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二十多年过去了,风与时间,为我重新塑造了一个故乡。
一
六点的清晨,我听到县城醒来,拖拉机突突地进城。我想起那些离去的人,在他们曾经走过千百回的街道,他们留下的脚印重重叠叠、背影摩肩接踵。落叶接二连三地掉下,新的覆盖了旧的,无论在夜里是怎样的互相裹挟取暖、拥挤不堪,但它们在早晨给我们留下了一条被风吹得干干净净的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昨夜晶莹的雨滴,挂在窗玻璃上。更多的雨水流向了江河,河水在城中哗哗流淌日夜不息,被江河包围在手心的小城,从晨雾中醒来,在清新的水露气息里打着呵欠伸了一个懒腰。洒水车熟悉的音乐响起,它在县城招摇而过,意味着全新的一天的开始。
各种各样的声音飘向天空,它们在空中交织,你追我赶乐此不彼。想起小时候的村口,卖豆腐脑的,磨菜刀的,他们都有自己独创的腔调;夏天的街上,卖西瓜的,卖老面馒头的,悠长的声音在街巷回荡,还没来得及好好听,它们就老了。
二十年前,人们必经的城镇老车站、坐落在江边永远灰暗的氮肥厂,十字路口的邮局和服装店子里扩音器里传出的湘味普通话,百货超市门口摆摊小贩的闲散神气,它们和煤炉子的暖和味道、家家户户花色各异的火炉花被,以及整个湿漉而阴冷的冬日天气构成了我对故乡往日丰富而零散的记忆。一切事物都在时间的长河里消融、蜕变。
我努力在记忆中找寻它最初的模样,却不得不面对岁月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迹:它的皱纹它的白发它的黯然,它的破败它的摧毁它的重建。是怎样一步一步地悄然被改变?那些分别的日子,就像一条河分出的两条航道,将我们推向不一样的岸堤。不一样的水流,不一样的风声,塑造了不一样的纹理,那是它留给我忧伤的陌生气息。
曾经我的青春,藏在它旧日的眼眸里;它的前世今生,留在我的过往记忆里。这让我们彼此的相望,是如此珍稀且与众不同,寻常巷陌满满回忆。风起尘土扬落,我看到它,就好像与自己的过去相遇。
二
天空被一种奇异明亮的暖黄色笼罩,飘着细雨,并没有夕阳。行人和车辆,简陋刺眼的私房菜招牌,敞开的小饭馆杂货铺麻将馆,都沉浸在这黄昏的光里。
我看到小时候的邻居在屋门口聊天,我走上前去打算和他们打招呼,却发现根本没人认出来我。我已经很多年不和他们站在同一片天之下了,不喝一样的水、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了,曾经的“我”已经被岁月从他们的记忆里抹去痕迹。我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就像天际飘过一片不存在的云朵。
浪潮呼啸而来,熟悉的事物被一点点啃噬,逐渐席卷吞没,他们如今面对的是往日的残渣。一面是消亡,一面是新生。大地上没有亘古不变的事物,包括那曾经伫立了很多年的老坟,都已被迁去更偏远的乡野,腾出大片地方来给新修的宽阔马路,给花园小区洋房。
我在县城的街巷角落游荡,在灯火阑珊处人群聚集的麻将馆,人声鼎沸处麻将粒霍霍作响,平淡如水的日日夜夜里人为制造的波澜起伏,慵懒的小镇时光在其中慢慢消磨,分配给每个人短暂的热闹也是温润可贵,足矣抵御那更漫长的孤寂。他们的日常,就像一首循环往复不变的老歌。
有些人,就这样消失了。就在某一个平常的日子,他再也不会出现了,谁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消失的。友谊河桥上,十多年来,曾经坐着一个戴着墨镜,拐着竹棍算八字的人。他是一个瞎子,竹棍一戳一戳,帮他探明每一条前行的路。墨镜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或许他也需要墨镜遮挡的这份距离感。他带两个小马扎,自己坐一个,算八字的人坐一个。他背对着一河潺潺流水侃侃而谈,河水四季奔流不息,一年又一年,河岸的树从绿到黄,又从黄到绿。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多半能看到算八字顾客的脸,那样的脸上往往写着急切的疑问,焦虑与期待。我不知道他来自哪个乡镇,不知道他每天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要走多远的路。
如今,桥已改造重建面目全非,多年以前守在桥头算八字的瞎子已经不再来了,但这里是人们默认的领地,记忆的占领比建筑物更坚固。在风雨里,我看到那个新来算八字的人,戴着宽沿帽坐在桥的另一头,他的驻守好似停留在一个人的空中楼阁。
我的头顶飘落下二十年前的雨,我想起了曾在那绵绵雨夜中一起走在路上的人,我们各自打着各自的伞,各人承担着自己头上的那一方天。有的人也许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他可能认识我的家人,知道我家在第几排哪棵树下。有的人已经老了,他知道自己看不了几场雨,过不了这个冬天,他放慢了脚步,他和每个迎面走来的路人打招呼。他经年累月在熟悉的地方出现,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他就永远活在别人的记忆里。
三
樟树籽不时从枝头掉下,敲落在车站玻璃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像雨滴一样。地上绵绵密地铺上了一层圆圆的小黑籽,有的已被人踩碎了,一股沁人的木香在空气里弥散开来。等车的都是不赶时间的人,他们早已习惯保持沉默守候的姿态,在时光的长河里接受缓慢地消磨。
这是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路,它的入口处隐藏在浓荫里,不仔细看几乎寻不到。新修的大道又宽阔又漂亮,从四面八方包抄,超越了它。一条路的老去是寂静无声的:行人车辆寥寥,铺面荒废无人光顾,街坊邻居在街头闲坐,有的摘四季豆,有的捧着一杯姜盐豆子芝麻茶慢慢饮,一坐就是大半天。自从妇幼保健医院搬迁后,这条路上最热闹的聚集点消失了。曾经的老医院楼梯狭窄拥挤,窗口还是老式的水泥洞围着铁栏,墙上也旧迹斑驳,阳光透过四方窗,照在新生儿的身上,他们从产房被抱出来,打量着这个全新明亮的世界,哭着闹着,排队打预防针、做保健操、游泳,年轻的护士穿着粉色的大褂,在其间像蝴蝶一般来回飞舞。失去了客源,医院周边的儿童游泳馆、奶粉店,童装店、南杂店、早餐店,门口呀呀唱歌的摇摇车,都一起销声匿迹了。搬离了医院后,这条路像是一个迅速失去青春与活力的人,陷入了踟蹰与迷茫。
我路过一扇熟悉的窗,它还保持着从前的模样,朱红色的油漆已剥落,铁栏早已锈迹斑斑,不知名的绿色灌木和藤蔓从侧边爬上了窗棂。
我又路过一间旧房子,它的墙壁刷着从前流行的半截绿漆,上半截几乎已经看不出来原色了。纱窗上贴着不少补丁块,廊前用铁丝牵了一根线,那是从前晾衣服用的。门口立着一块简陋的板子,上面写着“牙科”两个字,大约现在租住房子的人是一个赤脚牙医吧。我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栋房子最早的主人,躺在床边不住地咳嗽,身体像糠筛一样地颤抖,没过多久,他就离世了。后来他的子女们各自去异乡谋生,失去了主人悉心照料的房子,更快地显露了风化的疲态。
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我在它遗忘的角落里,慢慢找回很多年前的自己。
四
从酒店房间的窗口望去,低矮的楼宇之间,红色的屋顶旁边,是一排排栾树。绿色的枝头顶端,缀着一簇簇栾树果串,好似一朵朵硕大的尖塔型堆积的花,又好似一串铃铛,有的金黄,有的偏火红,有的又是绯红,把整个民房间的空地衬托得色彩斑斓。我才醒悟,难怪我对栾树的记忆那么深,它一直是这片土地上最常见的秋天的树。
这样的初秋,风里有了点淡淡的凉意,但并不冷。我翻出轻薄柔软的开衫披上,从异乡浓烈的夏季,渐渐沉入故乡的秋。入夜,路口转盘中央的小广场上也热闹了起来,有人唱花鼓戏。唱腔热烈得如同花团锦簇盛开,只要锣鼓声起,即使只有一两个人在唱,就显得有几十上百人的热闹劲。白天过后,小广场的地上,落了一层细细的栾树花。这层花又是极细的鹅黄色,犹如半枝莲一般精致的四叶花瓣,中心缀着一圈皇冠般的鲜红,花蕊像蜻蜓的翅膀一样延展,细看美得惊心动魄。花开过后,开始结果,果实就包裹在那绯红的三片叶的果荚里,挂在枝头,就像一串串摇曳的粉灯笼。到了深秋,成熟的籽粒就变得红黑发亮,一颗颗从果荚里蹦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我想起了曾经栾树下的家,如今旧宅还在,栾树不知几时已被砍伐。小时候,我常蹲在那样的树底下乐此不彼地捡被风吹落的果荚,剥去它那轻飘飘如裙摆的外衣,挑出里面嵌着黑油发亮的籽,想着它可以做成一串多漂亮的项链珠子呀。那时家门前的地面上,铺满了一层金灿灿的细花,每一个回家的人,都要踏过那条长长的落满了花瓣的路。在栾树下玩耍的我,远远地,看到外婆踩着那一地金黄走过来,急忙飞奔过去,怀里挑好的栾树籽又掉了一地。
五
一排排民房背后是高耸齐整的小区板楼,大地裸露出了褐黄色的原土,一条宽阔的东延马路逐渐成形,这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看上去和全国千千万万的乡镇并无不同。我们搬离老屋也有十余年了,我不再和它昼夜相守呼吸与共,我住在几百公里外异乡的房子里,这里的一砖一墙,构筑着儿子的童年。我的童年,却远远留在了故乡的那个角落。
风静静地吹过村庄,它一点一点地雕刻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位老人,每一栋房屋。它把门前的小树吹得如荫如盖,把每一位瓜熟蒂落的老人送走,即使我不在场的日子里,它也没有停止过这种缓慢的不经意的雕琢。
我曾多次独自坐在三楼楼梯的拐角高处,俯视着对面村落之间的大片田野。十八岁前,那眼前的世界曾是我的全部:过完年后,往往是阴绵的细雨天。突然有一天,远远望见去年冬天割剩的禾桩子旁,一夜之间细细地铺上一层淡黄色的小花,春天来了!收过油菜花的雨后,草丛里还不时窜出大朵大朵的蘑菇。稻田中央远远地还有一个湖,秋冬的时候,湖面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一条泥路通往对面的村落。在小路的杂草中,我曾发现一株碧绿的薄荷草,这成为我心底藏着的小秘密,每天悄悄跑去摘几片叶子,闻闻那清凉的香。迎着金色的晚霞,小狗在村路上摇头摆尾、撒欢奔跑。最早的时候,清晨薄雾弥漫,远远地走来了挑着卖豆腐方格的人;傍晚时分,提着木盒的剃头师傅奔走在阡陌纵横的田埂之间。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身影消失了。
人们在小路上来来往往,碰见了邻居在地里收菜,就停下脚步寒暄几句。如今菜地已被逐步蚕食,新修了一条宽阔的马路,直通向汨罗江边,马路边上还建了好几栋高大的安居房。这新修的路大约有几十米宽,靠近江边的市政规划恢宏气派,城市的边缘拓宽成了热闹的美食娱乐街,这一切让我飘飘然脚步迷离,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六
前年,我走在屋后的水泥路上,遇到了一个高瘦的人,推着婴儿车。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我看到了记忆深处一张熟悉的脸,他是姑娭毑的儿子。皱纹已刻上他的额头,他已经变得接近一位老人,也到了带孙子的年纪了。那时已传闻斜对面的路要延伸过来,挡了路的房子要拆,村里的坟也要迁走。他指着路上的标记,又指指西边的路,说这是规划局上次测量留下的记号,以后路延伸就要经过这里,就挨着你家的屋后。这一切的改变与消失如洪流般不可避免,只有我,心里还流淌着那些从前土地上的人和事。
老屋是外婆在尘世间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品。自从外婆租下老健家的拖背屋起,我们就像风中的一粒芥子,落在了泥缝里,在这片村庄逐渐扎下了根。寄居的日子并没有太久,那个时候,家里做起了皮革生意:我家的院子里聚集了四面八方乡镇的农家杀牛户,牛宰杀后,鲜肉送到市场上卖,皮革就送到我家。我们将牛皮用粗盐均洒铺平腌制起来,再卖给江浙的商人,销往全国各地的制革厂。拖背屋后面有一个小学,小学操场上有一口池塘,外公嫌弃地用一根竹竿挑起血淋淋的小黄牛皮,把它扔进了池塘里。外婆是一个坚毅的人,家里的皮革生意并没有因为外公的阻止而中断,大约在那两年,外婆赚到了一笔钱,在村里买下一块地。选了一块靠马路最里边的位置,安静、避灰,四周是栾树、前排是一小丛竹林。红砖、水泥都运过来了,房子在乡亲们的艳羡中动工:那个时候万元户也很难得,花两万建小洋楼无异是村里的“巨富”,房子搭好了框架,我爬上二楼预制板往下看,一格一格的房间已初具雏形,这让我欣喜不已。
房子建好了,一家人也安定了下来。西边的几棵栾树越长越高,花叶落满了排水沟,每天都要依数扫去。靠里边的房子,安静自在,一般门前路过的人,都是去菜地的。夏天的时候,阳光透过树叶洒在窗棂上,这时候,偶尔会有一个人挑着担子,颤巍巍地喊道:卖豆腐脑哎!好像是某种无言的约定,听到这个声音由远到近,我拿起一只白瓷碗,走向门口。
七
在老屋二楼的楼梯处,外公曾用蓝色的涂料写下“吸烟勿上楼”的五个字,字迹圆润工整,十分清晰。外公离开这个世界大约有三十余年了,当年随手写下的字,却一直还留在这里。
靠老屋东边紧挨着几座年久的老坟,犹如小小的山脉。从前坟头的小树疯狂生长,不到一两年便把枝条越过我家二楼的围栏,夏天的时候树上长出一簇簇红色甜腻的小果,吸引着一种名叫“蜂蜂”的彩壳虫。蜂蜂很笨,很容易捉,捉到手里后,用一根粗棉线系在其一条腿上,就可以牵着到处飞。屋后曾经种满了空心菜,多年以来,我常看它们在楼下静静地开着蓝花,那种不被人关注的小花,兀自在大地上自开自落。到秋天的时候,田野又被金灿灿的野菊花占领。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外公的房间在后屋,正好朝着那片菜地,窗外是一片新绿。外公在做什么呢?我时常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背着一张金黄色的鱼网,穿行在村庄周围的池塘里,这里捞捞,那里捞捞,有时一无所获,有时捞上寸把长的野鲫鱼;或者捧一本旧三国,坐在门槛上摇头晃脑地边唱边看。这些于生计无益的举动,让外婆更生气了。外公一生无所事事,我觉得他是外婆的拖累,所以才老是被骂。外公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病逝,外婆一边在煤火灶上给我煎荷包蛋,一边叹息。我那时还小,不解地问外婆:”你不是最讨厌外公,总是骂他吗?怎么他走了,你还是很伤心呢?”外婆叹了一口气说:”那么大个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心里空荡荡的怎么不难过呢!”
冬天村里的老人,坐在屋檐底下晒太阳,一不留神,他们就在某个冬夜悄然离去,好像挂在瓜蔓上的秋丝瓜,忘记摘了,一阵寒风冷雨吹过,就掉进了泥土里。他们也不走远,还是葬在村子的菜地里。地上都是子孙,地下也都是陆续到来的老熟人,村庄是他们一生中的圆心。外婆离世后,村里的人送了一块地,让她就安睡在老屋东边,一抬眼就能看见。
每一次告别都是猝不及防,与亲人们别离之后,我们即将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八
住老屋的人已四方离散,我们为了各自的生计奔赴异乡。我们不在的日子,老屋像一个无人照料的老人,陷入空洞的时光中,年复一年地衰老。风依然吹过我所在的村庄,一点点地侵蚀老屋的红瓦砖墙,在众多高大后起之秀的对比之下,显得格外矮小落寞。它好像一位老人,沉默地倦缩在一隅,独自承受春去冬来。
有一年冬天特别的冷,我们接到邻居打来的电话,老屋的水管冻裂了,白哗哗的自来水溢出来,汇成了冰溪。老话说得对,房子是要有人住的。有人住,房子里才有了生机,才不会颓败。于是,老屋招租了出去,租给了饭店老板当员工宿舍,我回来过一次,看到房间里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样子,一个房间摆满了几张床铺,简易的生活用品随意地摆放。对于租客来说,一所房子的历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变成了一具空壳,一个遮风挡雨、临时睡觉的地方。我一抬眼看到阳台的墙壁高处有一处淡淡的黑色污迹,那是我有一次挨打,泼洒墨水反抗的结果;窗台里隐蔽的角落,我用笔画过的小人还在;我在房门背后贴过不少黛安娜王妃美丽的明信片,撕去后,留下再也擦不掉的痕迹;涂抹过多次的枣色地板漆也还在,只是有些斑驳脱落。
又过了些年,老屋租给从乡下来城里做小生意的人。有一次回去,我走进了虚掩的门,院墙上不知什么鸟衔来还是风吹来的一粒种子发芽了,长成了一棵单薄的小树,在风中摇曳。虚掩的院门,一辆装货的三轮车占去了院子的一半,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走到楼梯口,我蓦然想起外公生病最后的日子,曾经靠在这扶手梯上,静静地看着我的样子;走上二楼平台,花盆里栽着绿油油的小葱,厨房虽然有点旧却也干净整洁,平台上晾晒着衣服被褥,有人住的房子就有了生机勃勃的烟火气。
九
我特意回到二十余年前的火车站站台上,在夜风中等候着京广线上自北而来的绿皮火车。夜色好像一个巨兽的嘴,它曾吞没了我对千里之外异乡谋生的恐惧和向往、对故乡小城温暖灯火的眷恋。火车穿越了浓黑的夜幕,喘着粗气闪着耀眼的光,摇摇晃晃地停靠了下来。列车员慵懒地掏出三角型的钥匙,打开了笨重的车门,放下厚重的踏板架,人们如流水般聚集,一切场面和多年前何其相似。火车即将穿过屈原桥,这是我和小县城最后的告别:我知道那桥下,有着一个成衣市场,桥上的一整面墙涂成了蓝色,因为那里有一个蓝天照相馆,过了那面蓝墙,故乡只余一个背影。前路茫茫,而此地的一切记忆印象,均已打包存放在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
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倔的孩子啊,小时候,如果外婆出门了,不告诉我去哪里,我可以追几里路,在田埂上在烂泥地里打滚,踩在泥坑里,追得鞋也掉了一只,还是要一路哭一路追。我在异乡为了生计奔走的时候,时光像雨滴一样分毫不差地落在我的故土上,陈旧的建筑在拆除,熟悉的马路在悄悄改道。为了赶上那条船,我在清晨的薄雾中奔跑,青草小径上开满了白色的雏菊,就像洒落在天幕上的满天星星,我把它们碰得东倒西歪。我一边跑,一边远远地看着那艘船缓缓地驶动,船头还站着人,他们面朝着江水,并没有看见我,好像我在一个和他们不同时空的梦境,他们对我的呼喊无动无衷。
二十年,足够一个孩童长大成人;二十年,也足够一片土地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我走在友谊河改造后宽阔的河堤上,跟随散步的人群一直走到汨罗江边,沿江曲折的栈道上,绿树浓荫,鸟鸣啾啾。夜幕下重建的龙舟看台,像一艘停靠在岸边随时等待出发的巨轮,温柔纤弱的河流盛不下它,它载着广场上盛歌载舞的人们,好像要奔赴广阔的星辰大海。这片土地,自屈原在汨罗江畔流放时就有了古罗子国,千百年来,一定被篡改过无数次,我却只熟悉我记忆中的那一章节。我有我自己的一本故国图志,我翻开那一页,在地图上同一个定位,看到一个沉默的少年,骑着一辆旧单车,沿着灌木从生的友谊河堤,熟练地拐上一座小土桥,再滑行一段路,就来到了广阔的汨罗江岸。
十
我的旧日版图上,环江而聚的县城,好像是长长的汨罗江藤蔓上结出的一颗果实,被河流轻轻环抱。县城只有一条长长的主街,在不同的朝向分布着酒厂、电扇厂、氮肥厂,以汨罗江为中心,分为“河这边”和”河那边”,外婆的娘家在“河那边”算乡下,而“河这边”算是城区。我的家在城东,在老人的记忆里,所有的东边都叫”酒厂”,或者”酒厂再过去一点”。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厂的屈原牌酒,也从来不知道酒厂的大门在哪里,却无数次在走过那一段斜坡的时候,闻到空气中混杂着酒糟的味道,这种稻米腐烂成熟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指引着我回家的路。归义街上曾经有一家电扇厂,我记得这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国营单位,是因为有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家在这里,她常带我们去她家里玩,是电扇厂的红砖筒子楼。电扇厂的背后,有四通八达的民房小巷,在某条巷道深处,藏着一个小小的杨泗庙,庙里有菩萨像,能抽签,还有两位老尼在堂中烧火做饭,拔弄香火神钱。从小庙再往上走,就是汨罗江河堤。这里天高地阔,可以走下缓缓的堤岸去浅水里玩,也可以在堤上奔跑放风筝。要是玩得更野的话,那就骑单车一直往上游楚塘方向走,那里还有一大片宛如塞北牛羊成群的草原。
我揣着一张简陋的故乡地图就出发了,来不及告别。我的地图往往并没有精确的方位、门牌号,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县城那么小,走哪条路都不影响归途。如今我走在异乡的高楼大厦中时常迷失方向,四通八达一层又一层的巨型商场、A座B座高层低层,让我坠入迷途。我脑海里的方位纵横翻腾倒海,我想我的故土把我养成了一根单杆柳条,我就没有办法再长成一根会爬藤、会在东南西北中寻找枝叶伸展的植物。
十一
有一天,在喧嚣的城市中央,我走进的地铁车厢,随意在一个空位坐下,旁边一位大叔正在大声讲电话,在旁人看来是聒噪,我却句句都听得明白真切。那字正腔圆丝毫不走样的家乡话,让我迅速判断大叔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在电话的那头,连接着范家园茶场那连绵不断的丘陵与茶树、冬日铺满树林干软的松枝、电线杆上扑闪扑闪的麻雀,时而扑向稻田寻找那遗落的谷粒。电话那头的人,多半正在喝着一杯滚烫的豆子芝麻茶,新炒的芝麻还在铁盘里跳跃,陶罐里的滚水倒入姜沙钵,将一切咸香辣搅和。灶堂里烧着火,火焰苗上方挂着一只黑亮的水壶,那房梁上,挂满了一串串熏得油亮的腊肉,随便切开一块,像琥珀一样渗透了岁月的光泽,在日夜漫不经心的熏烤下,与松木的清香融为一体。
大地已被改换模样,我们接二连三地失去土地上的证据。即便如此,故乡依然蛰伏在我的身体之内,时不时唤醒我意识深处的记忆,像那些等候在田埂中埋藏的种子,就等一声春天的号令。我多次走进那家地铁站深巷的米粉店,只因为它家的米粉已经非常接近我自幼熟悉的味道。浸在骨汤里的米粉,纤薄而透明。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米粉铺子,在清晨的薄雾中冒着热气的大锅,汤里翻滚着大块大块的筒子骨,飘散着浓香。一把晶莹剔透的米粉,在取的时候已经在老板的手里掂好了份量,塞进小竹篓在热锅里烫几下,快速地沉入那已经备好酱料葱花的碗里去,再浇上一勺骨汤,配上一勺炒好的肉沫。那简陋的木桌上,往往还摆着几碟店家炒的小鱼干辣萝卜干,每家都不同。那是最地道的故乡的味道,它竟然无法全盘复制,汨罗江流的水有着异于湖泊之水的灵动气质,肥沃丰饶的土地生长的稻米被赋予软糯而不粘腻的口感,那细微的差异造成味觉上的大相庭径。
嗜辣的味蕾,同样已深植灵魂。想起来从前外婆做豆豉拌辣椒的盆子,似乎有脸盆那么大。火红火红,好像一盆寒冬里的炭火,这盆火要烧到胃里去,才能解决冬天里无处不在刺骨的阴冷。对于辣椒,我们毫不吝啬地铺张与奢侈,各种各样的红辣椒青辣椒、鲜辣椒剁辣椒,还有在太阳底下晒干失去了颜色的白辣椒,不同的辣椒点缀着平常的一日三餐。那关于辣的记忆,远在千里之处,无一日不将故乡唤回到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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