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点最高兴的就是骑着他妈妈那辆破旧的女士自行车在水库边的堤坝上来回飞驰。
虽然他一样够不到车座,只能站在两个脚蹬子上骑行,但这比那些“二八大杠”可舒服自由多了。相较斜着瘦弱的身子,把一条腿叉过“二八大杠”主梁支架,半蹲在脚蹬子上,站在脚蹬子上才让他觉得自己是在骑自行车,而不是在进行滑稽的小丑表演。
他喜欢这条坝。坝的两边有两个世界,给了他两个童年。
一边是浑浊的水库,承载着爷爷的劳动和希望。一边是布满棉槐条子和各种野花、野草的斜坡。
爷爷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休之后,执拗地要找点事情干干,说是自己没事儿干烦闷得难受。于是,几经周折,包下了这水库,在里边养点鱼,打发打发时间。
跟着爷爷一起出来的,还有村里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叫潘文进,一个叫赵新武。
刚得知这个消息,小雨点心里是充满期盼的。他喂过鸡,喂过猪,放过羊,牵过牛,就是没养过鱼。
养满满一水库的鱼,会是多么充满豪情的一件事情啊。
但当他在暑假里前去陪爷爷时,只过了两三天,他就开始感到厌烦了,甚至开始感到眩晕。
原来鱼不是自由自在地散养在水库里的,而是养在一个一个的大网笼里。水也很浑浊。他既看不到水底招摇的水草,也看不到悠闲游荡的各色鱼儿。每天两次的喂食只会引来鱼群一轮又一轮的哄抢,在令人感到鄙夷的哄抢中,他只能看到不断扑通的水花,只能闻到一阵阵的腥臭,加上太阳的炙烤,他感到眩晕与恶心。
用来投喂的小船很小,只能容下三四个人。一般都是由潘文进或赵新武划桨,载着爷爷晃晃悠悠地飘到几乎在水库中央的鱼笼旁,现在又加了小雨点,每次坐上船,他都很小心地抓着船舷,生怕这叶子一般轻飘的小船会倾覆在这湾浑水里。
他也曾尝试从这单调乏味,甚至有些令人恐慌、眩晕的活动中找寻些乐趣,但实在是没有成功。他曾想着直接告诉爷爷,他不喜欢喂鱼这项活动,但是每次看到爷爷兴冲冲的样子,他又不忍心伤了爷爷的心。于是,他开始找理由在投喂时间躲开,用的最多的理由是肚子疼,这也许是全天下小孩子公用的谎言吧。
在爷爷和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去喂鱼的时候,他便开始探寻他的另一个世界。
他现在的年纪正是爱幻想的时候。他一直对黑白电视里行侠仗义的大侠有着仰慕与好奇。
坝那边的斜坡上长满了草,草地上一堆一堆地生长着棉槐条子。肆意生长的棉槐条子被他折断了无数根。他从中挑选出最长、最直的那根,细细打磨光滑,想象成自己的锋利宝剑。
拿着这柄宝剑,他在这片草坡的世界里纵横驰骋。
水库虽小,但夏天丰富多变。
在晴天,他会在坝头那棵大树下听爷爷讲讲各种侠客故事。树上的知了仿佛一群抢生意的说书人,不满爷爷抢了它们的生意,拼尽全力地发出噪音,试图破坏故事的进程。
在雨天,他会坐在水库边那一排低矮的小瓦房门口的台阶上,数着屋檐上滚落的大水珠,并看着它们重重地砸在檐下的土地上,砸出一行深深的小窝,然后他就转而细数起小窝的数量了。他还在一个雨天结识了一只爬到屋檐下避雨的硕大的蟾蜍,并结为了朋友。自此每天的晚上,他都会将门口那盏昏黄的灯多开一会儿,吸引来一群飞蛾和蚊虫,等他的蟾蜍朋友来吃饱之后,才关灯回屋。
在不算太热的晴天或阴天里,他就会披一件旧衬衫,把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只系上脖子处那一颗纽扣,想象成这是一件侠客的斗篷,然后握着自己的那把锋利宝剑,到坝上巡游,或到草坡上寻宝。在草坡上,他会寻到蒲公英,偶尔的会看到一只飞速跑过的野兔,会凑巧找到一些小酸枣。在雨后的早晨,他还会遇到很多爬出来透气的天牛,于是便能玩好久的“天牛钓鱼”,或是用细细的针线绑住天牛的一条腿,任由慌乱的天牛四处乱飞,却始终逃脱不了他的五指山。更多的时候,他会披着斗篷,举着宝剑急急的奔过大坝,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侠客,然后躺到草坡上疗伤,在想象中他的英雄事迹十分壮烈,仿佛这一方天地都装不下他豪迈的胸怀。
在对水库世界的躲避,对草坡世界的探索中,小雨点又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赵新武会武术。
他偶尔会看见赵新武在清晨或晚饭过后,束上缀满泡钉的武术腰带和护腕,在瓦房前还算平整的土地上练一阵拳脚。那闪亮的泡钉,那潇洒而充满力量的动作,都让小雨点羡慕不已。
在静寂无趣的夜晚,除了爷爷跟两个年轻人商讨养鱼的营生之外,就是听他们聊起村里的家长里短,但小雨点耐着性子等的是赵新武讲起他的冒险经历。每次听到赵新武打抱不平的惊险故事,都让小雨点兴奋的想要叫声好,但令他感到不解的是,每次赵新武讲起这些,爷爷都要不高兴地打断他,并让他收敛一下火气,多跟潘文进学学老实持重。
小雨点无法理解爷爷关于冲动易怒与老实持重的雄辩理论,在他这个年纪,分辨世界的标准就是喜欢与不喜欢。
他喜欢赵新武,也许是因为只有赵新武对自己说过:“不要怕,有事儿叔给你担着!”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小雨点说过,包括他的爸妈,包括他的爷爷。
小雨点学习很好,但是在学校里他并不快乐。他的爷爷是位优秀的教师,教育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但没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验证自己的教育能力。小雨点的爸爸实在没有吃文化饭的天分,早早辍学,跟随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师傅学起了手艺——这在当时也是门热火的营生。爷爷没有办法,只得依从了他。
但时代进步得飞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魔轮也越转越快,小雨点的爸爸手艺学成没几年,这门足以“横行”乡里的营生就不再那么让人羡慕了。那时候开始流行起了下海经商,或者能在国企里端个铁饭碗。就在这集体经济与市场经济热烈交换、融合的时代,小雨点的爸爸因为没有文化,渐渐没入了时代的洪流。他最终收起了那套引以为傲的木匠工具,找了家工厂做起了工人。
在工厂里,他结识了喜欢读书、学习很好,却因为是女孩,家里不支持继续花钱读书的一个女人。一个不喜欢读书,一个喜欢读书,都没能将书读出个结果的两人结合了。然后就有了小雨点。
也许是因为吃了没读书的亏,小雨点的爸爸妈妈对小雨点的学习充满了近乎畸形的热情与希望。
为了让小雨点有更好的学习环境,他们以那个年代里年轻人少有的极大魄力,选择背井离乡,到城市里开始一番全新的打拼。他们放弃了家乡稳定的工作,放弃了用血汗盖起来的三间瓦房——他们的家,放弃了身边的亲友,带着小雨点一头扎进了城市建设的浪潮里。
还是因为没有文化,他们在城市里做的都是体力劳动,活重,肮脏,挣钱还少。但他们除了白天的劳动,晚上还得跟随一批思想逐渐开化的“市场经济开拓者”,在城市的一些热闹街道摆地摊。他们没办法。他们不但要供小雨点在城市里上学,还得在城市里安家啊——他们总不能一直在城市里租房子住啊。在他们心中,在城市里买套房子,供应小雨点上完大学,他们波澜壮阔的青春就算有个结果了。
但在小雨点年幼的心里,他离开家乡的朋友和同学是痛苦的,在一个全新的学校里无法融入也是痛苦的。即使小雨点尽力表现得很听话、很老实,学习也一直名列前茅,但同学们还是笑话他的乡下口音,笑话他的破旧衣裳。他害怕参与同学们课余的讨论,因为同学们讨论的电脑、游戏、篮球、旱冰鞋等等,他都没接触过,也不敢想着去接触。他害怕同学们互相邀请到家里做客,因为他家里那台在村里一直引以为傲的黑白电视机,在这个全是大彩电的城市里已经沦为了笑话。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抱怨父母,但他不能控制地开始越来越自卑,越来越孤独。
他能做的就是更加努力学习,不光是在学校里,放学后他也是直接回家,然后继续不断的学习。他的生命里只有学校和家两个地方。他的学习成绩很快就成了尖子,并做到了长期保持。但也许是因为看不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乡下孩子夺走了那么多的光环,一些调皮的孩子开始欺负小雨点。
老实自卑的小雨点不知道怎么反抗,也不知道自己如果跟同学打一架的话,造成的后果自己的爸妈能不能承担。他没有机会跟自己的爸妈倾诉,他们太忙了。而且他也不想给辛劳的他们增加苦楚和烦恼。
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不要怕,更没有人告诉他“一切后果我来帮你承担”。他听的最多的是自己爸妈的争吵,以及那句“有什么办法,能忍就忍忍吧”。年少懵懂的他感觉到,自己的爸妈在外边也在受欺负。
在赵新武这个冲动易怒的“异类”这里,小雨点找到了自己的安全感和温暖。
从此以后,小雨点明目张胆地当起了赵新武的“小尾巴”。他经常跟着他学几手拳脚。跟着他到水库里偷偷钓逃出网箱的鱼,然后熬一锅鲜美的鱼汤,像侠客一样对面而坐,豪情地大快朵颐。跟着他嚣张的走在夜风骤起的大坝上,身上单薄的夏衣猎猎作响,仿佛真正的侠客走在出征的路上。
这样的经历已经足以给他平淡无奇的生活注入神奇的药水,让他感到精神振奋,每天都充满活力。
贫穷,让他对那个年代没有与同龄人一样丰富的记忆,连幻想英雄,都是孤单寂寞的。
自从结交赵新武这个武林朋友之后,他的武侠生涯开始有了积极的色彩,开始多出一些行侠仗义、乐观美好的想象。直到他们的武侠之路遇到了一次大的危机。
老实人最怕的就是麻烦,悲哀的是,老实人往往要招惹上麻烦。可怜的人就将这个归于天命。真的是佛不渡人呢,还是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怒其不争”呢?
在小雨点幼小的脑袋里还没有思考这些的空闲。他只是有一腔热血,又带一腔懦弱。
那些小混混也是这么看的吧。要不他们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隔三差五来“要”鱼吃呢?他们看准的就是爷爷等人害怕麻烦的心理吧。每次都只有赵新武挺身而出,与对方争吵、撕扯,但每次都是以爷爷的阻拦告终。现在多了个小雨点,他的心里恨不得用出毕生所学将这群无耻之徒打个落花流水,但在一个个人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混混面前,他却只敢躲在赵新武的身后。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小雨点的内心也在偷偷发生着变化,他似乎也有所感应。他开始渐渐对英雄这个词汇产生了困惑。
小麻烦的积累,总是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水库无罪,但每年都有死在水库里的人。他们不顾警示,来这看不清的世界遨游,淹死在这无声、冰冷的水底。他们的家里人在咒骂、心痛、无助、疯狂等一系列心理变化之后,最终是要接受现实。他们还得遵从老祖宗传下的礼制,给亡人入土为安。要想入土为安,必须得打捞尸体。但终日在水库四周游荡,除了怕穷,其他什么都不怕的小混混们也打起了赚死人钱的主意。一旦出现溺亡事件,当天晚上他们就趁夜偷偷到水底捞起尸体,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让苦主找的打捞人找不到,最终他们会出面,以高额的价格为条件帮苦主“找到”尸体。
在这项“买卖”中最关键的一样东西是船。但小混混们做惯了无本的买卖,他们怎么可能为此去置办一艘船?于是,爷爷那艘轻飘飘的小船便成了他们理想的目标。
他们多次借船“夜钓”引起了赵新武的怀疑。也许,在第一次时爷爷就大概的猜到了些什么吧,但他没有声张。
赵新武多次跟爷爷分析这可疑的行为,爷爷总是不理不睬。有一天深夜,赵新武怒气冲冲、满身伤痕地冲回瓦房,谁也不理,躺到自己床上蒙头就睡。
第二天,小雨点才知道。昨夜赵新武偷偷跟踪小混混们,发现了他们的丑陋勾当,跟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终动了手。纵使赵新武练过两手,但终是寡不敌众,被一群终日打架为生的混混狠狠打了一顿。最终还是爷爷无奈报了警,才算是吓跑了一众小混混。
小雨点知道这些事儿的时候,赵新武已经气冲冲地卷铺盖回了老家。他甚至没有跟他一直尊敬的大叔——小雨点的爷爷——打个招呼。过了一段日子,爷爷打发潘文进回了一趟老家,给赵新武送去结算的工钱。
潘文进回来后,爷爷唉声叹气,什么也没问,但又似乎问了。于是,潘文进主动跟爷爷汇报了回去的情况。他先是说了说家乡的风土人情,各家的八卦趣事,然后说赵新武已经外出打工了,钱给了他爸妈。
爷爷一直默默听着,点了一支戒了多年的烟。直到潘文进结束了长篇巨制的汇报,爷爷才悠悠吐出一句:“谁不想当个热血汉子啊,可都得向现实低个头啊。”
说这句话时,爷爷向着黑洞洞的窗外,像是对着某个人说,又像是没有向任何人说。
之后的日子里,小雨点又回到了之前两个世界的生活。不过,他开始不那么抗拒水库的世界了。
斑驳的光影从夏日的梧桐叶间掉落,摔成碎了一地的梦。一帧帧的光影从钟表上扫过,反出新的光影,像开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暑假结束,小雨点回到学校。重新开始挣脱他的生活。
再次来到水库,是在寒冷的寒假。
这个季节没有太多的活计,爷爷和潘文进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闲坐,或下下棋、聊聊天。
从他们的口中,小雨点得知赵新武死了。
听说,他在工地上又跟人打架了。再次回到了老家。回家没多久,他就死了。有的说他是抑郁成疾,有的说他是得了肝癌。
总之,他死了。
爷爷也决定,来年出清所有的鱼,了结所有的账目,就要回老家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精神也越来越萎靡了。
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曾经战场杀敌的老兵。谁也看不到他当年在讲台上高谈阔论的影子。
小雨点没有能力去分析这些世事与选择。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这些太难懂了。只有生活的现实才能洗礼他幼小稚嫩的心灵,让他一点点成熟,一点点强壮,一点点获得智慧。
他开始忘记很多东西。不再去收集棉槐条子。
他的武学师傅赵新武曾许诺在他长大时,将自己缀满泡钉的武术腰带、护腕送给他。这曾是他美好的期待。现在,这个期待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他甚至觉得这件事本来就可有可无。
这是件喜事,还是个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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