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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天生吸引孩子，和陌生人的交往基本都从孩子开始。
和我家赵总把小店安在康复前街之初，我俩没租房，天热，就在店里铺个报纸当床，悲催的是，早上起来发现报纸都去了旁边，整个人都躺在地板上，于是，每天早上收报纸同时复习一下报纸上的内容成了我的早课。
有天复习得正专注，一个略带沙哑的童音说：咦！你们夜晚就住这里呀？我们家有大床哎，还有床单！
抬头看见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姑娘站在面前，大早上来造访，肯定不远，我问她是谁家妞妞。
小姑娘很有个性，说，我才不是妞妞，我是楠楠！我家就在旁边理发店。
小姑娘把我逗乐了，三下两下把报纸叠了起来，准备专心和小姑娘聊天。
原来她是隔壁白玫瑰理发店老板的女儿，平时上寄宿幼儿园，这是回来过周末。
她自报家门叫楠楠，我说楠楠，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小姑娘脑袋一歪，闪着大眼睛说，我妈妈说，我等长大了要去国外留学，去吃面包牛奶汉堡炸鸡。
那几年正是出国热，理发店老板娘给孩子从小灌输出国留学的思想很正常。小姑娘接着说，我爸爸妈妈说了，就算不能出国留学，也一定要考大学当医生当老师，千万不能干理发，我要是干理发，他们就把我的腿给打断！
小姑娘做个打人的动作，配上严厉的表情，可把赵总我俩乐坏了！
白玫瑰理发店和我家店面一样的格局，两间小门面，顶多二十平米，一边洗头染发焗油，一边理发，理发师就是小姑娘的爸爸，每天拿着理发剪忙活，小姑娘的妈妈负责染发焗油给还有给烫发的顾客卷上满头的发卷，夫妇二人分工明确，还请了一个小女孩专门洗头，看来店面虽然不大，生意不错。
每天午后，生意不忙的时候，男老板喜欢到街边看人下棋，不说话，只笑笑地站在人后边看着，老板娘闲不住，趁没顾客的时候在店门外洗衣服，准备下一顿的饭菜，她家店门外摆着一个大煤火炉子，好像总是火苗着得旺旺的，上边坐着个大号钢精锅，锅里时刻备着温水，给顾客洗头热水都是来源于此，她家不用热水器，洗头床的上边吊着一个水桶，桶下边连着一根水管，热水灌进桶里，再从水管流出来给顾客洗头，算是一个简易版的热水器。老板娘做饭，一般都是用一个电饭锅的旧内胆，直接放在煤火炉上烧，我很佩服她这样做米饭居然没烧糊，而且里边直接有肉有菜，后来熟悉后，我专门咨询过她，原来那是她们是家乡特色咸米饭。
好像男老板不喜欢守店，只要手里闲下来，就去看人下棋，倒是从未见他亲自上阵和人下过，老板娘则是很少离开店门口，一有顾客上门，她开始高声喊着男老板：里隔层 里隔层，里隔层......一连串地叫几声，男老板听见也不答应，慢吞吞地往店里走。
很长时间，我和赵总都没搞清楚男老板到底叫什么名字，男老板叫老板娘倒是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小崔或者小翠。
忽然有一天，和康复前街丁字交叉的铁英街上开了一家大型理发店，临街的大玻璃橱窗
贴着大美女海报，店内设备相当先进豪华，门头做得也很上档次，店名起得更加诗情画意——奇丝妙想，理发师清一色的小帅哥，头发染得的五彩斑斓，有的像红色火鸡，有的像绿皮鹦鹉，有的又是红又是绿又是黄的，整个一个孔雀开屏，白玫瑰理发店的老板夫妇有点坐不住了，两口子分头去刺探了数次。
回来后，老板娘很不屑地说，一群小毛孩子，会理什么发，自己的头发都打理得乱七八糟吓死人了。男老板则开始算账，算过后放心地嘿嘿一笑，说，这个店不出半年绝对赔死，那么大的门面房，一个月光房租多少钱？用一大群人，这人工工资又得多少，更不要说水电费工商税务卫生费杂七杂八的，一个月不挣三万两万就得倒贴，你看看他能贴多久，就这一块的消费水平，又不是金水区行政区，人家那边人有钱啊，咱这里穷人多，贵了谁消费得起？
几番打探，两口子放心地照样做生意，不过还是装了个热水器，空调还是舍不得装的，我家也没装空调，有父子顾客来理发，孩子在我家剃了光头，爸爸去白玫瑰理了板寸，父子俩都热了一头汗，理完发，爸爸赶紧抱着孩子到门口吹风，打趣说 ，乖乖哩，你们两家做生意一样节能啊！谁家都不舍得装个空调，在恁两家理个发，跟蒸桑拿一样啊！
顾客一走，隔壁的老板娘小崔也站到门口扇着折扇凉快，我说你家装不装空调？装了咱们一块买，看看能便宜点不。
老板娘说，我装个屁空调啊，理个发五块钱又洗又吹的，我再开空调，还不赔死？
白玫瑰理发店在康复前街好几年了，积累了一大批中老年客户，老板理发技术确实挺好，收费也不高，很实惠，他们两口子那时候很自信，相信生意一直好一直做下去，可以供孩子读书上大学出国留学，实现阶层跨越，孩子从小就聪明可人疼，一定会学有所成事业有成 他们两口则可以靠着多年的积蓄安享晚年。
两口子都是扬州人，喜欢吃米饭，平时伙食很简单，一般都是焖一锅咸米饭，只有孩子周末在家时候才炖鸡炖鱼的。
奇丝妙想的生意并没有像白玫瑰老板预想的那样不出半年就赔死，相反生意越来越红火，一群年轻人有人守店有人专门上街做宣传，发彩页，送免费理发卡，穿统一的工装骑着同样的单车插着彩旗排队上街造势，他们在宣传上下功夫很大，前期投入也很大，吸引了大批青年客户，这些年轻人喜欢时尚赶潮流，更重要的是，舍得花钱投资自己的头发，奇丝妙想有自己的洗护用品，又理发又卖产品，生意竟然越来越大了。
白玫瑰的老板娘那一段时间有空就到我们店里讨论要不要开大店，我和赵总当时也面临同样的困惑，同行开的新店都是又大又高端，显得我们的店寒酸又落后，光指望老客户吃老本肯定不行，但是我们也在犹豫，如果再开新店，好不容易挣到手的钱，又得投进去，做得好还行，做不好血本无归，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坟头。
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新店都没开，白玫瑰的老板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又是房租员工工资水电费加上开店的转让费装修费设备费，没有一年半载回不回来本，大店开支大，看着店里顾客不少热闹得不行，其实是白忙活，我和赵总一想，还真是这样，于是，挣到的钱还牢牢攥着，小店的小本经营还维持着，撑不着也饿不死，危机感肯定有啊，但是每天开了店门，生意上来一忙，什么危机感都扔到九霄云外，先捞现的吧，不为未来忧愁，余生还是多笑笑就好，知足常乐，不能太贪，这么一想，安于现状真好！
白玫瑰的老板娘却不大愿意安于现状，她也来我们店里讨论，她说还是得开大店要不然早晚被拖死，这生意，也就顾个温饱，家里稍有风吹草动，一点抗风险能力都没有，我一想，也对，又和赵总探讨半天，决定骑驴找马，一边开小店，一边注意周边转让的门面房，有合适的就搬过去，不敢大动，小动一下还是可以的，我一想也对，咱们还是讲究一下中庸之道吧。
那一段时间白玫瑰的两口子明显不太和谐，小崔喊“里隔层”的时候带着极大的情绪，“里隔层”的表情也很冷漠，两口子吃饭谁也不搭理谁，看样子在冷战。
老板娘有次和我们聊天，说她老公家里很穷很穷，上学都买不起橡皮，买个铅笔还被他爸爸追着打，棍子都打飞了。没读多少书，早早就去理发店当学徒学手艺，没文化就会下死力，还臭犟臭犟的。我说那你怎么看上他了？老板娘一撇嘴 ：傻呗！结婚早，啥也不懂，父母拼命不同意，越不同意越要在一起，偷偷出来一起开店做生意，有了孩子才抱着一起回家的。小崔的父母不同意不是因为她家有钱嫌弃门户不相当，而是她家也很穷想让漂亮女儿嫁个好人家不再受穷。
我笑她把生米都做成了爆米花了，老板娘直言后悔了，后悔也没有屁用了，现在就想把孩子养好，供出来！老板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她公公非常重男轻女，过年回家就直接要求他们两口子再生个男孩，我说你怎么说的？老板娘嘴一撇：我给他生个鳖孙！
白玫瑰老板夫妇的冷战时断时续，谁家的锅底没有灰呢？我们赵总的好事近了，要去拍婚纱照，打听到一个婚纱摄影机构正在做活动，一百块钱可以换三套衣服拍十张照片，我找老李商量要去补拍一套，老李不配合，我说你不去我就去街上花五百块钱雇一个男人陪我去。我当然没有花钱雇人照婚纱照，但是意难平啊，就和白玫瑰的老板娘吐槽，老板娘倒是个人间清醒的，拖着南方普通话大声说，你真是有钱烧的吧？婚都结过了，照那玩意干吗？弄一个大合影挂床头，不照样三句话说不好吵吵起来？一句话彻底打消了我补拍婚纱摄照的念头。
一个奇丝妙想还没赔死，生意做得越来越好，紧挨着奇丝妙想又开了一家叫名流的大型理发店，人家不叫理发店了，叫名流发型设计中心，听着像个科研单位。
白玫瑰老板夫妇彻底不淡定了，老板看人下棋都没心情了，每天坐店里捧着大河报看报缝广告，那里有不少转让信息，他也动了开大店的心，我和赵总猜测，他们完全有开大店的资本，因为老板娘说过，她老公买衣服只愿意去二七路的金博大，那是当时的高档消费场所，一件毛衣上千，一套西服几千，老板娘这么说，我是不太相信的，因为压根没见她老公穿过像样的衣服，夏天一件白T恤，冬天一件蓝棉袄，都不见换洗的。赵总说，那是因为你知道他就是一个剃头的，穿啥你都不觉得上档次，好像也有道理。结论是，他们比我们有钱多了，投得起，也赔得起，他们都不开大店，我们也暂时按兵不动。
其实我和赵总的危机感也很大，康复前街就那么一公里长，又来了两家同行，人家店面大，生意做得全，孕婴服务一条龙，连月嫂服务都有，从源头上把生意截流了。
我和赵总俩人八双眼（都是眼镜妹）有空就在康复前街搜索，重点搜索区域是省妇幼保健院附近，最好是对门，那是铂金地段，每天都有很多很多我们的目标客户经过，如果把店开在那里，生意想不好都难。
非常幸运，老天爷开眼了，有个电脑学校原来占着两大间门面，因为生意不好，准备转出去一间，位置就在武警医院对门，虽然距离铂金地段还有一小段距离，但这也算是黄金地段，铂金地段位置好，但是价格也好啊，而且房子都比较大，真有房子转，我们也不一定接得起，退而求其次吧 ，合适的就是最好的。
我和赵总不带犹豫地签了租房合同，找了几个朋友帮忙把店搬了过去。
白玫瑰老板夫妇看我们搬走，肯定也动了搬店的心思，我们搬家，老板娘在旁边不无羡慕地说，那个位置好着呢，比这边人气旺的勒，老板说，我家小崔一直闹着找我要钱开大店，可是我不想折腾了，太累，一个小店还累得要死，开大店还有的活吗？我妹和我妹夫，在永安街开了一间大店，美容美发都做，一年了，还在赔钱，大店不一定赚大钱的勒。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忐忑起来，那边房租直接比这里贵了一倍多，每天开门不赚钱就会倒赔进去一百多，可是已经晚了，那边房子已经接了，这边房子已经退了 ，无论前边是地雷战还是万丈深渊也只能一往无前了，我和赵总互相看了一眼，继续收拾东西搬家。
搬新店后，距离远了，和白玫瑰老板夫妇的交集就断了，有天在幸福路小学门口看见她家楠楠，已经是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了，学会了腼腆地微笑，这个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小姑娘背着书包从我面前走过，我想她离出国留学越来越近了。她家的小店越来越冷清了，只有那些不太讲究时尚的中老年人才会去消费，价格倒是没变，最低消费还是五块。
不知道哪一天，我骑车路过康复前街东头，无意中发现白玫瑰理发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五金店，忍不住下车过去看看，开店的看样子还是夫妻店，一对豫东口音的小两口，问他们什么时候接的店，原来的老板去哪里了，老板娘警惕性颇高，反问我问这个干吗？我不甘心，解释一下继续问，人家冷漠地说，也不清楚，店是从房东手里接的，没见过原来的老板。
白玫瑰，估计也去开大店了吧。旁边邻居说，你们不知道吧，他们两口转了店，回扬州老家了，一家子都回去了，好像老李生了挺严重的病，做不了生意了 。
我回店里跟赵总说了，我俩心情都有些沉重，第二天特地去了永安街，那个白玫瑰美容美发还在，果然是个大店，楼上楼下两层，一楼美发，二楼美容，门头做得富丽堂皇——白玫瑰造型设计 ，看来，大店并没有拖垮生意，这家生意做大了。谨小慎微的“里隔层”，穷苦出身的李老板，到底是没敢放开脚步，做了多年维持温饱的生意，却把身体累垮了，人啊！碌碌一生，能守住平凡就好！
我自己何尝不是？忙忙活活到中年，那些理想啊梦想啊都无所谓了，人生信条成了健康快乐就好平平安安是福。
康复前街日复一日向前走，随着街上三家医院越做越大，街上的车流人海越来越拥挤，街上的店铺有坚守多年的有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再好的地段，做生意这事总是有人赔得喝风有人赚得沟满河平，在康复前街坚守的多年的白玫瑰理发店很快被人们遗忘了。
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不知道有没有走上她父母设计好的前程去出国留学，那个人间清醒派老板娘，你还好吗？“里隔层” ，祝你健康，老板娘，如果有缘再见面，我会告诉你，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我越来越喜欢一首歌：没有神的光环，你我生而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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