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盼着搬离低矮的茅草屋,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更何况我分得的檩子、椽子已经等在那里很久了。
[乡土] 孤玉 (11)Ⅱ垂死挣扎一九七三年秋天,决定动工的前天傍晚我回了趟娘家,找二哥借了两斤油和三斤米以备垒房所用,又连夜披星戴月地赶回了家。
两间不大的土坯房只三天便峻工了,因木材紧缺前后都没有装门,但终归圆了我的梦。心软的我依旧毫无怨言地带着时年已十七岁的小叔子,这次我把房间隔成了两间,我们一家人住在前面,他住在后面。
一九七六年三月,兵国老毛病重犯,虚弱之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情形恶劣,偶尔还会上吐下泄,他被折磨得像根细长的苞谷杆。整日忧心如焚以泪洗面的我心里认准只要他一息尚存,我定全力以赴。
热心的邻居重峰和艾成主动帮忙用一副担架把他抬到了二十里外的石桥医院,本来我是想他先进院我凑钱随后到,但医院因没钱拒绝收院,他不得不被搁置在了医院走廊里。当艾成垂头丧气地回来告诉我这个令人心痛的消息时,我一时六神无主,涕泪交加。只要一想到兵国放在医院走廊的画面,我的心便一阵抽搐、绞缠,不自觉地会把手放在胸前一阵按揉。
那时候谁都缺钱,似乎找谁都行不通。万般无奈之际,我想到了周书记,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我已不去想,本已遭受过太多失望,再多一次又如何?
黄昏,天空倾洒着细雨,我瑟缩着呆立雨中,迷茫地望向眼前周书记虚掩着的门,踟躇不前。
待周围有人家陆续开始熄灭灯火时,我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拍了拍木门上的铁环,周书记探出头来看清是我,满脸惊疑地把我让进了屋。
我怕耽误他们休息,不曾落座便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周书记,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是想让您把我屋里人弄进医院,因为没有钱医生不收院。我们的家庭状况您也晓得,实在拿不出来一分钱,您是父母官,希望您能救他一命。”
听明来意,周书记连声应承道:“明天不等天亮我就启程到银行去取钱给您,以他的病医好为原则!”
他的话简洁明了,却字字直抵我心。
次日天不亮我便抛下两个正在熟睡的女儿,步行疾速赶往医院,当我到达时发现周书记早已等候在那,顿时心头一暖,热泪泗流。
兵国顺利住进了医院,钱也有了着落。但是四、五天都没有好转的迹象,这让我焦灼万分,细思极恐。我冥思苦想,最后把目光定搁在了食品组主任志民哥的身上。
说去就去,当时正上班的志民哥看见我倍感意外,他生性喜悲天悯人,一直都怜惜我生活艰难,逢年过节回家都会让他小儿子给我送点肉或三五块钱。
他安顿我坐下,又赶忙跑去打来一碗肉饭给我,我根本没有胃口几番推辞,他也只得作罢。
“你来找我是有么事吗?”他关切地问我道。
“有事!”我迫不及待地说。
“那你说。”他作侧耳倾听状。
“我是求您来了。您弟兄长年累月不好您也晓得,这次是病重住院,好几天了也不见好转,您看我几个伢……您见多识广,能不能帮我找个好点的医生。”我带着哭腔说。
“哦,没问题,你先吃了饭我带你去找医生。”他安慰我道。
“饭我不吃,您越快越好。”我生就的性子急,生生地催促道。
他只好二话不说带我出了门。
兵国所在的医院职工宿舍里,我们见到了威震一方的肖医生,一位年方四十来岁即将临盆的女医生。
简短的寒喧过后,志民哥正色道:“久仰肖医生大名,今日是想搬动您为我的弟兄治病,来贵院几天不见好转,是不是您肖医生未曾耳闻?”
“不知您兄弟是哪位?”肖医生柔声问。
志民哥说:“我兄弟叫兵国,住在xx病房。连日来茶饭不思,疼痛难忍,已不成人形。这么的,你当医生你有药,我当主任我有肉,我弟兄什么时候有好转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肉吃。”
肖医生爽朗地笑道:“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我尽力吧。”
肖医生果真名不虚传,不日后便传来兵国想喝稀饭的好消息(当时小叔子在医院照顾他)!这让在家度日如年苦等消息的我和在石桥的志民哥都喜出望外。事后听说他当时立马就兑现自己的承诺送了两斤肉上门谢肖医生,我感动莫名,却苦于囊中羞涩无以为报。
兵国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医生建议他出院回家静养,我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五月份他又发作了,当时的我第一反应是心碎、绝望 ,我痛苦的意识到自己纤弱的双手可能已攥不紧他命运的缰绳了。
晚上我踩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去请了村医来看。村医根据症状得下结论是肺结核,他家没有链霉素,吩咐我去三十里外的晏台医院买。
我安顿孩子们睡下后便一刻不耽误地出了门,摸黑凭着记忆一阵乱跑。人命大于天,那些平常不敢走的路,听起来有些骇人的声音都已失去了神秘感,我还听说鬼会怕人,所以故意走路很大声。黑夜苍茫,月牙微眯着眼,星光冷寂,我依稀看见繁密的杂草们在点头,嫩绿的树叶在鼓掌,蛙们在齐声喝彩。
大概走了五、六里上了大路,我听到身后“突、突、突”的拖拉机声音传来,心里不由一阵窃喜,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个车载我走一程,那样可以缩短回家的时间。
我停下来使劲的挥手,星光下的司机也看到了挥手的我,停下来关切地问我。我告诉他我要去晏台医院买药,他说他也正好去晏台有事,要我到了赶紧买,在桥头等他,他再带我回来,只是我得在车边扒着,没有地方供我坐。
如遇救星的我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双手紧扣司机背后的拦杆,脚站在车轮前面窄小的铁片上,很辛苦但会快很多。买药后返回时,我在初相遇的地方作别了司机,并千恩万谢。
回到家已是曙光乍现,我又马不停蹄地找村医,希望尽快给兵国打上链霉素针。可惜事与愿违,他彻底卧床了,颧骨上紧顶着皮,脸色蔫黄蔫黄,只能闭着眼低声呻吟了。我号啕大哭起来,哭自己的命,哭他受的罪。
那日黄昏,我忧心如焚地跑到禾场上找正在赶牛鞭辗麦子的大哥。
“大哥,他这次病情好像特别严重了,我们是不是又把他弄去医院呢,也不能看水流舟啊?”(由于兵国生病频繁,他们也司空见惯)我蹙着眉言辞哀切地说。
他停下手中的牛鞭,侧转身不耐烦地对我说:“你屋里的人生病关我么事呢?!”
我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时开不了腔,只得极力忍住泪水片刻不语。
待平复心情后,我面容凄楚重重地吐出了一句话——“好,你手足的弟兄病重不关你的事,我找你找错了,再也不找你了!”我愤怒的回头就走终于还是没忍住撒泪。
同在禾场踩草的堂妹金枝甩了手中的禾叉扑向我,拽住我的衣袖急切地说:“姐姐不生气,姐姐不生气,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拿开她的手没说话,泪珠一对一双无声地落下。
金枝不放心一直跟我到家里。房间里,眼窝深陷的兵国正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两个女儿也哭得正欢,家里唯一值钱的白色猪扯开嗓门嚎叫着,鸡们也好象受了感染,毫不掩饰它们的不满,走着跳着甚至飞着。
原本我有撒手不管的冲动,但眼前的情景已然牢牢拴住了我的心,俨装脸冷牙硬地对兵国说:“你在家安心养病啊,我去喊我二哥拉板车来把你弄去看病啊。”
站在房门口的金枝跨进房间捉住我的双手神色凄然地哭着说:“姐姐吔,你万万不能走的呢,你走了我的一家人就散——了的,呜呜呜呜……”
我安慰她道:“你不哭,我真的是回去喊我二哥来拉他去看病,你就帮我照看家里,我快去快回。”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又点头又摇头道:“随便在队里找几个体己的人弄去医院也一样啦,我帮你去找人。”说着转身欲出门。
我连忙拉了她的手道:“你相信我,我不管你哥也得管伢吧,嗯。”
她的眼里闪现着悲哀极其无奈地说那好吧。
翌日天麻麻亮我又匆忙奔走在了回娘家的路上,还差几步到二哥门前,我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二哥正打着哈欠穿外衣,我的出现让他张开的嘴巴停止了继续张大,眼睛睁得老圆道:“你怎么这么早,有么事啊?”
我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道:“我想请你用板车把兵国最后一次拉到医院去看哈,实在不行,我也不医了,该怎么搞就怎么搞了,我尽力了。”
他沉默不语,赶忙去后院拉了板车就和我上路了。
二哥拉兵国去医院往返用了一整天,我在家里着急蛮忙慌地为他赶制寿衣——一套白色的粗布衣和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
兵国在医院拍了胸片,结果是肝大两指,医生开了护肝的药,吃着吃着我惊讶地发现他的饭量在慢慢增加,脸上竟泛起了红润,可喜的是还能颤巍巍地下地行走了。
看着眼前的他,我谔然,欣喜,继而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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