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散文征文」散文文体中的自由与极权

作者: fd58ce61da2c | 来源:发表于2017-07-01 16:41 被阅读170次

    论文写多了,散文就不会写了。论文的结构是清晰的,开篇怎么写,中途如何论证,结尾怎么总结,都有一定之规可循;散文则不一样,它没有结构上的限制,你可以从心所欲任意安排篇章结构,或者汪洋恣肆铺陈达序,或者小桥流水娓娓道来——但散文要求形散神聚,要求主题思想贯穿始终,主题思想在行文间若隐若现,就如同瀑布之上的一道彩虹。如果我说,形式上“自由”的散文,在思想上是“极权”的,那恐怕列位看官定要将这篇文章打入博人眼球的玩笑之作了;然而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尴尬背后,我想讨论一些严肃的东西。

    从形式的自由到话语的强权,其实只有半步之遥,前者是后者的基础。这种文体的自由性的危害在于,它使人们在获悉了情感的真实之后,就难以触碰到生活的真实。

    散文的问题在于,它的表达方式并不鼓励反驳,散文的交流需要的是情感的投入。梁实秋论散文,无外乎“灵动活泼”四个字,他提出,散文写作要“把心中的情思干干净净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简洁真实”成为表达内心的尺度,散文就像浸过花丛的一阵微风,将最动人的那缕清香散发出来。他反对散文作为“历史哲学及一般学识的工具”,而倡导“情移”,以情感渗入文调,带来艺术的纪律性和文学的高超性的结合。所以,散文其实是一种说服艺术,读懂一篇散文,需要的是情感投入和在此基础上真正的理解——而理解的本质即被说服。

    基于情感投入的理解,用熟悉的话说,叫做“认同”或者“共鸣”。真挚的情感体验充盈于所有的抒情散文中;在说理的小品文中,品茶的感觉事实上胜过思考本身。那些认为读散文是在锻炼思想的人们大概错了,读散文其实是在搜寻情感共鸣的高峰体验,就像在欣赏艺术品,而不是在思考。思维活动被置于情感冷却之后,在大多数情况下,思考本身被遗忘了。散文的自由性,就在于它是“灵动活泼”的;或者说,散文的形式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它要用这种不受约束的文体来准确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所谓的“灵动活泼”,正是指语句的自由性与情感表达的凝练性的结合。

    散文的建筑过程就是这种自由与凝练的统一——它是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结合。散文由两类相反的手法组合而成:比喻和白描。散文将这两种手法有机结合在一起,姚鼐有一名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前半句是白描,后半句是比喻。这类语句在散文中是妙句,读起来让人情感充盈,但拿通常的文学鉴赏方法分析一下,发现其对仗并不算工整,却有一种莫名之美,似乎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句子。

    通过比喻,情感与形象建立起了关联。阿波罗眼睛中泛着金光,它的形象是模糊而伟大的,比喻的模糊性正在于此,它通过形象来传达情感,透过这些熟悉的形象,风、太阳、蜡烛,透过它们的光,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种隐秘的精神若隐若现,这种
    情绪是如此深厚浓重,这种情感是如此高尚伟大,虽然我们无法真正触碰到它,但是它的伟大意义本身就已经令我们折服。甚至,如果我们要着手对一处精妙的比喻进行文学鉴赏,一切都将变得索然无味,这种隐秘的伟大(Hidden Great)事实上使得我们无所适从:面对阿波罗的形象,我们除了顶礼膜拜之外,似乎找不到更恰当的位置了;同样,面对散文中一处精妙的比喻,我们除了去感受它的美之外,似乎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位置了。

    另一类与比喻相反的手法,或者甚至不能称其为手法,包括白描、“直抒胸臆”等。这类手法代表着散文在情感上的自由与真挚,它们如同呼喊,如同歌唱,它不加掩饰地宣泄“我”的情感、表达“我”的惊叹:“苍山负雪。”葱翠的山上堆积着白色的雪,多么壮美的自然画卷。这种写景状物的凝练与生动,向世人宣告着“我”的兴奋(或悲伤),在那一刻,物与我化为同一,自然与人之间再无差别,一切都融入了真挚而浓烈的情感之中,世界除了“我”以外再无他人,而读者也纷纷被带入作者当时的环境之中,变成了作者,变成了那唯一的“我”,这正是一种酒神的狂喜迷醉的状态。迪奥尼索斯的精神建构出来了一种真实,它将深刻的情感体验融入凝练的语句之中,而这种活动毫无羁绊。

    如同古希腊悲剧一样,散文中日神阿波罗精神与酒神迪奥尼索斯精神的结合,可以净化人的灵魂,涤荡人的心灵,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优秀的散文总是具有这种力量。如果我们将“灵动活泼”视为散文自由性的标志,那么这种情感上的真实会淹没生活的真实,走向一个基于集体意志的总体性的世界。

    事实上,散文帮助建构了一个总体性的世界,在自由的文辞背后,其实是一套价值理性的规则。要破解这种规则,需要达到诠释学的高度;而这种理性在本质上,是一个社会被压抑许久的内心需求。

    当一位散文家利用纯粹自由的笔触放飞自我时,他所有的内心苦痛与渴求都奔流而出,在“情感的真实”面前,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如果我们将散文的情感作为考据学的主题,那么或许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我没有做过类似的研究):这些散文都部分地表达了我们的内心需求,但总是不准确,还差一点味道;并且,散文的情感表达居然是相当类似的。这一点并不令人震惊,因为我们的灵魂本来就是相似的,我们的灵魂复杂但相似。优秀的散文依靠的是情感的共鸣,而这种情感共鸣在次优一级的散文中蜕化成了一个群体的“集体体验”,因此,在阅读此类散文时,情感胜过了理智,集体诉求压过了人的思考,散文表达的自由性——阿波罗与迪奥尼索斯的结合——变成了散文文体中极权主义的基因:阿波罗式的隐秘的伟大不能准确述说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它将人们的情感投射在模糊的形象上,这是一条曲折蜿蜒的道路;迪奥尼索斯的狂喜迷醉也不能准确述说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它容易让人们在似是而非的热烈中迷失自我。

    如果散文存在原罪的话,那它的原罪就在于,它不是通过分析和论证传达思想,而是通过情感体验来渗透价值观念。我的一位同学曾这样嘲讽说理类型的散文:“你说的都对,但那又如何?”在革命年代,我们的集体诉求投射到那些昂扬激情的散文之中,散文成为了政治宣传的鼓动工具,或者说是民族觉醒的号角声;而在平庸的年代里,我们的集体诉求则投射到了“心灵鸡汤”与“政治正确”的散文之中。不论是哪种类型的散文,都在自由的笔触之下,距离自由的精神气质越来越远。福柯在《反法西斯主义的生活艺术》(为《反俄狄浦斯》做的序)中写到:

    “从1945年到1965年这段时间,在欧洲,存在一种正确思考的方式,一种政治话语风格,一种知识分子伦理。一个人必须熟悉马克思的思想,让自己的梦不要太偏离弗洛伊德的学说,还得对指号系统(也就是能指)推崇备至。正是这三项要求使人们接受了一项奇怪的职业的存在,这项职业的工作是书写和言说有关自身及其时代的一部分真理。……追查法西斯主义形形色色的变体,从围绕我们并沉重地压迫我们的那些庞大凶恶的法西斯主义,直到构成我们日常生活中暴虐的苦痛的那些细微琐屑的法西斯主义。”

    想象中的深刻、建构起来的情感与不真实的救赎——这就是散文写作者的创作状态——他们为自己的文字赋予意义,但这种意义在读者那里成为了晦涩难懂的异在,“文艺青年”就是这样产生的。在这种氛围之下,“懂”与“不懂”之间失去了交流的可能,取而代之的是权力地位与身份标识。我时常在思考,什么样的思想与艺术算是死亡了的思想与艺术?我的结论是:一套思想,或者一种艺术形式的死亡,不在于人们对它的缺陷的争论和攻击,而在于人们对它逻辑的完美性的忽略与毫不在意。当我们的文学从普罗大众赖以呼吸的思想资源,变成作为小众精英的作家们标新立异的身份牌时,文学就死亡了。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国的文学就是“破旧立新”的文学——鲁迅的文学代表着属于中国的“现代文学”,它的创建树立起了话语的历史中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换言之,我们不再是一个“中体西用”的国家,而是一个被人为割裂的国家,我们的话语体系不再是连贯的,我们现在讲的语言是被改造过了的语言,而散文的文体则是与之相适应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式文体。这种文体风格在“超英赶美”的口号和“大鸣大放”的漩涡中发展到了极致,个体在其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所以,发端于新文化运动的中式散文,在它叛逆的同时,也失去了“真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小说、新式诗歌、杂文,以至于中宣部的文稿、领导人的讲话等,其实都是“散文”。它的深刻与凝练使得人们过度自信,它的说服艺术又使得人们过度亢奋。所有的叛逆与自由,最后都化为了立场之争,阅读散文变成了一种“选边站队”,因而“自由”也失去了其应有的意义。

    那么,如何发扬散文的自由气质,却又避免它的极权基因呢?在我看来这是很难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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