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由黄泥混合着枯草晒干成的土砖垒起来的平房,地基高出水平面不少,远远看去像是把房子建在了一个山丘上,房子的后面是山,浓密的树林里生产者盖房子需要的横梁,门窗,也生产着每个家里所需要的凳子,床,孩子的玩具。山的馈赠,像是老人对年轻人的苦口婆心多劝诫,他总会经过时间的河流,在河流的瀑布上或者是在河流的某一个一望无际的平原里碰到当年被劝诫过的苦难。
他说,土砖盖的房子,是最接近大自然的,黄土,枯草,水,哪里都有,每一座房子都是一块砖一块砖的垒起来的,你们在这黄土盖的房子里出生,最终在这黄土地下长眠,与黄土融化在一起。他不是个哲学家,只是个思想朴素的泥瓦匠。我们面对面坐着,湛蓝的天幕像是被泼上了一层浅蓝色的墨水,肆意游荡着,变幻着,以不同的形状安慰着这片天空下寂寞的人们。
一扇门的高与宽就已经讲述出了这家人缠绵的故事,敞开式的木门,凹凸不平的表面透露出一副遗世独立的尊严感,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正当触摸到它的表面时就能感觉到彷佛这扇门已经紧紧的握住了你的手,像是在深情寒暄着的老朋友。心善的人,世界总是一片清明秀丽,即使凹凸也是亲切,门不会伤害人。
冷风静静地吹着,扬起的黄尘扑打着人们黄色的脸庞,我在黄色的尘雾里看见了你焦急等待的面容,可是我们面对面站着,你看不到我,我却看到你。有种分明涌上心头的酸楚,却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幸福。李子树脆弱的身躯在冷风中疯狂的战斗着,它已经挽留不住任何一片叶子了,细细看去还有一两个已经死了的果实还没有抖落,即使是死了依然还会用力坚守,草木也是有情的,换一个主人,挪一个地方可能就会立即死去,这是有尊严的死去。
房间正面的两扇小窗户紧闭着,窗户是六块正方形带着花纹的玻璃嵌入木框中并紧以铁钉构成,木条呈现出来的是松木本来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沁入心鼻,抚人心胸。男孩趴在窗口踮着脚尖往窗口上看,玻璃上斑驳着男孩好奇而心焦的表情,他几乎已经单脚着地了,但依然不够。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若干年后他会彻彻底底的忘记他这一刻的好奇与急切,他会不再记得这一天,诞生的是他妹妹,还是弟弟。
撕心裂肺的痛苦里会诞生一个崭新的生命,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当她可以用柔软的双手抚摸着你的脸颊时,你感觉这世界开阔明朗,你恨不得把房间周围的世界都开辟成她的游乐场,让她坐上旋转木马,看星星都围着她在旋转,她就是整个世界。
有着灰色与黑色相间的绒毛的猫咪伸懒腰把自己的身体拉扯成了古怪的形状,家里的猫总会轻易的趴到房顶的茅草堆中寻找昨天晚上从别人家偷来的食物,今天没有太阳的温暖它与小男孩做伴,在门外,猜测着门里的世界,一声清冽的哭声划开了屋顶传进了他的耳朵,以及很多对于新生命来说都是未知的人的耳朵,萦绕,盘旋,飘逸,成长,将来会以一种具体的形状来拥抱你,这是生命,他会呵护着她长大,等着她把婴儿的啼哭成长为一个个撞满怀的拥抱。
奶奶抱着崭新的生命,脸上的皱纹就都被赶到了一起,老与新这样的画面竟无比和谐,新生总代表着某种失去,而失去也必然蕴含着全新的开始,岁月就这样一天一天累积,婴儿长成婷婷的姑娘,老人也去了很远的远方,不会再回来。
晚餐依然和昨天一样清清淡淡,稀饭,闷的豆腐算是荤菜,清水蛋汤,一切如旧,唯一改变的是,腹部的隆起变成了怀里的关爱,男孩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庞,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欢笑声从六格的窗户中蔓延出来,透过门沿上裂开的墙面传向很远很远的远方,期待着有一天她会找回这一刻的笑声,点缀朴素无华的生命,天色渐晚,他坐在台阶上抽着用极薄的日历纸卷的烟草,烟丝燃起后的姿态是轻盈的,像是凭空在空气中开辟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星光黯淡,李子树枝在月光下散发出生冷的银光,寂静如黑色的瓶装墨水,看不透对面的世界。
他起身扔掉了抽的只剩下日历纸的烟,沉沉的说一了一句:我出去借米吧。
房间里泛起了暗黄的灯光,深冬的夜里,狗的叫声像是从山到另外一边传来,她静静地睡在妈妈的怀里,祥和,安稳,幸福,她不会看见妈妈眼角的泪水,她只是轻轻的蠕动着肢体安慰者这房间里的一切。陶瓷米缸的内壁半明半暗的映衬着昏黄的灯光,它像是一只张着大口的猛兽,吞掉了灯光,吞掉了墙上的半面镜子,吞掉了已经烂掉的观音画像.怎么去形容这个家呢,一贫如洗吗?不,80年代的农村里一贫如洗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家徒四壁吗?也许是,墙壁上除去钉在墙上挂草帽的钉子,就只剩下了那些看着就像是要崩塌的裂缝了。对,裂缝,裂缝还能塞进一些旧报纸,胶袋,破布条,也算是“家具”吧.
他是第二次当父亲了,除了第一次时的紧张,兴奋,狂喜之外,忧愁几乎阻塞了他所有表达喜悦的通道,房间里传来奶奶“是个千金”的尖锐嗓音的时候,外面等待的人群们几乎都异口同声的说:“老三好命呀,一儿一女,齐全了.”他蹙着眉却笑意盈盈的小跑上了石质的不规则台阶,迈进门槛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我跟在你的后面,奶奶呵斥道:”小孩子 ,出去 !“。在那个萧瑟的冬天,父亲靠着借米勉强维持着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幸福不一定需要多大的财富才能够得到,至少在他眼里,看着新生的生命延续着,像扎根在黄土里一样健康的生长着,那也就是一种如沐春风般的幸福了。清苦又如何?贫瘠又怎样?他终究还是扛了起来。
乐乐被发现有肿瘤是她8岁那年,他已经背着破烂不堪的双肩长方形的行李包走遍了半个中国,从一个农村的泥瓦匠变成了各个城市里的泥瓦匠,每年大年十六出发,每年过小年准时到家,8年来,从不曾改变。他坚韧的像是家门口那两棵李子树,风雨兼程的回来,却在门口就抖落了一地的风尘仆仆,站在村口放下行李,让两个孩子爬上自己的肩头。他会想到乐乐出生的那一天,天空的灰蒙蒙像是在预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冷静的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坐在床边守着刚刚从手术室出来的乐乐,他粗糙的大手布满了伤痕,那不是一双四十几岁男人的手,那只能是一个经历了劳动的洗礼过后的一个老父亲的手。妈妈趴在床头睡着了,哭累了。医院宣布乐乐脱离危险期的时候,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行眼泪紧簇着从眼角喷薄而出,这是忍了多久的悲伤与欣喜呢?他很少哭,甚至见不到他有太多的情绪变化。这次也许是妈妈见到的最真实的父亲。一切的灾难在希望面前都只是生活的调味品,他知道,这一切时宿命般的相遇。如果不是当初妈妈任性要嫁给他,如果不是他父母早亡,如果不是他家一贫如洗,如果不是乐乐意外降临,这一切的幸福与悲伤都不会来的那么深刻。生活还要继续,即使他努力还清了建新房子的钱又不得不因为乐乐的病而继续举债度日。有生,就有希望,这是当时乐乐出生的时候,他一脸的忧愁被烟熏的快要粘在脸上的时候甩开了烟头说了一句:”我出去借米吧“的那一刻心里萌生的最铿锵有力里的声音。他常说,在那一刻,他才真正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他依然在奔波,他终究是个木讷的男子汉,就这么贩卖着自己的劳动力,把家扛在肩上。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想想,都十年没回家乡了。是呀,十年了,当年哭声啼啼的婴儿已经不时的给他一个满怀的拥抱,也不时的给他找找麻烦,当年蹲在他对面一起等待着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那一声清脆的啼哭的男孩已经长大到可以陪他聊聊10年前的事情了。黑白相间与灰色夹杂的猫早已经死去,它已经成为别人的食物,再也没法去偷别人的食物,奶奶也早已经去了远方,不再回来。以裂缝为”家具“的黄土粘着甘草晒成土砖的平房已经变成了三间红砖平房,只不过10年没住,已然又摇摇欲坠了。只有那两棵李树,似青春常在似的,连大的枝桠也没少了一根,反而愈发茂盛了。他端坐在被流水和白蚁腐蚀了的台阶上,眺着远方,那一抹翠绿的山岗。
乐乐终于还是出嫁了,他鬓角已是霜花满满,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时光用刻刀刻过一样,身旁的妻子也已经银丝屡屡了,嗷嗷的婴儿终于亭亭玉立的嫁了。
婚礼不算豪华,简洁而有力量,浅色的百合摆满了整个酒店大厅,主席台上两侧摆满了鲜艳的红玫瑰,乐乐趴在他肩头说:“老爸,你今天这身西服,穿着真帅!”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接着喝他并不喜欢喝的红酒。乐乐似乎穿戴的就是他想象中的模样,他常说,乐乐像妈妈,漂亮,落落大方。今天乐乐打扮的却是与当年的妈妈有几分相似的。当乐乐挽着他的手走上了红地毯,他把乐乐的手交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手上后,他的眼神近如此的充满感情,却又有一丝丝化解不开的忧愁,就像当年乐乐出生时,他抽的那口纸烟,劲儿太大,容易晃着神!
我突然想起了当时的画面,奶奶抱着眼睛尚未睁开的乐乐,他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拨弄着她的脸庞,看了看及其虚弱的妻子,眼睛里充满了温柔与慈爱。人总是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延续里着到自己真正存在的意义,当年的父亲,跟现在的父亲,心情,也许是一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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