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然提着同学老公焦先生递过来的印有“XX农商银行”的手袋,微微笑着真诚地向他道一句:“谢谢了,老是麻烦你!”然后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这件事办完,安然觉得自己办年货的任务才算基本完成。
袋子里装有簇新的几沓纸币,红红绿绿的,一共一万五千元,这些钞票一匝比一匝薄,依次排列着:一匝十元的,五匝二十的,四匝五十的,半匝一百的。同学的老公还很贴心地给装了一匝子红包,真是太够意思了!
行人并不多,安然还是怕袋子上的“XX农商银行”字眼引起注意,又把袋子折了一下,想夹在腋下,忽然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路口这么多摄像头,没事的!
安然嘲笑完了自己,心思又转到钞票上,看这每一匝钱的价值与份量上的轻重并无必然联系啊,同样是木材,同样经过繁杂的加工工艺,最终制成了钞票,只因为上面印刷的数字不同,它们之间的差距也就拉开了。
新钱有一股子很明显的臭味,很像小时候家里砍伐树木时,新鲜的椿树被锯开时的那股味道。安然心想,这气味是不是人们常鄙夷地斥为“铜臭”的味道呢?应该不是,因为古代的钱币多是用金属制成的,如铜铬镍等,本地就有一座“铜山”,相传是汉代邓通铸币的处所。
有点想远了,安然拉回思绪。这“铜臭”的“臭”就是“嗅”,指气味,而不是“臭味相投”的“臭”,属于文言中常见的通假现象。
安然嘴角咧了咧,又偷笑起来,笑自己教书教得时间长,每一个字都要读准写对深究一番的坏毛病。这幸亏只是一番心理活动,说出来恐怕又要被人诟病“职业病”犯了。
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喜欢“铜臭”的气息呢?街边店铺里传来《碎银几两》的歌声:“为了碎银几两,为了三餐有汤,为了车,为了房,你为了谁家姑娘……”亲情、爱情都要用物质用金钱来衡量表达啊。过春节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娘家,抱着老妈深情地来一句:“妈妈,我爱你!”就了事;也不能抱着侄子侄女说:“孩子,姑姑爱你!”如果不用红包给老人表达点孝心,给孩子们发点压岁钱,怎么能说得过去呢!
所以每年办年货,安然除了置办食物,礼品,各种需要更新的厨房用具,室内摆设等等,还负责一个项目,就是给老妈换一定数量的新钞。十年前换一匝十元的新钞就足够了,一百张总共一千元肯定是用不完的,一个孩子也就十元二十元。这几年不行,水涨船高,老妈会大致估算一下,要多少张二十元的,五十元的,一百元的。
二弟媳也见缝插针,趁老妈换钱的当儿自己也换一部分,那十元的新钞就是她给娘家老妈换的。
安然最好的同学燕子的老公在银行上班,这点便利还是很容易满足的。安然今年有了一个新发现,晚上人少的时候,直接去取款机也能取出崭新的百元大钞,这倒省事了,自己需要的新钞就在取款机上解决吧,省得老去麻烦别人。春节期间新钞的需求量旺盛啊,银行的各个营业网点都供不应求的感觉。
快到家时,她感到了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掏出手机,看到是二弟媳发过来的,询问钱换好了没有,她当即回复了弟媳:都换好了,你过来拿还是我送回去?
我过来拿!
好咧!
二弟媳原本正在街上购物,很快到了门口。听到敲门声,安然快步把二弟媳迎进屋。看她脸上凝结着的愁云,安然给逗笑了:“你这是怎么了,要过年了苦瓜个脸?欠的账没要回来吗?”
二弟媳慢腾腾地坐在沙发上,剥开一个沙糖桔,长叹口气说:“我不是害怕吗?去年闹得那么不愉快,我都怕过年了!”
安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继续打趣说:“前几天不是见你们和好了吗?一块吃饭,还有说有笑的!你们是妯娌,一条战壕里的,过去就过去了!一点小事,还能为此结下仇怨?”
二弟媳悠悠地来了一句:“我害怕再得罪她啊!没影儿的事就能惹出个乱子,影响我一整年的心情!还搬出她妈给我理论……”
她问安然:“大姐,你们今年准备给她多少?”安然说:“按说这个事没有标准,各出本心吧,压岁钱就是表达个心意!你二姐我们几个要商量一下。你也不用给谁比,自己决定好了。”
二弟媳面露委屈:“我以前就没把这当回事,前些年我给她孩子发压岁钱,她说自己刚结婚,经济紧张,就没有给我们俩孩子发过,不也过去了吗?我从没表示过什么。就去年,我给她孩子们的二百,她给我们的三百,这点亏就吃不了,给我来个下不来台!”
二弟媳说的这事,安然知道得很清楚。去年二弟媳按惯例,给了小弟家的两个孩子每人二百元压岁钱,她不知道三婶给自己孩子的是三百元,结果,小弟媳一会儿让两个孩子把压岁钱还给了二娘,还很礼貌地说:“谢谢二娘,我们不要了。”二弟媳不明所以,等见到自己的两个孩子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可是再去补发似乎也不妥,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小弟媳心生不满,认为给得压岁钱少就代表着瞧不起,再见面就不给老二媳妇说话了。
二弟媳无端被扣了这顶帽子,心里也委屈,专门找了一个上午,给几个姑姐都叙说了事情经过,整整打了一晌电话。
安然对弟媳之间的这些矛盾,向来不掺和,不评价,怕一旦随口说了什么话,传来传去的,最终变了味,影响了弟弟妹妹之间的关系。大家庭,以和为贵,再说,出嫁的闺女,时刻要提醒自己:“能给娘家出力,不给娘家添乱。”
安然劝慰二弟媳:“这样的事哪能年年发生呢?再说初一不只你们两家,还有你大嫂呢!看你大嫂怎样你怎样!”
“我大嫂,人家也不多答理她。她不是前年给我大嫂吵架了吗?说我大嫂平常回来得少,没有她孝顺!人家工作忙,又离家远,哪像她,三天两头地回来,要这要那的!”唉,安然也叹一口气,大家平常各忙各的,见面很少,春节好不容易碰头了,和和美美地不香吗?一大家子,有一个人生性好斗,喜欢挑刺挑理,就能搅得全家不安宁。
安然不好再说什么,劝二弟媳:“遇事想开点,你又比她大两岁,不跟她计较!”
二弟媳又掰开一个沙糖桔,放到嘴里,然后把几匝新钞装进手提袋,说:“管她哩,我再买点东西去。”
(二)
正月初二,安然早早回到娘家,帮老妈准备中午饭。通常情况下,中午是要有两桌客人的。她焯莲菜,芹菜,木耳,蒜苔,切好牛肉,煮好虾,大青菜和葱蒜什么的老妈早早洗出来备好了。在红通通的土灶台大锅上,下了米,馏上馍头和炸的鱼块,豆腐,干豆角,素丸子等。专等客人到齐了,再炒些大青菜回锅肉什么的,本地久负盛名的五香炉肉,也切好一盘。
老妈在灶下烧火。安然询问昨天初一三个弟弟都回来了吗?老妈说:“你小弟他们没回来!”“哦!”安然长舒一口气,不回来也好,小弟媳不跟两个嫂嫂见面,倒省了不少难堪。
老妈问安然给小弟家的两个孩子压岁钱没有。安然赶紧给老妈汇报:“他们前天晚上去我那玩了,我从微信上转给小霞了。”
“多少啊?一个孩子还是三百?”
安然理解老妈问话的用意,年前她娶媳妇办喜事,弟弟妹妹们都给外甥包了大红包,老妈是想提醒安然,又不好意思明说吧。安然赶紧伸出两根手指给老妈比划了一下:一个孩子一千。
小弟媳的钱袋子看得重捂得紧,只能进不能出,安然了解这一点,不能让她出点钱心里放不下,吃不好睡不好的。
老妈点点头,用火钳子在锅底里捅两下,让火烧得更旺些。
老二姑娘一家也赶回来了,放下礼品就去洗手,跟安然合作,一人炒热菜,一人拌凉菜。老二一边簸着盆里的菜一边问:“姐,我换的新钱你拿回来了吗?”
安然点头:“我在取款机上取了一部分,都是崭新的!”顺带又问道:“今年这压岁钱你准备咋发?”
二妹说:“涨点呗!今年每个孩子都五百!去年小霞她妯娌俩因为一点子钱闹得那么难看!反正就咱自己这几个小孩,没有到别人手里。”安然附和说:“涨点可以!我多点吧,我是老大呢,年前又收了你们的礼。小妹发多少,咱不管,咱也不跟她比。”
临近中午,热呼呼的阳光洒遍院子的每个角落,老妈种在门口用薄膜盖着的生菜已经掀开了,满脸喜气地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老爸把烤火炉子架在院里,不住地往炉膛里添加木柴,其实真不太冷,但烤火似乎也成了过年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火能渲染气氛啊。
气象专家年前预报说,今年有极寒天气,加上年底雨雪连绵,人们都以为春节又要到乡村踩泥踏水了,没想到,老天很争气,连着几个响晴天,让走亲访友这事显得很应景。
老五姑娘一家四口从外地到家了,小弟一家四口也回来了,几个孩子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地,大院子一下子显得有些小了。
一向礼节很周到的小侄子跑到厨房一一打招呼:“奶你烧锅呢!我替你烧吧?大姑姑好!二姑姑好!小姑姑好!”
小姑姑赶紧夸奖:“小孩子挺懂事啊!期末考了多少分?”
安然赶紧叉开话题说:“你这是忘了春节的几大忌讳吗?见了孩子别问人家考了多少分,孩子不乐意!”小侄子一向成绩不佳,正挠头不知如何回答,这下赶紧转移话题:“小姑姑,你回来是开得四个圈啊还是保时捷啊?你可美啊,有好几套房子!”
正好小弟媳从外边进来,老五姑娘开腔了:“我说小霞,你们能教给孩子点正能量的东西不?几岁个小屁孩,记车标记得怪准!啥时候见面就说车说房,这是小孩该操的心吗?问他考了多少分不回答。”
小弟媳脸上讪讪地,笑着说:“没人教他,他就是喜欢这些。”
“是的,喜欢这些!小孩子不该单纯点吗?一股子世俗气。大人也多引导引导,你们两个还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老五姑娘狠狠地怼回去。这些话安然是不敢说的,怼人也需要底气啊。
老二姑娘接过话茬说:“现在的孩子,跟咱们小时候不一样了。我刚才到咱妗子家,她家来了一群小孩,五六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在屋里坐了一会,看大人只顾说话,不耐烦了,站起来打断大人们说,‘你们停下,都听我说几句,大人们只管说话,也不招待我们小孩,我们小孩来走亲戚,就是想要压岁钱的!’妈呀,咱妗子一个七八十的老太太,怪不好意思的,赶紧掏出钱包,一个孩子一个孩子的发了五十元的小绿票,一群小孩高兴地走了!边发钱边解释:’’不是想着让你们在这吃饭吗?吃了饭给你们发压岁钱,谁知道就晚了!”
安然说:“现在的孩子讲究办事效率,喜欢直截了当,有啥说啥,没有功夫拐弯抹角。”
小侄子在旁边听到了“压岁钱”几个字,跑到安然身边说:“大姑姑,你给我们发过压岁钱了。是吧,大姑?”眼睛却瞟向小姑姑,老五姑娘的火爆脾气听不下去了,给小侄子训话说:“去院里玩吧,咱们等吃了饭再发,别念念不忘的,你有个大事样儿!”
饭菜很快做好了,大家都说就在院子里吃饭,敞亮!所以安然老爸主座,下面几个女婿、小儿子以及大些的外甥一桌,小孩子和妈妈姑姑奶奶一桌,七个盘子八个碗摆上来,开吃!
(三)
吃完饭,姑姑们给孩子们派发红包!侄子、外甥排着队,见者有份!大弟和二弟家的三个侄子去自己姥姥家还没有回来,等他们到家了再掀起一拨小高潮。安然心里早计算过了,五个侄子,五个外甥,每人一千,加上给自己父母的、儿子女朋友的,这就要一万六了,还不包括其他亲戚的小孩子。
小侄子收到的红包最多,也最存不住气,一遍遍数着手里的红包个数,虽然账目还不够清楚,但能感到好像被大孩子藏起来了一个两个,不停地打量别人手里的红包。小姑姑又开始逗他:“你这一大把红包,也给我一两个吧,我给你家的汽车你还欠着账,没给钱呢!”
鬼精的小侄子,晃着脑袋说:“小姑姑你这大老板,还稀罕这点钱呢!给我们了就不要钱了。”
老妈这边悄悄地拉下老五姑娘的袖子:“小霞给你两个孩子了吗?“老小姑娘大方地说:“今年怪好,给转微信上了,我没收!”
安然老爸坐在在火炉边一直不说话,等孩子们安静些,按捺不住开始发话了:“我看人家电视新闻上这几天也在说压岁钱,广东这地方最发达,可是人家广东的风俗好,每个孩子的红包,这么些年了,还是十块二十块。不像咱们这,越发越多!人情不好欠,薄礼好还,压岁钱就是个心意,依我看,一百就行!”
“前些年咱这也是发十块五块的,我看怪好,都减轻了压力。问问你大姐二姐,她们小时候一个春节能得多少压岁钱?”
安然笑起来,说:“那都多少年的事了?我们走亲戚,一家也就是给一块或五毛钱。”
“对啊,那时候人穷,一块、五毛就非常高兴。现在给几百,还嫌少。今年就不说了,明年还恢复一百。”
老爸顿了顿,又想起一件往事:“这个人情礼往,不能要求绝对的公平。像你妗子,以前老嫌咱家孩子多,好像给压岁钱上吃亏了,还当面说过我。你记得吗?后来过年时我就不让你们去她家了,哭闹也不允许。然后她孩子来了,让你妈比过去再多给她们点儿,几年下来,你妗子不是很不好意思?后来还给我解释,我说这都是小事,不值得计较!”
“再者,压岁钱只能是人家给,不能向人家要。我很多年前去老表家走亲戚,他家的孩子拽着我衣服,扒着我口袋,把我装的钱都给掏走了,他家大人也不管,把我口袋里眼镜也摔坏了,这像什么话!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去他家了!哪有这号事,撕着口袋要钱!”老爸摇着头,语气里还带着多年未消的气愤。
一圈人,儿子儿媳闺女女婿都在听老爸的长篇大论,没有人接话,添柴的添柴,拨火的拨火,好像各怀心事。
安然心说:这压岁钱,好涨不好降啊!要是真能按一个孩子一百元发,那敢情好!可是,能实行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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