,进行下一步,例如去朱敦文坚决不去的地方。有回喝高了,已经迷迷糊糊躺在一张按摩床上,一只柔软的小手——明显不是刘仲华的手——刚刚触到他的身体,他浑身一个机灵,酒醒了,当下落荒而逃。这件事已经在圈内广为流传。他唯一喜欢参加的活动是打麻将,八十元封顶的那种。仅此一项,已经比从前忙多了。

    天天早出晚归,自然引起了老婆的高度警惕。

    “听着,不许在外头打牌哈!”这是每天出门前,刘仲华提醒他的最重要的注意事项,他戏称为三大纪律的第一条。老婆原来是一家副杂店的副经理兼出纳,集体企业,说垮就垮了,这些年把钱看得特别紧,说是宁肯他去抱着小姐跳舞也不希望他输钱。他每月的工资如数上交,打牌的钱,全靠瞒报几个奖金。不打不行啊,歌厅酒吧之类,这里不去那里不去,再加上不打麻将,未免太不合群。不敢打大了,小赌。就这样还是放不开,生怕把本金输光了,老婆那里只要一开口说钱,一张脸便能拧出半盆水来。再就是打牌回家太晚,老婆肯定魂不守舍,尖起耳朵听动静,开门时钥匙轻轻一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便会从卧室传来。先是抱怨:“你还晓得回来?还晓得这个是你的家?再回来晚点嘛!”然后盘问战况,精确到个位数。赢了一百多,多多少?一百零五是一百多,一百九十五也是一百多。五是毛毛雨。开杠叫下雨,引杠的给十元,其他人五元。朱敦文通常是赢少输多。没办法,如果如实相告,老婆像害牙痛,一整夜都在咝呀咝地呻唤。打牌时喝多了茶,本来就不好睡,加上旁边有个人七拱八翘、叽叽歪歪,要把人烦死。有回回家太晚,没等老婆开口便赶紧说:“赢惨了,赢安逸了,赢得我都不好意思胡牌了。”老婆忘了抱怨,问:“多少?”“你猜?”“莫非有三百?”“切,三百!翻一番,六百零五!最后一把关三家,满的,没有收钱。”其实那天他输了三百,跟老刘借了一千,破天荒给老婆上交了三百元“纯利润”。没想到说漏了嘴,老婆不但没有“又惊又喜”,反而数落了他半天:“满的,三八二百四,你不收钱?你钱多,你家里有人开银行!难逢难遇手气好点,就不晓得姓啥子了!”出门的第二条注意事项说得很含蓄:“听清楚,我不反对你去唱歌跳舞,那些场合不是不可以去,就怕万一染起你们电视广告上那些病,你自己把自己下面那东西管好,千万不要乱硬。”第三条是少喝酒。有两回喝高了,司机把他扶上楼,被老婆黑了脸骂得狗血淋头。酒醒之后,朱台长觉得丢了面子,很生气,一连几天把老婆当空气,坚决不理不睬。党校电大班同学老熊曾向他请教老婆跟自己打冷战怎么办,他呵呵一笑,表示羡慕,道:“你这个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吗,巴不得老婆跟我打冷战,最好是打持久战。”

    昨天一早,老婆去了省城医院陪护住院的岳母,说是这一去说不准啥时候回来。朱敦文布置出愁眉苦脸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万般不舍地说:“别太累。早点回来。”老婆临走时倒是没重申三大纪律,他反而不习惯了。清清静静过了一夜两天,啥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又嫌太清静狠了些。

    此刻,朱大台长已经收拾好办公桌,正打算出去吃晚饭。电视台门口,新开了一家刀削面,八块钱一大碗,熟油辣椒花椒油随便加,红亮亮、辣乎乎、麻酥酥的最是合他胃口。略微遗憾的是,今天没人约牌。也怪,老婆在家时天天有时约,推都推不过来,老婆一走反而不约了。正想着,专题部主任吴远志打来了电话,他这才想起了,吴远志陪省台记者刘志辉下乡采访,说好了晚上在绿园酒店吃饭,他这个分管外宣的副台长,照例是要亲自作陪的。

    不知为啥,一向不大喜欢陪客,接到吴远志的电话,竟有点小兴奋。刘志辉是省台专题部的,人不错,不端省台记者的架子,不开口要红包,喝酒也不踩假水。当然,酒后的活动朱敦文一概不介入,刘志辉后续的各种表现就要靠想象了。

    朱敦文打死也想不到,这个夜晚将成为他的噩梦。

    朱敦文是痛醒的,痛得咝呀咝地冒冷汗。大约是在梦中挣扎时牵动了腰部,唤醒了那一片软组织的痛感。说不出来的痛。钻心透骨的痛。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老婆。老婆生下女儿后,他问她怎么个痛法,她的回答就是说不出来的痛。现在他的痛,妈的,等于在生娃。

    朱敦文不明白自己此刻为啥这么平静。被门卫小周捉住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散了,像没有骨头的肉,就那么瘫了一地。随后便听见小周打电话。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听见台长的声音。听见台长说这件事一定要严格保密。听见警车——救护车,开始误以为是警车,呜呜呜开过来,直到躺在病床上。

    朱敦文刚才梦见自己陷入了泥沼。应该是先梦见旅游,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导游是个美女。那美女长啥样记不清楚,反正特别性感,尤其是那一对高耸的乳房,一步一颤,看得他意马心猿。走着走着,一个团只剩他们两个。看看四下无人,老婆也不在身边,他不由得想入非非。正想着把对方按翻,忽然美女跑了。他紧追不舍,追着追着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哪有什么美女?分明陷进了泥沼。他拼命扑腾,挣扎,但双腿好像被两只手牢牢抓住,往下拖。从小腹到胸部,再到颈部,眼看就要没顶。泥沼咕嘟咕嘟冒泡,发出恶臭的味道。他大喊“救命”,把自己喊醒了,把软组织也喊痛了,喊出一身大汗。进医院前以为不会有好大个事,结果呢,肋骨骨折,右臂骨折,腰部软组织大面积受伤。重要的是不是受伤,而是为什么受伤,而且是深更半夜受伤。如果不进医院,这件事或许还可以遮掩过去,这下完了,这“秘密”保不住了。奇怪的是,上救护车那会儿并不是很痛,他甚至拒绝去医院。疼痛是到医院后才比较明显的。不动还好,轻轻咳一声嗽,稍微抬一下右臂,就会痛得呲牙咧嘴冒虚汗。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点常识谁都明白。他得老老实实躺在这儿,直到医生允许他离开时才能出院。单是疼痛也就罢了,最可怕、最让人揪心的是,昨晚,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所发生的一切,给了人们巨大的想象空间。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该死的刘志辉!

    省台记者前来滨河县采访,朱敦文分管外宣,晚餐时自然要亲自作陪,省台记者是得罪不起的。酒醉饭饱之后,他照例安排吴远志陪客人继续“下一步的活动”,自己则谦恭地表示不胜酒力,只好失陪了。刘志辉可能喝高了,有点反常,硬要拖他一起去放松,完了再喝夜啤酒。吴远志连忙打圆场,再三证明朱敦文从不介入这类活动。刘志辉就笑他是“妻管严”,要忙着回去交公粮。朱敦文老老实实说:“我老婆恰好不在家,我真的喝多了。”于是就都不再劝,放朱敦文回家睡“素瞌睡”。

    半夜十二点过,朱敦文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响了。他听到一个蛮横的声音:“赶快出来喝夜啤酒,我们在北河边‘好又来’!”他来不及推辞,电话就挂断了。看来不去不行了。刘志辉这回拍的专题片,县领导高度重视,一再叮嘱要把记者陪好。朱敦文压住火,披件外衣匆匆下了楼。这时大铁门早就上了锁,估计门卫小周正在做梦。要不要叫他开门呢?朱敦文犯难了。年轻人瞌睡香,第二天还要早起打扫卫生,这时候把人家吵醒实在不好意思。再说,如果是进门,领导有应酬,回来晚了,可以理直气壮,深更半夜出门,出去干啥,这就很容易引起误会,让人产生某种暧昧的联想。朱敦文决定从铁门上翻出去。毕竟喝了酒,又晕乎乎地从床上爬起来,就在翻过铁门准备往下跳时,铁门上方的尖齿挂住了他的外衣。一挣扎,便弄出哗啦啦的声响。静夜里那声响显得惊心动魄。其实他只要沉住气,不动,把衣服摘下来再跳就好,可他怕惊醒门卫小周,一时乱了方寸。使劲挣扎,使劲“哗啦”,直到衣服撕裂,他才咕咚一声栽了下去。就在他勉强爬起来那一刻,后领已经被死死地揪住了。转过脸一看,抓他的人正是小周。

    “是你――?!朱台长!”小周松开手。“你这是――?”

    “这个,......”朱敦文舌头打结,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刚刚,这个,......陪省台的记者喝了夜啤酒,不方便打搅你,就......”他想站起来走人,半天站不起来。一急,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上午十点过,王台长赶来了。不等他说完事情的原委,就体谅地说:“老朱啊,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用解释,也没有必要背包袱,先安心养伤。”接着又告诉朱敦文,他已经再次向小周和吴远志打了招呼,对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王台长还建议,如果有人再问起他怎么摔伤的,最好别提什么夜啤酒,就说晚上忽然想起来去门卫拿报纸,在楼梯上一脚踏空了。保密?本来就没有密。朱敦文想解释,王台长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睛,乐呵呵地走了。

    王台长前脚走,吴远志后脚就到了。见了朱敦文,表情很不自然。朱敦文看着就来气,责怪他不该半夜三更带客人去喝酒,更不该在台长面前撒谎。吴远志听得一头雾水,急了,赌咒发誓说绝对没去喝酒,他向台长汇报的全是实情。至于刘志辉他们回宾馆后是不是打过电话,他就不敢保证了。“朱台,小吴跟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心里有数。你放心。”说罢便告辞,刚走到门口又倒回来说:“朱台,刘大姐不在家,你一个人这个,咹,可以理解。”吴远志刚离开不一会儿,各部门的人陆续来了,总编室,新闻部,技术部,通联部,来一拨就要问一回怎么摔伤的,刘大姐怎么不在。既然王台长已经打了招呼,朱敦文只好一次又一次讲述“拿报纸”的故事。

    “睡不着,想起今天的参考消息还没有看,——小周说他忘了送到我办公室。”

    “楼道的路灯不亮,一脚踩虚了,从二楼滚到一楼。”

    ......

    他觉得这一套说辞自己都不会相信,越说漏洞越多,越说陷得越深。

    中午老婆赶回来了,一进病房就问在哪儿摔的。他本想实话实说,又怕老婆误会,只好又按王台长的口径说了一遍。“你有毛病啊,黑灯瞎火的拿什么狗屁报纸!”老婆回去做饭,再来时就变了脸:“说吧,昨晚究竟是咋回事?”朱敦文竟有点做贼心虚,强装笑脸问她怎么了。老婆忽然暴发了:“三更半夜跑去翻大门,被小周当贼抓,对面街上还有两个女的在等人,整个电视台都传遍了,你还想骗我!”

    对面有两个女的!朱敦文傻眼了,赶紧原原本本说出了一切,并发誓说若有半句假话他就不得好死。老婆冷冷一笑说:“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昨晚你翻门那会儿,吴远志他们正在按摩房鬼混,一点过那两个记者才回宾馆。你说,到底跟哪个在一起,几点钟回来的?”说着竟嚎啕大哭,引来一群医护人员在外面探头探脑。朱敦文情急之下,眼前忽然一亮:“我这就打电话到省台问刘志辉,昨天是哪个叫我喝夜啤酒。”老婆愤怒了:“朱敦文!你还嫌人丢得不够?你还想把这种丑事闹到省城去?”

    朱敦文当即拨通了刘志辉的电话,并打开了免提。

    “老朱啊老朱,十二点过给你打电话,我有毛病啊?什么,夜啤酒?哈哈朱台长,你恐怕是老婆不在家心头慌,自己想出去偷腥吧。好啦,昨晚上的安排不错,谢谢啦!我这会儿正忙,得赶紧整理你们那个片子的同期声,拜拜!”

    一抬头,便见两只布满血丝、冒着熊熊怒火的眼睛,眼神里还有一丝嘲讽。

    在整个住院期间,老婆没有给朱敦文一天好脸色。然而,最可怕的不是老婆的脸色,是她的沉默。习惯了她的话多,这样的沉默反而特别吵,吵得他心里兵荒马乱、鸡飞狗跳,说不出的难受。

    在整个住院期间,朱敦文发现,在老婆眼里,在医护人员眼里,在亲朋好友眼里,在所有前来探望的同事眼里,自己就是一个小丑。

    朱敦文不等软组织好利索就出院了。他有一种逃出了疯人院的感觉。但他很快就发现单位比病房更糟糕,所有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而且在互相递眼色。更离谱的是有风言风语说,有人亲眼看见“在街对面等他的女子是水湿巷一带的小姐,看样子都不到二十岁。”朱敦文想找人解释,却不知道找谁,又该从何说起。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成天心怀鬼胎,甚至怀疑自己那天晚上就是想偷偷溜出去放纵一下。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刘仲华经组织上多次劝告后,答应原谅他,前提是一定要写书面保证,跟那两个小姐一刀两断,从此不再往来。“连你也不相信我?”朱敦文忽然哽咽起来,“我去过歌厅吗?去,去过,去过按摩房吗?我,我除了打麻将.....”一时泣不成声。“装。装。接着装。”刘仲华满脸嘲讽,“你还有脸哭?你以为哭管用?”

    三个月后,终于风平浪静,人们打量朱副台长的目光基本恢复正常。

    这天早上,朱敦文刚上班,县委宣传部黄部长就通知他去个别谈话。临走时老王叫住了他,无可奈何地说:“老朱,业务上你是一把好手,咋就这么笨呢?你看,奶子都没有摸一把,说不定就是一个严重警告。实话跟你说,”老汪压低了嗓门,“黄部长也好这一口,你跟他说老实话,效果会好些。听我的,老领导面前,就不要再装了。”

    这么说那件事还没完?

    黄部长是么,朱敦文忍不住在心里咆哮:“原来你老人家也好这一口!你不是想听实话吗?呵呵,如你所愿,属下就是跟一个女人相好,那天恰好老婆不在家,就跟她上床了。想不想知道详细情况?嘿嘿,偏不告诉你!说不招就不招,打死也不招,该咋的就咋的吧。——你想知道的就是我干过的,嘿嘿,没吃过猪肉,老子见过猪跑。餐桌上,哪天少了黄段子!——爽啊黄部长!野花就是比家花香啊!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采白不采。呵呵,要杀要剐,你们就看着办吧!”

    朱敦文怒气冲冲地想着,竟莫明其妙地感到说不出来的酣畅淋漓。

    问题是,出事那天,奶奶的,老婆为啥不在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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