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再见却没能再见面的他们。
繁密森林阻拦了我的去处，飘散雪花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停在北方一座无名小镇，留下一整个冬天。
我的邻居每天都会在早上六点出门，赶往一公里外的中心幼儿园，教孩子快乐与幸福。七点钟那道门又从里面被打开，走出来一个带着金属眼镜的青年人。
我住在这里的第五日，终于敲开他们家门，我不让他打开，隔着铁门，与他打招呼“早上好，我做了一点桂花栗子糕，给你们送来，趁热吃。”待我走后，门开，散发桂花香味的糕点被提了进去。
青年人没有说话，他只是一直对我报以微笑，我的邻居很开心也显得惊讶“谢谢，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没想到你会来，请一定进来坐坐。”
我暂时还没有做好进入的准备，跟他讲“下一次，我一定会进去做客，到时候拿出来好吃的招待我吧。”
我走时，看见了青年人和我的邻居在屋内客厅悬挂的巨大合照。
青年人没有了金属眼镜，整张脸都比如今小，眼睛却圆圆的，像个高中生。邻居站在他身后，低头看青年人，我看不见邻居的眼睛，不过我从青年人的脸上，猜到了邻居必定很愉悦。
我从书店回来，在包里取钥匙开门之际，听见了我的邻居和青年人吵架的声音。
邻居说了一句“你下好决心了？”
青年人回他“是的，从那次之后，我一直都想走。”
“再见。”我的邻居说
青年人回“再见”。
他们说了再见，却再也没见。
我打开门，进屋，一团乱麻的屋子，比不上邻居家的争吵声。几天后，青年人拉着行李箱走，我正在楼下散步，叫住他“你要走了吗？”
“对，我去南方，家在那边。”青年人走了。
邻居隔着阳台和一整个路看青年人走远，我走上楼看邻居。
我们在沙发上喝酒聊天
“你们是爱人吗？”我问
“算吧，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了，就跟夫妻差不多。”邻居说
“为什么是算？”
“十二年前，我和他相识，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他家那条街的幼儿园当老师，后来他在学校门口接弟弟放学，我们就那么认识了。”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的？”
“他追的我。你知道年轻人，喜欢什么就要抓到手里，才满足。他天天来找我，同事都看出我俩不简单，我就答应他了。”
“那你们在一起后，又是如何到这里来了？”
“家人逼的。没人能接受这种事，我俩就跑到这里生活，过了十年，今年刚满十年，下个月就是我们在一起十年的日子。”
我没问他，十年了怎么说分就分，或许爱情跟时间真的无关吧。
青年人走后，我的邻居还是每天六点出门，去幼儿园上班，下午三四点回来。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也打算走。
一周后我跟邻居碰了面，他显得很累，又憔悴，见了我“好久没见了，最近好吗？”
我一向过得很好。
问他“你怎么样？”
“不太好，老是做梦，梦见一些从前的事，我好像过不去了。”邻居很消沉
“你还想着他吧？”
“不知道，脑子每天都像有根丝线缠着，绕一圈又一圈，很乱。”
隔天我带着自己做的菜，端来和他一起吃。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他们家。
家里家具很少，电视和冰箱放在客厅，沙发上有四个抱枕，卧室不大，我掀开柜子，两个人的衣服都在这个橙色木柜里，一律白灰黑三色，只有唯一一件红色外套，我好奇这件衣服，问他，他说衣服是之前两个人自己在家里办结婚当喜服穿的。
红色是新娘穿的，可他们之间没有谁是谁的新娘，于是猜拳穿红色衣服，最后他赢了，红色衣服输的人穿，青年人成了那个身披红色外套的“新娘”。这辈子他们这种觉得有个婚姻的选择很好的人是无福消受“婚姻”二字背后带来的一点福气。
就在我跟他告别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听口气应当是他妈妈打来的，手机声音传来的音响很大，我听见了似乎在劝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不知道为何，听见这话，我可笑的哭了出来。
我问他“你听了好多年这种话吧，累吗？”
他疲累地应付父母，怎么能不累“有时候觉得，为什么我会是这种人，老天真不公平，有人在光明里奔跑，就非得安排另一些人在阴沟里匍匐，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就是没法子好好活着。”
我以为他讨厌自己，结果他说“虽然我待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可我在这里，就会有人找得到我，我不是一个人。如果我不是我，我就遇不到他了，我想下辈子还做这种人，其实我们这种人也挺好的。”
这一整个冬天，我和我的邻居其实见面和相熟只有寥寥几次。
他养着一条残疾狗，经常见他拉着小狗散步。楼下的小花园有流浪猫，他拿着猫食就去喂，可我总觉得，这人没有心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按部就班的习惯。
冬天结束了。春天还没来。我的邻居没能活到第二年的初春。警方在他家发现遗书。可这封遗书，却不是他写的。他走时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都打算离开了，惊闻这个消息，整个人一下子瘫在地上。
警方拿着遗书让我辨认字迹，由于我是他的邻居，被列为有嫌疑的对象。青年人走进来的时候，我为了极力辩解自己的清白，抓着他的手，想让他给我证明。
青年人忘记了我，忘记了这个家，也忘了我的邻居。
可那封遗书是青年人写的，字迹是无法忘记的。
他说“我不记得这里的一切，这封遗书是我写的没错，可我不记得为什么要写它。”
遗书上的话写的那么真心，转头说忘就忘。我开始憎恨青年人。
青年人父母带他回家时，他一把越过父母，走进卧室，从枕头下掏出戒指，牢牢抓在手里。
“你忘记了吗？你和他，你们曾经那么相爱啊。”我生气大喊道
“抱歉，我都不记得了。”青年人说完就走了
我回到自己家里，蹲在地板上，青年人忘记了，怎么能知道枕头下的戒指。
我站起来回到现场，再三看这里的一切。
桌子上的遗书还没被警察拿走，他们还在寻找判断自杀还是他杀的有利证据。
遗书上青年人写着“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忘记你，可我忘记了你，就活不下去了。我想，这辈子无法与你相伴到老，不如让我先走，我还这么年轻，我还这么爱你。对不起了。”几滴泪痕迹留在遗书上，尘封了他的记忆。
到头来，先走的那个人却是我的邻居，这世界可笑可恨。
我的邻居死的时候，肚子上鲜血淋淋，七八个刀口，大腿动脉割断，眼珠子没有了。
他是不是来不及留下什么？我会这样想，是因为之前他说过，要是有一天他死了，总要留下些话，留下珍贵的东西，能证明他这种人也来过半明的人间一趟。
当他走后，青年人也没有来过。而那件红色外套被留下这间凶杀案的屋子里，腐烂发霉，没有人记得它。
我本想带走，拿到无人处烧了，他也是愿意我这样做的吧。可警察说这里面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能带走。
我邻居的父母没有亲自来领走他尸体，而是让我邻居弟弟来认领。弟弟和哥哥的关系仅仅是点头之交，亲情单薄的邻居却对这个世界还抱有一丝希望。可爱情也失去了，梦想没有结果的时候，他还剩下的希望也快失去了吧。
警方调查完，我才离开。犯罪嫌疑人盯了他很久，终于杀死了他。他杀人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我邻居喂了流浪猫。
一年后，我在南方路上看到青年人的父母，他们领着一个小姑娘。
青年人不记得任何人了，他走上小区楼上的天台，一跃而下。这个孩子是他们在青年人死后从福利院领回来的。
他们有了这个孩子，往后人生就不愁依靠了。
春天第一场雨来临时，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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