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持续了一天,夜色渐浓,北方的夏天竟又变得有些发凉。我抖了抖翅膀上的露珠,从教室窗户的边沿挤了进去。灯已熄,偌大的天花板上,隐隐发着白光。
我蹲在窗边,理了理自己的羽毛儿。学生们正从湿润的柏油马路上经过,昏黄色的路灯照下来,将他们投成一道道错落不齐的暗影。
潜在这些影子下,我展开翅膀,落在了冰冷的讲台上。楼道里悠扬的音乐渐渐止息,和那些下课的学生一道,消失在远处空旷的黑色中。
幸好那路灯是彻夜亮着的,我总不至于看不清路,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抖了抖爪子,蹦到了粉笔盒上面——这铁质的讲台实在太冷,有点像秋后粘着白霜的树枝。
“要不要进来坐坐?”那是一只灰色的麻雀,它伏在一块破毛巾折成的小窝里,被一盏竹笼悬在半空。它歪头看我,眼睛里似有橘黄色的柔光。
在那光芒的映照下,我忽地生出一种钻进去的欲望。但我们都是雄鸟,所以这种欲望并不是源于交配。而今天教室里的冷气没开,自然也不是为了互相取暖。我无法解释这冲动的理由,却又忍不住想去看看那笼子里的鸟儿。
它的羽翼浓密,身上几乎闻不出什么泥土味儿,倒是那粉笔灰的味道很浓郁。这样看来,它趴在那里,不像麻雀,倒更像是一只板擦。
我攀在笼子的挂钩上,这里感觉似乎比讲台还要更冷些,不过我并不在乎。
“这是你的窝?”我问道。
“对啊。”笼子里那位低着头,叫声浅浅的,我简直怀疑它是不是已经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好奇地看着它,这分明就是只普通的麻雀,样子和我一样。兴许个子大了点,但这明显不足以支撑它把巢筑在教室里。
“大概两年吧。”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记得楼顶有窝燕子来过两次。”
“是吗?”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起燕子,可是种奇怪的动物,造的巢不卫生,还偏偏喜欢挤到人类的屋檐下面,即便是在这大学里,也经常遭到厌恶。这一点,我可是十二分的清楚:
就在前不久,我借居的宿舍楼里,好几个丑陋的巢穴被连窝端了。即便几只幼鸟侥幸从清洁工手心逃脱,辗转到了某位好心学生的那里,却终归难逃一死——毕竟它们连毛儿都没长齐,还是只会吱吱叫食的小东西。
而后那对儿伤心欲绝的夫妇绕着空无一物的房梁哀鸣许久,便再没回来过。这个悲剧很快就在校园里传开了,不仅在学生中间,在我们鸟儿之间也是如此。而鸟儿中又以我们麻雀数量居多,所以经常有些同类来打听事情的经过。
我开始时还会好好说上几句,后来便没了耐心。这倒不是怜惜唾沫,而是单纯不喜传播八卦,尤其是人类常将麻雀和八婆作一些并不相似的类比。
但后来又有鸟儿来说,你每天不说些八卦,又有什么别的事情呢?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不在学校里面,我们日常的工作除了觅食,好像也就是聊八卦。可这明显不是我的作风。
我也曾经试图劝说它们去上课。但喜鹊燕子体型太大,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麻雀之流又不喜束缚,要是钻进课堂里乱叫,恐怕会给整个族群带来灭顶之灾。
这肯定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所以它们仍旧活跃在灌木和林荫当中,而我则常常溜进课堂,躲在一处角落里,偷听学生们上课。我不知道笼子里的这位是不是和我志趣相投,但既然它能睡在这笼子里,想必也是有几分造化。
我心里这样猜测着,嘴上终归忍不住问出一句:“你可知道最近有几个燕子窝被捅了?”这样刺激的事情,我觉得它肯定也会感兴趣。
它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说:“兴许和外面的燕子一样吧。”
是在说它的邻居吗?我忽然有些搞不懂了,因为在学校乃至整个城市里的鸟儿,都很少说起“外面”这个词。我再次打量着它,在这朦胧的夜色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丝荒野的气息。
这种气息偶尔能从燕子身上嗅到,不过它们飞得快且高,那气味离我也就十分遥远,以至我常常错以为那是风的味道。如此看来,这家伙莫不是从野外飞来的?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所谓的“野外”应该如何描述。作为大学里的土著,我也曾冒险潜进实验室,偷偷叼走学生们自制的水晶,放回自己的窝里。只是不知道这种探索是不是能够和传说中的野外生活所媲美。
也许下次我该蹭蹭这学校为数不多的文学课,又或者是少打一些瞌睡,如果那样的话,我们能聊的兴许会多一点。
我呷了呷嘴巴,感慨道:“燕子真是种悲哀的鸟儿。”
笼子里没有声音,我以为它睡着了。便自己躲进了厚重的窗帘后面,不料这儿的粉笔灰更重,熏得我一时睡不着。百无聊赖,又回想起燕子的事来。
尽管校园里发生过很多类似的悲剧,但我并不同情它们——学校里的鸟儿不在少数,就比如聒噪的喜鹊总是在路边的树上筑起一座座皇宫似的城堡,然后就从那城堡居高临下地产卵屙屎。
夏天恶臭难闻,冬天固化在地上也是难以清扫。某个倒霉蛋走过去,还常常会有些意外的惊喜,当然比意外更惊喜的还是,他顶着这意外进了教室,而惊喜也在一瞬间变成了轰堂爆笑。
纵使其恶行如此昭彰,却也没见有谁去捅了那繁复的鸟窝。由此看来,不逾矩的鸟儿大抵还是十分安全的。
不得不说,身处学校之中,我们不用担心蛇、猫之类,唯一有些讨厌的便是耗子。和流浪猫不同,纵然有庞大的垃圾堆供它们吃食,这些啮齿动物却还是常常满肚子的坏水。
倘若有哪个不开眼的鸟儿选错了筑巢的地方,性命和美梦便常常被那恶心的东西一并衔走。
外面的夜色似乎更深,我打了个寒颤,忽然为笼子里的那位担心起来。现在流行保护鸟类,所以在林子里经常会看见些绿色的人工鸟巢。
这鸟巢的确来得更方便也更坚固,却很少有鸟儿会进去。这倒不是因为避讳什么人类的气味,毕竟和人类生活了这么久,说避嫌那就是矫情。我们不是在电子屏幕上出现的那种白色长腿,飘飘欲仙的生物,故天生没有矫情这种特质。
主要原因还是生活在那里面,很容易成为某些罪恶的活靶子。这些罪恶源于老鼠,有时候也源于人类。
以上种种,在我小小的脑子里回转,竟是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我赶紧飞到那笼子上,用嘴巴凿了凿栏杆。
“喂,醒醒!”我低声道,生怕引起某些黑暗生物的注意。
“怎么了,你要进来吗?”它身上的绒毛膨起,发出一阵梦呓般的轻鸣。那毛巾铺成的小窝中蒸腾着诱惑的温度,它陷在里面,如同一只恒温的茶壶。
我咽了口莫须有的口水,说道:“你住在里面,不怕老鼠吗?”
“教室里怎么会有老鼠。”它笑了一声,抬眼看着我。这时,外面的路灯闪了几下,在夜空中发出一声悲鸣。这悲鸣如同可怕的瘟疫,从灯光背后探出獠牙,倏忽之间就把它们拖进黑暗当中。
像极了老鼠的把戏。
我吞了口唾沫,眼前只剩下应急灯那惨绿色的光芒。可惜这光芒软如蜗牛,爬得慢,触角也软,只能覆盖一小片冰凉的地面。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感觉脚下的笼子也在无声地看着我。
这种感觉并不好,尤其是我听到了隐隐的窸窣声。这种声音从教室外面蔓延进来,忽然消失,却又仿佛无处不在。
“你这笼子里真的能挤挤吗?”我打算姑且信他一回。现在已经不可能飞回宿舍楼了,我甚至都看不清回到窗帘后面的路。
“当然。”它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给了我些许安慰。
“入口在哪儿?”我问道。
“在这边。”它用嘴巴在笼子一端敲了敲,我清晰地感到了空气里的振动。
只要循着方向找过去,还不算太难。所幸我经常在教室里听课,虽然时有打瞌睡,但遇到紧急情况不要慌张的素质还是有的。毕竟开学的时候经常有个老太太在讲台上教育新生,她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是想忘记也难。
于是我又微微窃喜起来,看来我和一般的麻雀终归是有所不同。但没等我迈出爪子,笼子里那位又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道。
“这笼子好像上了锁。”它似是受到了些惊吓,而那笼子也跟着晃动了起来。
“你别急,是插棍(销)的吗?”如果是的话,凭我的本事打开它简直小菜一碟。
“诶呀,坏了。这东西没钥匙打不开。”那笼子终于停止了晃动。
果然是个陷阱!我心里一凉,还以为他是气昏了过去,赶忙喊道:“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并没有希望。在我看来,它的下场已经和那几只燕子无异。我不禁又沉浸在莫名的忧郁中,却听它惊叫道:
“出去?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有吃有喝,也不用担心野猫和老鼠。你是没见过城市外面的野猫,一下就能把你从空中扑下来;还有那巨大的老鼠……”
它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楚,或者说我并不想听清楚。我见过的猫都只会排成一排,在宿舍楼下晒太阳,一年四季皆是。我甚至怀疑那阳光都被吞进了它们日益圆滚的肚子。
如此的猫,对鸟儿没有威胁,对老鼠同样。倘若它们肯尽一尽职,我们兴许也可以轻松一点。但如此一来,耗子就会提出抗议,因为扑捉鸟儿本也是猫的一项技能。
但不管我们如何希望或者抗议,猫都不会听就是了。而耗子虽然可怕,但个头不算大,能选择袭击的也只有落单的倒霉鬼。
所以我完全想象不出有哪种凶狠的猫或者耗子——即便我经常蹭课,却好像没有一节课曾经传授过这方面的知识。
我只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它整天在这笼子里,就不会憋死吗?我这样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憋死?怎么会憋死?”它攀到我的脚下,我能感到那双爪子上暖烘烘的温度,“憋死总比被老猫叼走得好。”
“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那,所以才觉得笼子是种束缚。”它有些不屑地道,“既然那些会唱歌儿的鸟儿能住在这里面,我们麻雀也能。”
我一时语塞,竟是连思考都停止了。麻雀族群里一直传承的都是追逐自由,向往蓝天。在这和谐的校园里,我从未见过那种落入人手,誓死不从的例子,却也一直把此奉为信条。
尽管我并不知道如果自己落入此等境况,会不会真的因为束缚导致抑郁,最后死成一个笑话。
想来它在这笼子里待了两年,早就经受人类的教化,变得不像一只鸟了。
而我听了它的话,却感觉这天地似乎都变成了一张罗网,浸透在夜色中,那粘稠的黑暗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哀鸣一声,猛地飞了出去。这动作甚至快过了思想,仿佛早就印在我的脑子里一样,被某种特殊的媒介触发,自然而然就行动起来。
所以等到我一头撞在墙壁上,直直坠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也许自由就像那笼子,本就是它从里面打不开,我从外面也进不去的。
冰冷的地面上,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我竟越发感觉自己不像一只鸟儿了。
“大学里的麻雀”估计会写成一个系列,都是短篇。这次征文也算是个契机,后面会陆续补充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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