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犟种（小说） 六、爷爷死了...

王大犟种（小说）

六、爷爷死了...

文/张守权

        “梁万军没在这班，在二班！”王大犟种对陌生男子说道。当陌生男子向二班门口走去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对他喊道：“上课不许找学生！你下课再找吧！”随后关上门继续上课。很快又传来了敲门声，这次是梁万军，旁边是找他的那个陌生男子。

        “老师，我请假。我爷心脏病犯了，躺在炕上一个劲的叨咕我的名字，我爸爸就让我邻居家王大叔稍信让我回去。”梁万军对王大犟种说道。

        “回去吧！别忘了写批判稿子啊！”王大犟种叮嘱道。

        “爷爷最疼我了，平时有点啥好吃的都给我留着，还给我叠风车、作爬犁......”梁万军补充道。

        下课后，王大犟种和郝伟贤不约而同来到政教处，赵主任决定给予胡东海处分，问二人是否有意见，二人都表示同意。赵主任考虑到胡东海也许不会服气，便叮嘱郝伟贤回去做好对胡东海的批评教育工作。

        这天放学时，值日生来办公室找到尚未回家的王大犟种，说扫地时捡到了梁万军掉在地上的语文书。王大犟种说：“正好我回家经过他们屯子，直接给他捎去吧。”

        梁万军家就在王大犟种每日上下班必经的梁家油坊屯子，他家位于屯子最前大道西边的第二家。在解放前，梁家是村中的小地主，祖辈都十分善于经营，梁家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可谓小有名气，屯子名便得名于梁家开的油坊。民国三十六年土改时，梁家的土地被瓜分殆尽，仅存少量土地勉强维持温饱。从此，梁家一蹶不振，风光不再。

簸箕、撮子、苞米鑹子

        大约下午三点半前后，一身臭汗的王大犟种背着书包来到梁家简陋的柴门前。自从上班后，王大犟种便养成了一个无论回家是否备课上下班都要背着自己学生时代的书包的习惯，书包里面总是装着一个硬本夹夹着的教案。老婆翠香曾劝他弄个体面的包背着，但却被王大犟种以“那得多少钱”这一句话顶了回去。翠香说，那人家瞅你不像个学生？王大犟种说：“我瞅你还像柯香（样板戏《杜鹃山》中的女一号）呢，但是，你是吗？”翠香被他顶得哭笑不得，只好听之任之。一开始，沿途村屯的人们见到混迹于上下学的中学生队伍中的王大犟种都很奇怪，以为他已回校复读，便以“结婚的人也可以回中学上学吗”之类的问题问他，然而，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他的这个说正常也不大正常的习惯，当人们普遍感觉这种习惯与“王大犟种”这个外号的搭配十分合理时，反而特别喜欢看到整天背着学生书包的王大犟种老师。

         打开两棵粗大榆树掩映的柴门，在四月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王大犟种沿着梁家院内长长的甬道径直来到梁家三间青砖房前。院中停放的几辆半旧的自行车令他意识到梁家一定有客人来了，还是别进去了，他想。

        “梁万军在家吗？”王大犟种在梁家厚厚的木板门前高喊。

         他似乎听到里面有人应了一声，之后，只见满脸汗水的梁万军开门出来。

        “老师来了，快进屋吧！”梁万军说道。

        “不的了，你家好像来人了，你语文书落学校了，我给你捎来了，可别忘了些批判稿子啊！”将语文书递给梁万军后，王大犟种再次以一句“别忘了写批判稿子”的叮嘱才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开了梁家的院子。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抬头看了看这四月的太阳，“天挺热呀！”他说道。

        第二天，当他上班再次经过这里时，突然发现梁家的院里院外有很多人进进出出，一口有如猪血涂过的大红棺材停放在梁家屋门的左侧。这让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昨天梁万军说他爷爷想他，莫非他爷爷去世了？

        王大犟种判断的没错。在他的上班路上，他碰巧听到与他同行的去公社供销社卖破布及废铁等废品的梁家油坊屯子的一位社员讲述了梁万军爷爷死去的前前后后......

        梁万军的爷爷是心脏病突发死的。昨天中午，因家里缺柴烧，年逾花甲的他偷了胡东海家自留地里没有及时收回的柞管，结果他被胡东海的爸爸胡万良抓个正着。其实，当他挎筐出屯子的时候就早已被胡万良盯住了，他不动声色的尾随着，直到梁万军的爷爷把柞管装满筐准备挎回家时，一扭头，只见胡万良十分威严的站在他的身后，仿佛一尊英雄的石像。

        胡万良押着挎着满筐柞管的梁万军爷爷走遍了整个屯子，边走边强迫梁万军爷爷高喊：“大家都来看啊，我是不要脸的贼，偷了人家的柞子了！”梁万军的爷爷最初不好意思喊，但是当胡万良以欲将其扭送到公社作为威胁时，他只好以暗哑的略带有公鸭嗓的声音有如公鸡打鸣般喊了起来，那有些滑稽且十分难听的声音让人感觉他的嗓子仿佛一眼缺水多年的枯井。胡万良俨然一个胜利者一般在一群小孩子的蜂拥下得意洋洋的押着俘虏走在这毫无半点浪漫色彩的人间四月天里，他还不时的给与他同样兴奋不已的小孩子们上起了政治课：“你们看，这就是曾经骑在人们头顶拉屎的狗地主的下场，这就是不知可耻的偷柞子贼的下场！狗地主，快点给我大声喊！”

        梁家的人出来了，梁万军的奶奶老梁太太吃不住劲了，她先是对着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大发脾气，一句：“你们这帮大姑娘奶过的野崽子，你爷爷这样你们也跟着瞎起哄呀？还不他妈的滚回自己家的炕头看住自己爷爷去？”之后便说软话要求胡万良放了老梁头子。胡万良说：“放了也可以，但你缺柴烧就去踢人家柞管，人家缺柴咋办？道理都很简单，偷东西就得罚，也别怪我不客气，这要不罚我们家的房芭也得被人扒了！”老梁太太自是说家里缺柴等客观理由。如此，双方磨了半天嘴。最后老梁太太说认罚，当问及罚多少时，胡万良开口就是二十块！老梁太太说太多，胡万良说你要是嫌多咱们现在就上公社。老梁太太想了想咬咬牙说道：“行！不过没现钱，你稍等一两天，我找亲戚给你颠达颠达。”

        梁万军爷爷被放回家后，又羞又恨，躺在炕头一句话也不说，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是呼呼的直喘粗气，不时的眼泪直流。老梁太太让儿子把村里的赤脚医生宋大夫找来，宋大夫他量量血压、听听诊后，说没什么，只是心跳稍快点，吃点药就好了。于是便简单开点药让梁家人到药店去买就走了。

         梁万军爷爷是在后半夜死去的，临死前是否对家里人有所交待梁家人没有向外人透漏。屯子里的人们都说老梁头子是被胡万良气死的，人家那么大岁数让人家游街，这胡万良也太过分了；也有人说解放前就是别人偷梁家的了，这回轮到梁家厚着脸皮偷别人家，倒个个了......

        王大犟种也琢磨不明白梁万军爷爷的确切死因，最后还是简单的归结：“如果他踢自己家院子里的柞管，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刨柞子用的小镐子（类似品）

        当到了学校的他打开自己办公室大门的时候，意外的发现自己办公桌附近窗户的一块玻璃被打碎了，破碎的玻璃七零八落的散布在办公桌上、旁边的椅子上乃至地面上，十分狼藉。王大犟种看在眼中，气在心里。一定是胡东海这小子干的！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这么说。他心里又羞又怒，但却还是不动声色的将这些碎片清理干净，之后量尺码找总务处割好了一块玻璃上好。他在清理时发现地面上有个泥球，一定是用弹弓打的。他把此事反映给胡东海的班主任郝伟贤，很快郝伟贤来告诉他说调查胡东海了，说什么也不承认是自己干的。王大犟种也知道必然会使这个结果。他心里恨恨的想，胡东海小犊子你等着！

文革时学校办公室

        三天后的放学时候，令王大犟种意外的是，胡东海主动找到了他。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胡东海诚恳的向王大犟种对与他打仗一事道歉，并低声承认那块玻璃是自己用弹弓打的，并把弹弓交给了王大犟种。胡东海的态度让王大犟种十分感动，没待王大犟种说什么，胡东海又说现在他爸胡万良对羞辱梁万军爷爷一事十分后悔，村里人无时不在谴责他爸的过火行为。好在办完丧事的梁家人尚未开始对此事进行追究，也许在研究对策。胡东海还说他们全家这两天谁也没睡个好觉，总是处在焦虑与不安中。胡东海还让王大犟种给他出个主意。王大犟种想了想说：“这么的吧，你先去找梁万军道个歉吧。”

        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背着书包正向家里走去的梁万军被骑着自行车的胡东海匆匆赶上。胡东海下了车子对他羞赧地说：“梁万军，上车我带你回去吧！”

         “不用啦！别耽误你回家！”梁万军停下来，气咻咻的答道。

         “我...我...那天我不对，别往心里去！”胡东海嗫嚅道。

        “哼！你还能不对？”说罢，梁万军义无反顾的扭头就走。胡东海呆呆的站在那里，两眼直勾勾的望着一身军绿色衣服的梁万军的背影，看着他走过一大片尚未打垄的堆着一个个小小粪堆的大地，阳光下一丝丝的蒸汽在地面向上空兴奋地弥散，这使得远处的景观仿佛在视觉中缓缓舞动。更远的地方是一片广阔的春小麦地，在这个无风的午后，微微吐绿的春小麦仿佛一块青翠的地毯铺在茫茫大地上。

        回到家里，胡东海打开书包时意外的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他的书本乃至文具，而是满满一下子半干的柞管，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放学前亲手一样一样的把自己的各种文具装在这个书包里的。第二天早晨，当他上学经过梁万军爷爷新坟时，惊奇的发现在那掺杂着似乎冒着黄油的黄土的新坟顶头，一个带着厚厚泥土的柞子所压着的不是坟头纸，分明是自己昨天未能找到的文具和书本。

        附：胡东海儿子胡文奥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时的一则日记。

        1994年4月15日，星期五，晴。

        我很奇怪，为什么邻居家都烧炸（柞）子，而我家却不烧，而把大片的炸（柞）子送给舅舅家了。爸爸说，大约不到二十年前我家的锅和炕洞就烧不了炸（柞）子了，一烧不但不起火苗，而且拼命向外冒烟，特别qiang(呛)人。炕和锅重搭也不好烧。邻居高大白虎说这是冲住老梁头子了，而令人奇怪的是，梁彦峰（梁万军的儿子）的家里还有他老叔家里也从来不烧炸（柞）子，而他们家的锅和炕都特别好烧。

        这世界真的太奇怪了，像女孩子们的心思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2017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