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人生若只如初见
引子
叫我从哪里说起呢？提起笔来才发现，满腹的话都是那么虚无缥缈地找不到源头。
还是从十年前的一个梦说起吧！
2008年，因缘巧合，我开始诵读《地藏经》，为逝去的母亲，久久不能释怀。
那期间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常常有满屋的旃檀香味萦绕，夜梦吉祥，顶礼参拜……
有天夜深，我正熟睡，仿佛有人在耳边低语。
那声音空灵却十分清晰，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分明。
我泠然一身冷汗，蓦地从枕上惊醒。只见墨黑如漆的四周，空无一人。
推开窗望去，唯有无边无际的夜色。刚才那声音似乎已经消溶而吞并在夜里，仿佛一滴水归于大海。
我这才明白，刚刚不过一场梦。
但那个声音分明留下了三句短促而有力的话语：“※海燕！※海燕！※海燕！”
（原谅我，朋友。尽管已经过去了20年，我仍不能写出海燕的真名，以免叨扰她难得的宁静，这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连三天，我都在夜深人静之际，为我那苦命的朋友----海燕诵读《地藏经》。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进入到我的梦中来。海燕，还如生前那样，从来只有她默默帮助我，不到绝境决不麻烦我。
可是，我的思绪由此打开闸门，那个鲜活明艳的女子，一下子随着时光之河，流到我的脑海里来。
一
将近三十年前，我正读初中。
因为比别人早一岁入学，小学又阴差阳错少读一年。在班上，我算是年纪最小的，也是成绩最好的。
可正因为此，我没有一个朋友。年龄比我大成绩没我好，任何同学在我面前除了挫败感，别无其他。
所以，我虽然挂名班长，却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的话。班上那些比我大个两三岁的男生女生，早已人高马大，成天游手好闲，上课吵闹作弄人，下课聚众打架。
班主任每每让我去管教他们，都让我如临大敌，狼狈不堪。
然而这一切，随着海燕的到来，都发生了改变。
海燕是初二时从乡下农村转学进来的，可她并没有多少乡土气息，反倒是活泼大方，性格开朗。很快就以成绩好、长得美、口才好俘获了全班大部分同学的心，尤其是男同学。
说起海燕的美，我觉得自己已经词穷了，只能俗气地用当年同学的评价来形容她：长得就像个明星！
是的，海燕就和那时候红遍全中国的一部电视剧----《红楼梦》的女二一样美，不，还要美！
如果当初的我们能穿越未来，就会明白这样的美丽，注定了海燕最终悲剧的宿命。也许红颜薄命，说的就是她。那么我们宁愿不要这样形容她。
就这样，海燕头顶无与伦比的光环走进了我的视野。
起初，我内心对她是抵制的。虽然年纪小，也是有自尊心的，眼看着别人抢了我的风头，心里怎么能平静？
很快，海燕就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壁垒，并和我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一次晚自习，又轮到我管理班级纪律，面对一锅乱粥的教室，我都快急哭了。可越是这样，有些同学更要起哄，拍桌子，大声叫嚷。
这时候，海燕出马了，她腾地站起来，”“啪”地一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全班70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
“谁再吵试试看？”她瞪圆了杏眼，泛着贝壳般光洁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巡视着四周。
最可怕的是，她手里还捏着一根针，似乎说，谁再闹，我用针扎！
教室里静了至少十秒，有一位暗恋海燕的大男生第一时间附和说：“对，都安静点。再吵，我把你拎出去！”
除了几声窃窃私语：别惹毛了她，这个女的可是王熙凤……，同学们都乖乖地拿出纸笔，开始自修。实在待不住的，也不敢在教室里喧哗，都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躲在外面。
自那以后，但凡轮到我值日，海燕都会站出来帮我维持秩序。私下里她告诉我：别怕，有我呢！
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内心早已把大我两岁的她视为亲姐姐，嘴里却说不出一个“谢”字。
而海燕丝毫不以为意，在她的带动下，我开始有了好朋友。七个性格相投的小伙伴自发组成“江南七丐”----三女四男，成天呼朋唤友，一起进出，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年纪最小的我自然成了七妹，最受照顾，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现在想来，那是我和海燕学生生涯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二
进入初三，学习难度加大，升学压力骤增。许多人不能适应，成绩一落千丈，包括我和海燕。
青春期叛逆，文理不平衡，家境贫寒，未来渺茫----我开始陷入了怪圈：拼命想学好，却怎么都不见起色。
这期间，海燕也发生了很多事。她开始早恋，对象是一个远不如她的男生，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他老成持重，在众多轻浮好出风头的男生中，稍显出众。
我想劝海燕，让她把学习抓上去，她一笑起来就有两个酒窝的脸蛋上居然露出一丝凄凉：可我就是喜欢他，没办法。我喜欢他稳重老实，像爸爸一样，总是让着我……
我沉默了，怎么都不理解像海燕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灿烂如花的青春美少女怎么会如此缺爱？还要人像爸爸一样宠她？
我来不及多想，因为自己也自顾不暇。我在年级的排名从前三到一百名开外，这个成绩上重点高中就是奢谈。
从前内向温和的我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改常态地跟老师发生了冲突，尤其是班主任。在家也经常和父母争吵，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魔咒，干脆自暴自弃。
冬天来了，有一天，我棉衣单薄，只穿了双破旧的鞋子。恰逢早晨下了场大雪，鞋子里冰冷似铁，脚趾头都冻僵了。
上到中午时分，我感觉自己又饿又冷，都快晕厥过去，趴在桌上轻轻地哼哼，可即便这样，我也不愿意跟班主任请假。
同桌的海燕急了，跳起来就说，走！我送你回家，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
说完，她跟老师打了个招呼，就扶起我回家。
三十年前的雪，特别大，特别厚，海燕搀扶着我，两个小女孩在茫茫雪地里蹒跚地走着，相顾无言。
一到家，海燕就展示了她超出年龄的家务能力：给我换袜子，添厚棉衣，灌了一个热水瓶帮我捂在肚子上。
所有的事忙好不过十来分钟，她说，我走了，还要回去上课呢。
临走到门口，海燕踟蹰了一下，回头看着我，轻声地说，你还是用功学吧，你不像我，你基础那么好，不考上重高，可惜了。真的……
说完，头也不抬，径直走了。
我追到阳台，因为家住一楼，所以踮起脚尖，就可以看见漫天雪花里，一个穿着红底碎花短棉袄的瘦削身影踽踽独行，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一点都看不出她平时的欢声笑语。
两条麻花辫一蹦一跳地在海燕身后忽闪忽现，突然，她好像觉察到我在目送她，猛地转过身来，用双手在嘴边围成一个喇叭形状，大声喊：※※※，加油，你一定要考上重高……！
后面说的话，都被鹅毛般的大雪淹没了，我只记得，那样的海燕，那样的红棉袄，那样的麻花辫，依稀飘逝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像一幅油画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
过了很多年，看《我的父亲母亲》中章子怡的扮相，我就想起了海燕，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比这屏幕上的明星还要美十分吧！
后来，我考到当地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海燕去了卫校，当初的七怪就此别过，江湖再也不见。
依稀间听其他好友提过海燕中考失利的原因，似乎是父母有矛盾，父亲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又在当地某局任一官半职，而母亲空有相貌，大字不识几个，从乡下进城以后只能打零工。父亲颇有嫌弃之意，母亲拼死不从。
我听了，恍然大悟，——难怪海燕要找个父亲一样的男朋友。可我，这自私懦弱的朋友，只知道心安理得地接受海燕的无私关怀，从来没想过替她排忧。
不，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
三
海燕与我见面日渐稀少了。但她依旧那样美，偶尔来高中找我时，都会引起不小的骚动。
可不知怎么，此时的我平添了几分自视甚高，对海燕和她身后的那群男男女女越看越不上眼，放到现在来说，那就是一群混混。我记不太清楚自己是否流露过这层意思：我和你们不一样，以后是要上大学的。
海燕大概感觉到我的冷淡，渐渐来得少了，她只说，你学习紧，我不影响你学习了。
高考结束那年暑假，正值海燕19岁生日，青春芳华。她卫校毕业，因为父亲的关系，进了当地一家医院做文职工作。有了正规工作和固定收入，家里经济负担一下减轻很多。父母关系也和美了，一切似乎苦尽甘来。
为了庆祝20岁和顺利工作，海燕特意邀请了四五十个朋友，在酒店大摆酒席庆祝。
高考失利的我也去了，满屋觥筹交错，举杯共庆，只有我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郁郁寡欢。
从不喝酒的我，那天虽没喝酒，也喝了不少饮料。却不知，危险已经悄悄逼近我。
散席后，有人提议到西山去逛逛。夏日里白昼长，山里头清凉怡人，于是众人纷纷说同去同去。
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越进入山里幽深的地方，我越觉得不对劲，总有个男生借着酒劲，跟我勾肩搭背，我反感地甩落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搭上来。
而且，他拼命拽着我往阴暗处走，眼看着落在人群后方，我心里一阵发慌，脸皮薄的我不知道应该大声叫喊，只知道脚下加紧朝人多的地方走。
听着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急，我心里正打鼓呢，猛听到断喝一声：“你怎么还没走？”
泪眼婆娑的我远远望见海燕那熟悉的脸庞，不知说什么，她猛地往山下一指：“你快走！快点！”
后面的男生追上来了，看见她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得缩回了脚。
我急匆匆下得山去，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海燕仍然站在那里眺望着我，山色怔怔憧憧的暗影里，她仿佛发着光，照见我前去的路。
这是记忆里海燕最后一次帮助我，每一次，都如第一次那样，她豁出自己泼辣的个性，拼了全力救我于危难之时。
然而，我从未有所回报。
于是，上天再也不给我机会，让我一辈子背负着沉沉的歉疚走下去。
也许应了乐极生悲这句话，这年暑假，海燕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轰动全城：海燕的父亲因为与上级发生龃龉，一时想不开，夜里爬上五楼的顶层，想要往下跳。
一辈子被他瞧不上眼的妻子----海燕的母亲，知道自己丈夫想不开，又来不及拽住他。于是想出了一个她所能做到的办法：跑到楼下平地徒手接住自己的丈夫！
结果可想而知，海燕妈妈当场身亡，年仅四十出头，海燕爸爸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一条腿骨折。
四
时光很快，一转眼已过三年。我也跨进了双十年华，我和海燕走了各自的方向：我不甘心高考失利，不恋爱不结婚不交际，潜心修行，重返大学。
海燕过上了小城里百分之九十女孩最后都会选择的生活，在稳定的岗位，做着安逸的工作，谈了几次恋爱，也失恋过几次，日子不紧不慢，生活不好不坏。
可是这一年夏天，海燕的故事又一次传遍了全城：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决定再娶，其他人都默认了，唯独遭到海燕的激烈反对。
这种反对就像海燕妈妈赤手接住自己丈夫一样，徒劳无功。然而海燕继承了父亲血液里那种决绝拼命、孤注一掷的秉性，她决定用更绝情的办法来惩罚父亲。
海燕要嫁人了，新郎让所有人眼珠子都要瞪破了，----一个年纪与父亲相仿的中年男子，无才无貌，无钱无权，不仅如此，对方还是已婚人士，尚未离异。
可海燕铁了心要嫁他，她反复说一句话：我就喜欢他，因为他人老实，对我好……
那么美的海燕，却应了这句话：是这般良辰美景，都付与残垣断壁。
但，这不是故事的结局。
海燕的父亲想起女儿的朋友，于是请他们出来做工作，劝阻女儿一意孤行。
二十出头的少男少女准备用最直接的方法保护他们心目中的女神，惩戒这个不知好歹妄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拳头和刀子。
那个暗黑的夜，男人被十几个小伙子打得满地打滚，头破血流，情急之中坦言：我就是想玩玩，根本没打算娶她，……而这幅情景正好让被人骗出来的海燕尽收眼底。
海燕本意是用他来羞辱父亲，没想到父亲老谋深算，反而将计就计，借机来揭穿男人真实的面目，原想挽回女儿的心，但他忘记了：海燕身上流着他的血，一样执拗，一样认定一条路一直走到黑。
后来的故事就是听人转述了，海燕半夜起来留下几封信，具体内容我永远也不得知了，身上只带了一些零钱，离家出走了。
等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那时候，海燕的家人朋友正满城找她。
我也跟着跑出去，四处寻找。
忽然有人说，清晨在长江大堤上见过一个女孩独自转悠了很久。
我发了疯一样跑到大堤上，眼前只有过尽千帆皆不是的苍茫，那来来往往的大小船儿，在表面平缓实则暗流涌动的长江上疾驰而过，仿佛恒古以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我一屁股坐在大堤上，泪如雨下：海燕，你怎么这么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死了，谁又在乎？
结束语
认识海燕已经近三十年，海燕离开我二十多年，而离我梦中听到她的名字，为她诵经，也过去了十年。
人生有多少个三十年！
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漫天飞雪，穿着红棉袄的她，用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加油！
我一定会加油的，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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