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王燕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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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代表“飓风队”参加猫族第一届写文PK赛合写小说“成人礼”征文，合写作者：L文苓，啄木鸟的卓，简説心语

01

我十七岁那年，做了人生第一件勇敢又大逆不道的事情。勇敢是我自己给自己贴的标签，大逆不道则出自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的大人们的碎嘴。哼，我实在想不通，就“无所事事”来说，我比那些大人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要是论起“碎嘴”，我绝对可以入选中情局。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完成了梦寐以求的渴望：打败大名鼎鼎的燕大侠。在那一瞬间我长大了，成为了一个大人，一个勇敢的大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成为了一个仗剑走天涯的大侠。

燕大侠是我父亲，但村里人都叫他燕大侠。因为他酷爱武侠，尤其是极爱看武侠小说。燕大侠兴致来了的时候，还会给我和母亲讲他在这鸟不拉屎的村子里闯荡江湖的事情。比如，有一回，看到一头老黑牛偷吃刚长出穗的玉米。他见四下无人，用腿使出了一招“韦陀杵”，一棍就杵在老黑牛的屁股上，不知道是燕大侠的武功了得，还是棍子的一头过于尖利。老牛屁股瞬间开花，鲜血直流。藏在玉米地里拉屎的德老汉听到牛的惨叫，立即提起裤子，奔出来，大喊一声：“燕大侠，腿下留情！”而此时，德老汉正看到燕大侠提神运气，准备给牛来一个他的成名绝技——“飞毛腿”。德老汉说，牛是我的牛，地是我的地，玉米是我的玉米，牛吃自己家的玉米，犯了哪条江湖规矩了吗？燕大侠被怼得脸红，只得陪德老汉的牛五百块医疗费。不过，“腿王燕大侠”的名号就传开了。

母亲小学文化，对父亲口中的江湖并不感兴趣，时常会不合时宜地讽刺父亲闯江湖赚了多少钱。一提起钱，燕大侠就跟点了炮仗一样嗷嗷乱叫，并借此多喝了一杯高粱酒。56度的，很辣，我偷喝过一次，呛得眼泪直流。燕大侠眯着眼说，儿呀，江湖就是这样，呛得眼泪流。对于母亲煞风景的问话，我也是有些微词的，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发表任何意见，惨痛的经历告诉我，但凡多言，光临我的只有路旁那长势旺盛的柳条，它们会被母亲无情地扒下来然后甩到我身上，留下一道道疼痛的印记。那种痛感，让我一度怀疑，母亲也是武侠中人，使用的柔云剑法，柳条在她的手里，就如同一把绕指柔的剑，剑剑到肉，却云丝不断。力道、指法、角度都恰到好处，拿捏到位。

想要打败燕大侠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尽管父亲偶尔会带着我去村后面大山脚下的小溪洗澡，这爷们儿之间的沟通不是在酒桌子上就是在洗澡地。不会游泳的我只能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玩水，如果只是我和父亲两人，我就要忍受父亲日日地嘲笑，他笑我是竹竿，还笑我矮个子。我那个时候还小，并不知道自己还会长个子，父亲一说，以为此生就那点身高了，羞耻和愤怒让我坚定了打败父亲这件事。更多时候还是会有小伙伴一起来，那个时候大人们就聚在一起吹牛，我们孩子就比谁抓得到鱼或者螃蟹。

想要打败父亲还和母亲有关。我一直觉得我被母亲揍是因为父亲，父亲总喝酒惹母亲生气，母亲气不过就只能揍我，“柿子要捡软的捏”这点上母亲很是聪明，按母亲打我时候说的话我就知道，一切都是父亲的错，我只是被殃及的池鱼。但是我不能逃避，作为一个男子汉，必须直面江湖带来的险恶和磨砺，我是未来要成为大人物的人。一个聪明的即将行走江湖的侠客，必要的躲闪是应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告诉我，打不过就跑可以避免伤害，于是我在母亲的柳条之下练就了“凌波微步”，可喜可贺。

我其实更喜欢捧着金庸或者古龙先生的小说躲在无人的角落看得昏天暗地。从父亲书房里偷小说的时候被父亲撞了个正着，我看见他的腿踮了一下，以为他会使出“飞毛腿”。没想到，他只是踮了一下，好像腿出了什么毛病。他没有指责我，淡淡地说：“那本《侠客行》我还没有看完，你看别的。”于是我畏于父亲的威严，选了一本《笑傲江湖》，心底暗暗发誓，迟早那本《侠客行》也是我的，志在必得。因为我知道，要打败燕大侠，必须要学会上层武功，而《侠客行》，我看行。

但《笑傲江湖》依然让我着迷，它说，正邪不两立，我觉得非常有道理。这个比喻就如同我和父亲，我是正他是邪，我们永远无法达到和谐。但是这样的话语我是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出口的，在力量上我完败。可是令狐冲告诉我，只要努力，总会达成所愿。我坚信，我高贵的品格以及勇敢无畏的精神迟早有一天会打败父亲，毕竟“邪不压正”。而且我认为，我智商在燕大侠之上。我想，飞毛腿的厉害之处无非是它飞起来，无人能挡。如果，它飞不起呢？在飞起来之前就倒下呢？什么能克制飞毛腿呢？我的两眼突然放光，我想到了“扫堂腿”。金庸不是总写到“某某一个扫堂腿，谁谁就倒下”吗？我嘿嘿一笑，心里暗爽，仿佛已经把扫堂腿练到了九层。

当然，欲速则不达。所有的目标都要有一个努力奋斗的过程和长久的计划，为此我日夜磨炼武技，争取有一日得偿所愿。

02

“这一日”终于来临。那天是周末，我记得很清楚。天空像一口乌黢黢的锅，罩在头顶，让人压抑难受。一阵电闪雷鸣后，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窗户玻璃上水流如注；马路上溅起老高的水花，路上没有行人。这样的天气，是绝对无法出去疯玩了。可我也不想做作业，心心念念想着那本《侠客行》的书，满脑子都是那些那个懵懂少年白石破天，沉迷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精妙武功。而且，我还想，在这样的雨中，和燕大侠过招，也许胜算加大。雨中决战，可谓经典。

于是，趁着燕大侠打盹的当口，我悄悄溜去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在简陋的卧室的旮旯里摆了一张脱了漆的书柜。我轻手轻脚地在书柜里翻找，找了几遍，也没看见那本书。燕大侠和衣斜卧在床上，时不时地打着呼噜。书肯定在他枕头下，我这样想着。

“燕大侠，燕大侠。”我轻轻叫了两声，又推了推他的胳膊。

燕大侠呼哧了一声，又沉沉的睡去。我的心突突地跳，又暗自有点小激动，想着机会终于来了。我慢慢地将燕大侠的头挪向一边。果然，书就在枕头下。

“哼！你不想让我看，我偏要看。”

我弯下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书往外抽。

“哐当！”书一下掉落到地上。

“谁?”燕大侠猛地坐了起来，眼神只花了一秒就从迷离变成杀气腾腾。

我急忙从地上捡起书就往外跑。

“臭小子，你是不是偷了我的书？看我怎么收拾你！”燕大侠一骨碌地爬起来追了出来。

我抱着书在屋里乱跑，利用桌椅板凳，及时避开燕大侠致命的追捕。燕大侠就是燕大侠，就算气喘吁吁了，也拼命地追。我心里乐开了花，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让他着急，就想让他也感受到我的那种想要又拿不到的感觉。我打心里讨厌什么都得以他为主的性格，讨厌他对我和母亲的冷漠，讨厌他酗酒后对我的怒骂。我像猫戏耍老鼠一样，戏耍着燕大侠。

燕大侠果然被激怒了，运气到腿上。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的腿装上了涡轮增压，飞速转动起来。眼看着他要抓到我了，我瞅瞅外面的大雨，一念之间，我向雨中奔去。

“回来！臭小子，快回来！”燕大侠刹住腿，大声喊道。

我不顾不管，装作没听见。在雨中欢呼，在雨中狂跳，在雨中飞翔。雨水冲刷到头上，顺着脸颊淌下，我竟然感到无比的畅快。

“哈哈哈！燕大侠，来呀，有本事您来打我呀，来骂我呀，来抢回书呀！”我在雨水中举着书，得意的向燕大侠示威。书显然很快就被淋湿了，显出泛黄的颜色。

“快给我滚回来！”燕大侠明显暴怒了，“我不允许你这样不爱惜书！”

“除非我们决战一场，看是你的‘飞毛腿’厉害，还是我的‘扫堂腿’更胜一筹’。”

“好，就让你看看老子的厉害。”燕大侠一个轻步跳跃，跃入雨中，然后翻手运气，一个冲刺向前。我知道，这是飞毛腿的起势，接下来就是一个势大力沉的扽地起跳，再是一个漂亮的蝴蝶回旋，最后一字马长腿直击，对手将会被击飞出去。我兴奋地瞅准时机，准备一个扫堂腿。但却看见燕大侠的脚，哧溜一声，打滑了，后腿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漂亮的水花，然后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半跪姿势倒在我眼前。

我愣住了，以为只是摔了一跤，应该没事的。“孩儿他爹……”母亲追了出来，手里撑着一把黑伞，像江湖儿女一样跑到心爱的人身边。

我呆呆地看着。

“你还愣着干嘛？快来帮我扶一下。”母亲冲着我招手。

我跑过去，帮母亲使劲拉着燕大侠站起来。可燕大侠大喊着疼，看来是不能动了。

母亲立即拨打120。

我不信，燕大侠就这样以一个滑稽的方式倒下了。

03

但，很多事情不由得你不信。三天之后，燕大侠被母亲用轮椅推了回来，右腿还打上了石膏，缠上了绷带。一个板板正正地中年大侠像个还没会走路的小孩一样窝在轮椅上，我感到这画面十分好笑。三天来，我不是在山坡上放牛，等他们回来，就是爬上村口的老树望他们回来。我边晾晒手里的《侠客行》，边想，燕大侠是蹦蹦跳跳地回来呢，还是拄着拐杖回来？我希望他是使用“草上飞”，脚尖掠过草尖，只留下一阵风；或者使用“金雁功”，踏雪无痕。如果他恢复得好的话，使用武当绝学梯云纵也不是不可能，借力打力，虚无缥缈。可我从未想过，他竟然是坐着“风火轮”回来的。

这让我颜面扫地，脸皱得就跟晒干了的《侠客行》一样，没有一寸地方是平整的。燕大侠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看到我从树上下来时，他竟然羞红了脸，好像一个害怕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低着头任由母亲把他推回家去。

我也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像一只打了败仗的公鸡。村头村尾顿时传来雷鸣般的嘲笑声。“腿王燕大侠”从此名声一落千丈，甚至变成了“瘸王燕大瞎”。他们说，腿伤了，可不就是瘸了吗？还说，他儿子大逆不道，要打老子，可不是他瞎了吗？生出这么一个野仔。我怒火中烧，冲到那些碎嘴人家的玉米地里，来了一个360度无死角的扫堂腿，玉米棵倒了一大片，我才收腿回家。

燕大侠还不瞎，看到我裤腿上的青色，就猜出了八九分，连连摇头，更加沉默寡言，头也低得更低。武侠小说也不看了，每天不是躺在床上无望地望着窗外的麻雀，就是在院子里抱着水缸看一整天。母亲问他看啥呢，他说看天上的白云。母亲说，白云在天上，为啥看水里的。他说，天上的，看着累脖子。水里的看着水灵。我看不惯燕大侠这样娘娘唧唧的做派，给他的水缸投去一颗小石子，水溅了他一脸。我说，燕大侠，你的傲气呢？你的侠义呢？你的江湖没有你不行！你得振作起来呀！不就是伤了条腿吗？

燕大侠淡淡一说，腿是废了，我成了废人，还要什么江湖？

你不是废人，你是腿王燕大侠。

你没听他们说吗，我是“瘸王燕大瞎”。

我气得牙痒痒，青筋暴起，愤怒让我丧失了理智，我冲到燕大侠跟前，一把把他背起来，然后一个扫堂腿把轮椅扫倒在地。我忍着腿疼把燕大侠背了出去。不管他怎么喊叫，捶打，我都不放开他。

我把他背到了德老汉家，敲开门，我说：“德老汉，你说，我爹是谁？”德老汉还没发现我的愤怒，他轻蔑地说：“你爹么，不就是瘸王燕——”还没等他说完，我一个扫堂腿，把他撂倒。我把燕大侠背到张三伯家，“三伯，你说我爹是谁？”三伯看了一眼燕大侠，回说：“瘸王——”我又是一个扫堂腿。我去了李四、王五、赵六、钱八、孙九等人家里，一一赏了他们一个扫堂腿。我正要去周十家时，燕大侠说：“儿呀，别去了。你爹我就是腿王燕大侠，管他们爱怎么叫怎么叫。”

我站住了，腿抽抽地疼，那一刻，我哭了。我说，“爹，咱们不去了，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