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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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的KTV包房里，五彩的灯光摇曳闪烁，时下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播放着。这里是年轻人的主场，茶几上的酒瓶和零食小吃记载着他们的欢乐，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他们在五色，五味，五音中驰骋狂欢。

方俊坐在沙发角落里，独自点燃一支香烟，猛抽了两口，吐出几圈烟雾在眼前环绕。他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群青春洋溢的年轻人，眼神悠远迷离。很多时候，越是热闹的场合，他的内心就越是生出几分孤寂与落寞，与当下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此时，一首张信哲的《别怕我伤心》正在播放，捧着话筒的年轻姑娘芳芳问了两遍这是谁的歌？见没有人应声，正要切换到下一首时。方俊像是从梦里惊醒般，收回飘远的思绪，说道：“哎，哎，没人唱，我来吧。"

他摁灭了手中的烟，从沙发站起来，接过芳芳递过来的话筒，微笑点头以示谢意。手握着话筒，心中又思绪翻涌，他深呼吸了一口，随着低缓忧伤的音乐声起，他略带低沉，有几分伤感的声音传出：“好久没有你的信，好久没有人陪我谈心......”

歌声入耳，让人不禁也染上几分忧郁，芳芳忍不住惊呼道：“哇，原来方总唱歌这么好听，天呐。”几个低头正玩色子的年轻男女也发出“哇哦”的惊叫声，跟着鼓掌起来。

方俊沉浸在歌里，心中的感情在起起伏伏，他像一个失足的落水者，在苦苦挣扎着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脑子里放电影似的闪现着与秀秀从初识到相恋，从甜蜜到心伤，到心碎，一幕一幕，牵动人心。他在歌里回忆往昔，眼角渐渐湿润，他的心被思念和懊悔塞满，莫名的痛感从心底漫延开来。

曾经，唱这首歌时，是他最甜蜜美好的时光，那时的他初入社会，是个没钱没事业的愣头小子，值得庆幸的是，他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美的秀秀，拥有了最美的爱情。那时的他，每天都沉浸在幸福里，过着有情饮水饱的日子。

而今唱这首歌，是他一个人的寂寞，是他孤独的思念，是他深深的忏悔。如今他事业小有成就，有车有房，是旁人眼中的青年才俊，成功人士，他有能力去实现那些许下的诺言了。然而，那个曾经与他相依相恋的人在哪里？

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是如此地苦涩，因为思而不得见，因为相思无可寄，相思无药医。

那一年，他十九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但他一点也不气馁，那种读书包分配工作的时代早已结束，最终都得靠自己去打拼。与其花费四年的时间和学费，到头来还是自己四处奔波找工作，倒不如早点去打工挣钱，还能帮补家中父母，减轻家里负担。

正逢在广东打工的表姐英子回家探亲要返回广东，他便求着母亲跟表姐说情。就这样他跟着表姐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在持续两天的“哐当哐当”声中来到了广东，那个传说到处都是机遇的广东。

英子所在厂叫着“兴隆塑料玩具有限公司”，占地面积很大，几栋厂房看起来很是壮观，据说有二千多员工，厂区有前后各有一个个大门，有穿制服的保安守门。方俊在围墙外抬头看着高大气派的厂房，心中无限向往。

表姐只是普通工人，只能想办法求自己的组长，给表弟安排个生产工的活儿。但方俊运气好，他在厂区外转悠着，看到有人出来在保安室外张贴告示。原来是公司人事部要招一名文员，要求不多，只写着高中毕业，做事勤恳，服从上级领导安排。

那天，一起被带进工厂的有二三十个人，只有两个人是面试文员的，其他都进厂做生产工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多读点书，原来真的是有用的，他心里是有些庆幸。两个人的竞争，虽然他没有工作经验，但一手工整漂亮的字迹为他赢得面试的胜利。他很顺利地成为了“兴隆塑料玩具有限公司”人事部文员。

兴隆厂平时周一到周五上班都早七点半到晚九点，但是周六和周日是到下午五点，晚上是大家自由活动休息时间。公司配有图书室，卡拉OK厅，还会投放露天电影，饭堂里边有电视开放，员工们可以自由选择娱乐项目。

卡拉OK厅和图书室都由人事部负责，有资历的文员可不想周末把时间耗在这里，本着指导新人的原则，有意将周末值日分配给方俊。方俊也知道自己新人要站稳脚跟必然要积极努力一点。他只跟了两个晚上，便学会了卡拉OK厅里各项设备的使用，以及如何调动现场气氛，如何跟车间的生产员工打交道。

后来的日子，每个周六日晚上，方俊雷打不动的，七点准时打开卡拉OK厅的门，打开灯光，播放起时下的流行歌曲。他坐在舞台旁边的小房间里，透过玻璃窗户观看着卡拉OK厅里那些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们，一个个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平日里在车间从事涂油喷油工作的工人们，总是满身油污，灰头土脸的，再美再俊俏的容颜都深藏在工装工帽之下不得以见。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休闲娱乐的场所，总是要穿戴整洁，稍作修饰一番，为自己增添几分气质与体面。小小的卡拉OK厅可是员工们交流交际的重要场合，也是年轻男女们脱下工装工帽之后，能在工友面前展示帅气潇洒，美丽大方的好时机，个人形象就十分的重要了。

小情侣们，要好的朋友们，或是刚刚认识的工友们，牵手步入舞池，跟着音乐左右摇摆着，不用在乎跳得好不好，不用介意舞步对不对，左三步，右三步，进三步，退三步，不用听音乐的节奏，彼此两人合上节拍就行。重要的是身心的放松和愉悦。

时不时有人到小窗口来点歌，他都礼貌地笑着收下写着歌名的小纸条，有时抱以对方一个微笑，有时跟对方说上一两句话，然后一一安排播放。

在卡拉OK厅里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长相清秀的姑娘，她不跳舞也不唱歌，但每周六日晚都会来。只是静静坐在角落里听歌，看大家跳舞，也不嫌吵闹。目光时不时地看向舞台旁边方俊所在小房间。

“秀秀，你每次都要来，又不见你唱歌，别人请你跳舞你也不跳，你到底来干啥的啊？”刚跟一个工友跳完一曲的小丽问秀秀。

秀秀只是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跳，就来听听歌嘛。"眼角余光又不经意地向前方瞟了一眼。

小丽和秀秀交好，是知道她心思的。“要不，你去点首歌吧？制造个接触的机会，我看他真不错，长得挺帅气斯文的，文员的工作也很体面。”

秀秀平时就腼腆得很，听小丽这么一说赶紧摇头又摆手，羞怯地说道：“哎呀，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配得上人家，你可别说出去让人笑话。”

小丽是个急性子，就想把秀秀推一把，感情的事可不好说配不配的话，试试才知道。“看你真急人，我帮你去点，我来推你一把。”说完就朝小房间走去，在窗口边拿了个纸条，写上了歌名，然后递了进去。

虽然来过很多次卡拉OK厅，但秀秀从来没有拿起话筒在舞台上开口唱过歌，平时只是自己没事时轻哼几声。

小丽回来坐到秀秀身边，拉了秀秀的手说：“别怕，我点的你平时最喜欢的<别怕我伤心>，唱不好也没事，你看平时听别人唱的，也不是个个都唱得好，有人唱的比杀猪还难听呢。”

这话倒是把秀秀逗笑了。小丽转过头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了一句：“等会儿会有惊喜的呢，你到时可要感谢我哦。”

随着大屏幕上跳出了《别怕我伤心》几个字，秀秀被小丽推搡着上了舞台。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话筒，学着其他人一样用手拍了拍，然后“呼呼”吹了两口气，听到话筒里传出了“嗡嗡”声。

音乐响起，小丽在忽明忽闪的灯光中朝着秀秀竖起大拇指，给她加油。秀秀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鼓，拿着话筒的手有点抖。她侧过身盯着屏幕，不敢再看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伴乐缓缓响起，秀秀心想只能硬着头皮唱了，她试着深呼吸了一口，跟着音乐的节奏，”好久没有你的信，好久没有人陪我谈心.....”。当她唱完一段词后，第二段词刚把话筒递到嘴边，音箱里传来另一个声音。她惊讶地抬头，却发现方俊就站在旁边，拿着另一只话筒唱了起来。迎着她的目光，方俊抱之一笑，朦胧的灯光下，她脸上瞬间发热起来。

俩人你唱我和，倒是十分合拍，台下也响起了掌声。小丽坐在角落里，用力地拍着巴掌，笑得有几分得意。知道秀秀心仪方俊，又害羞不好意思，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白，她刚偷偷在点歌的纸条上加写了“想邀你合唱”，没想到真的成了。

秀秀心里难掩激动和开心，方俊也频频向她点头以示鼓励。灯光闪烁，迷朦中，那张不施粉黛的脸，那羞涩的笑，那清秀的模样，深深地印在方俊的脑海里。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清纯文静的女孩了，也是苦于没有机会与她搭上话。

一曲完毕，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秀秀的脸更烫了。方俊走近秀秀，从她手中拿过话筒，对着台下说了声“谢谢”。放下话筒，他朝着秀秀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小声说道：“秀秀，你唱得真好听。”

她羞涩地笑了，浅浅地说了声“谢谢”，只一句话，一个笑容，方俊的心里便泛起了涟漪。秀秀伸手捂住胸口，心儿跳得太厉害，终于如此近距离地与方俊站在一起，第一次有了交流，秀秀的心里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接下的日子里，方俊有意制造了多次偶遇的机会，刚开始秀秀有些害羞，后来面对方俊大胆的表白，心里小鹿乱撞的她再也逃不开了。他们像小情侣一样从羞哒哒静悄悄地约会，到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人前。方俊在人事部做文职工作，工作轻松，比起在车间做一线生产工的秀秀下班要早，他会拿上饭盒在食堂打好饭菜等着秀秀。

原本晚上都不吃宵夜的两个人，总会在加班后到饭堂吃上一餐简单的宵夜，或一份炒粉，或一份稀粥，俩人坐在饭堂的长凳上看着电视聊着天，从食堂人群的吵吵嚷嚷到吃完宵夜后的冷冷清清，他们才依依分别，各自回宿舍。他们也会在某个月色美好的晚上，在厂区的草坪上坐着仰望星空，细诉衷肠。有时候，他们拉着手，绕着公司篮球场，饭堂，投影场一圈一圈的散步；有时候，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他们只是默默地并排坐着，她靠在他的肩上，什么也不说，那份美好却在不经意中荡漾开来。

周末的时候，秀秀依然上卡拉OK厅，只是，她不再独自坐在舞池的角落里，不再是一个小透明。她在小房间里，坐在方俊身边，静静地陪着他，默默地看着他熟练地切换歌曲。她不说话，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方俊会在忙碌的空隙回头看她一眼，给她一个宠溺的笑。偶尔他们也会点上一首歌，俩人再次合唱《别怕我伤心》。

秀秀长相清丽，素朴中带着几分灵气，说话温声细语，方俊身高中等，长相俊气，自带几分温和气质。工友们都说他们俩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是很多单身工友们羡慕的对方。

方俊握住话筒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颤抖，KTV里的气氛竟渲染得凭添了几分悲凉。

“我从来不敢给你任何诺言，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太年轻......"

歌声里，他不再压抑自己，他唱出对她的思念，唱出心底的难以言说的痛。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多么希望守在她的身边。生命有时候总爱跟人开玩笑，它总在人倍感幸福的时刻，制造一点悲伤。

他们谈恋爱两年，在一起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尽情享受着二人世界的欢乐，享受着彼此最美丽的时刻。可那样无忧无虑，充满快乐的时光，在不经意间被打破了。

秀秀怀孕了，她满怀欣喜地告诉方俊，以为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开心，以为方俊会说：“秀秀，我们结婚吧。”但是等来的却是方俊的犹豫和不知所措。

彼时的方俊在工作上非常出色，也很受人事部经理的赏识。他想着经理多次透露出要栽培他的意思，如果此时辞职回老家结婚，那这些年的努力经营都将付诸东流。方俊欣喜中带着些茫然，他支唔着说：“能不能等两年再结婚生孩子，我们还年轻，还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不想这么早被孩子束缚住......"

秀秀很坚决，她可以跟着方俊回老家，即便是贫穷遥远的小山村，只要有方俊在的地方，她都愿意去。而方俊想多挣几年钱，不想早早地被家庭给困住。

秀秀一直等，方俊一直在犹豫，即便是秀秀对方俊下了最后通蝶，方俊却以为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会是胜利者。他笃定秀秀爱他，会听他的。然而，意外就发生在他们因为结婚问题而发生争吵后。秀秀第一次发脾气，摔门而出。她独自茫然地走在马路上，却被一辆飞驰而过的小汽车撞到在地。

当方俊赶到医院时，经过抢救捡回一条命的秀秀，满脸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机，像是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般，任人摆布。她眼神空洞，眼角带着泪，无论方俊怎么喊她，她都不说一句话。看着这样的秀秀，方俊的心里内疚又自责。他每天在公司和医院之间来回奔跑，他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工作和秀秀他都不能失去。

出院后的秀秀像变了个人，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脸上也没有了笑容，眼角时常带着泪珠。对于方俊的嘘寒问暖不再有回应。方俊想着过一段时间兴许就好了。

直到那天，他回到出屋租，不见了秀秀的身影，只有一张轻飘飘的纸条压在小桌板上。这是秀秀的告别信，她说她累了，回老家去了，不要找她。面对空空如也，没有了秀秀的出租屋，往日的温馨瞬即变成寒冷，他的心如同沉入深渊。方俊突然意识到他的世界没有了秀秀，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如同泡影一般消散了。

秀秀是个勇敢的女孩，她可以为爱奋不顾身，也可以为爱转身，走得决绝。

方俊躲在出租屋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他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只想对秀秀说：“请你嫁给我吧，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可是，一切都回不了头，只留下无尽的思念，秀秀成了他心底抹不去的伤，像骨刺一样，时不时地刺痛他。悲伤漫延的日子里，他学会了与烟为伴，以解相思。他多少次想去找秀秀，却始终没有勇气。

后来，他如愿升职了，算得上是事业小成了。他想光鲜亮丽地去寻回他的秀秀，却再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也许时间久了，她早已嫁作他人妇了。

如今的自己也早已为他人夫，有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是旁人眼中的幸福之家。但时不时的，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的心里还会隐隐作痛地想起，他曾辜负了一个女孩。

“一颗爱你的心，时时刻刻为你转不停......"方俊唱得悲切，歌里的深情不禁让人听得为之落泪。

一曲唱毕，掌声响起，他们都夸方俊唱得好，感情投入得很真切，歌声动人，比张信哲的原唱更胜几分。迷朦中，没有人看到他眼角溢出的泪。

他伸手擦拭眼角，指间传来一股热意。心里有个声音在响起：秀秀，希望你一切都好。

2023.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