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不栖
-01-
7车厢里一个体重看上去有200斤的胖子，两只腿横叉着，脚别着搁在窗口上，头栽在座椅上。两脸的横肉油腻腻地平铺在嘴唇的两边，两只手抱住，放在胸口上，心满意足地开始打呼，完全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这就是小胖给我的第一印象。然而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完完全全是来自于内心深深的厌恶。
平常坐火车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脱了鞋把两只臭气熏天的大脚板放在对面的座位上，然后自己闭目养神。还有就是一个人占着三个人座位仰面朝天地睡觉，就像小胖这样。而有的人连个座位都还没有，比如现在的我。已经凌晨两点了，我站了一天了，腿酸疼酸疼的，快支撑不下去了，站在他旁边的我，多么想摇醒他，稍微休息一会。
半袖，短裤的我，车厢里空调冷风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胖突然醒来了。
“你没座位啊，那你快坐快坐。”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体并没有动。
他突然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快坐吧，等会有人上来了，你趁这会没人还能休息一会。”
我说了句谢谢，便一屁股做到他旁边，坐上没几分钟靠着靠背就睡着了。半夜醒来，肩膀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我看了眼旁边的胖子，他200斤的体重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肚子抵着面前的桌子，呼吸好像都显得很困难。他也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对，突然发现他也没有那么讨厌。
我一天没吃饭，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反抗。小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推了推他面前的泡面，面包，火腿肠，矿泉水，然后说:“给你吃。”
我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拿起面包就啃。
“胖子你叫什么啊？你人真好。”
-02-
认识小胖那年，是个37度的夏天。我大三，放暑假跑到深圳打工，干了一个月以后又跑到厦门，手机钱包被偷，身无分文的我在街头睡了一夜，第二天逃票坐上回武汉的火车，一路都在藏藏躲躲的害怕被查到。最后还是被抓到了，是小胖给我补的票。
我两眼放光地看着一张张钞票从他手里抽出来，说:“给这个妹子补个硬卧，把带她过去睡一会。”
“我靠，胖哥，你这么有钱？你不怕我骗你啊？”
“骗色吗？”
“你滚!”我递了一个鄙视的表情，没再理他，拿着票去了4号车厢。
我心里想，他应该并不有钱，谁有钱坐20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还是硬座。
我嬉皮笑脸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喂，胖哥，谢谢你啊！等我有钱还你。”
他不看我，摆摆手，示意我赶紧去。
大三那年，大概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了。考研失败，男友劈腿，我爹生了病，家里的经济来源彻底切断。山穷水尽，穷途末路，走投无路，这些词大概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那时候除了死，什么都想过。只要还没碰到南墙，我把牙咬掉了也得撑下去，万一绝处逢生呢？
放假室友们都回了家，我一个人去了深圳，找了份工作，微薄的薪水，简陋的住宿条件，每天打地铺，洗冷水澡，吃剩下的工作餐。我娘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我都没敢告诉他们，嘴里含着冷饭，嗯嗯直点头，告诉他们什么都好。
一个120斤的小胖子，一个月瘦了20斤。身无分文的我，一想到家里的弟弟还要上学，我爹治病还要花钱，我第二年学费还是个问题，硬是没和家里要一分钱撑了过去。
小胖是河南人，出生在一个穷山僻壤的小山沟里，村里大多数人早早就不念书外出打工了。他读到初中就没有再读了，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跑到南方打工。工程结束后，回家探亲。
我不是第一次坐二十几个小时火车，但是第一次没有票，第一次坐火车像逃生一样。
为了方便日后还钱，我和他要了一个电话。尽管他说不用还了，在我的执意下，他还是给了我电话号码。
回了学校以后，我们加了微信，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有一次聊天，我说我太穷了，穷的真的不想读了，找个人嫁了算了。
他说:“别说这胡话。真让你嫁你也不嫁。”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不嫁？”
“那我养你，你嫁我吗？”
我:“……”
胖哥和我都沉默了几秒钟，胖哥立马说:“好了，我开玩笑的。”
我问胖哥:“你为什么不谈女朋友?”
“谁愿意和我谈，我这么胖，还丑，还穷。”胖哥语气轻松，仿佛胖的丑的穷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也是，都没有人要我。”我低下头嘟囔了一句。
-03-
后来胖哥来武汉找我，我把他带到户部巷说:“胖哥，你随便吃。当年的救命之恩，小的我永记在心。请不起你大饭店，路边摊还是没得问题的。”
吃货间的感情总是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连风花雪月，告白都没有，吃着吃着我们就在一起了。
可能因为都喜欢吃葱油大饼，可能因为都讨厌麻辣小龙虾。可能穷的时候我们在路边要碗拌面都能乐半天，可能发工资时，去吃顿海底捞都能兴奋上大半个月。总之，我们相爱了。
胖哥在武汉找了一份工作，月薪并不高，但是工作很忙。我平时课业繁重，周末还要兼职。每个周日的晚上，是我们俩仅有的共同空闲时间。
每次见面，我们不看电影，不去唱歌，平时我也积攒一些零花钱，我们一周省下的所有的钱，就是为了去吃一顿海底捞。
两个人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围着火锅，大汗淋漓地把肚子吃成个皮球，吃完以后我嘟起嘴，他宠溺地给我擦干净嘴角的油，然后我们心满意足地手拉手在大街上晃悠。
半年下来，我们俩的体重加起来有一头大象重。记得有一次骑单车，他要带我，他坐上去的时候，那辆单车就委屈巴巴地看着我了，我一坐直接轮胎就塌陷了下去。我俩尴尬地笑了笑，最后还是推着车走了回去。
迎着夏日的晚风，我抬头看到昏昏的月亮，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马上毕业了，我对我们，对未来一片迷茫。
我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问胖哥:“胖哥，你说我们还会胖下去吗？”
“只要能走下去，就能胖下去。”
-04-
我们之间其实交流很少，除了吃很多事情都没有共同话题。因为我还是个学生，而他在社会已摸爬滚打好几年了。和他在一起，有那么一刻其实就是不想饿肚子。有他在，就有的吃，有好的吃。而且他很包容我，我做什么都能理解支持我。
我和身边那些爱慕虚荣的女生不一样，胖哥是个没有情调的人，他从来没有送过我口红，也没有给我买过包。唯一一次去逛街，他看到个发夹，非要给我买，虽然我挺喜欢的，但是那个发夹挺贵的，我觉得不值得，就执意不让他买。后来过生日的时候，他还是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我。
我当时眼泪汹涌地就抱住了他，从小到大没有几个人记得我生日，我也从来不过生日。一个人在外面飘荡惯了，遇到一点温暖就觉得回了家。
胖哥就像一个家。
我毕业了以后，忙着找工作，为了生计我像个陀螺一样，白天投简历，晚上摆地摊。勉强在一家公司应聘成功，从胖哥那里搬了出去，为了上班方便，我住到了员工宿舍。每天和客户应酬，处理文件，工作上的事折磨的我没有精力去想每天吃什么。中午到点了就叫个外卖，晚上加班到很晚，有时候也会忘记吃饭。
胖哥常常约我出来吃饭，我都因为工作忙推掉了。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他给我打电话说哪里哪里开了个新店，做的菜很好吃，让我一起去。
我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干，一想到去见他还得洗头发，化妆，挑衣服，再打车过去就心里一股怒火，我已经这么累了，非要折腾我，就在我楼下随便吃点不好吗？
索性我一到周末就手机关机，在家蒙头睡到中午，点个外卖，再爬到电脑上看会综艺，一天就过去了。
有一次睡着睡着突然感觉到一股香味扑鼻，我掀开被子，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大袋子药，扫了一眼，大概治感冒的，拉肚子的，胃痛的十几种吧。地上胡乱扔的衣服也没有了。家里进贼了？偷衣服干嘛？变态狂吗？我顺着味道寻去，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围着围裙，在厨房里飘来飘去，如果这个重量能飘起来的话。
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整个房间里到处都在响，我却什么都听不到。胖哥抬头看了我一眼:“你醒了，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给你打电话也关机，还给你买了一大堆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做好了，吃完饭我们下午去医院查查。”
“胖哥，我什么都不想吃。我们分手吧。”
我听到锅铲子突然掉地的声音，咣当一声，惊地我心一颤。我不敢抬头看他，拿了门钥匙，转身开门走了。
-05-
毕业以后工作五六年了，还和朋友合租，住着几十平米的一室一厅。一到月初就开始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我爹身体本来就不好，里里外外都要花钱。我娘打了好几次电话，让我回去考公务员，我执拗着不肯，说非要闯荡出个天地再回去，眼看着快三十了，却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前天晚上我娘打电话说我爹病重，让我回来看看吧。我知道这一回去再来就难了。什么苦我都能吃，可是我不能不管不顾一家人的生存。
我走的那天就去买了票回了老家。回去以后，一边照顾我爹，一边准备下半年的公务员考试，再也没有和胖哥联系过。刚回来的时候，胖哥给我银行卡转过五千块钱，我没有退还给他，也放在那张卡里从来没有动过。
我的体重一直没有下降，和胖哥在一起时惯出来的胃一直没有变过。一个人能吃两大碗米饭，尤其刚回去那会，天天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干，每天大吃一顿，就躺床上睡觉。一闭上眼，都是胖哥笑起来眯缝的小眼睛。偶尔也会一个人出去吃火锅，只是再也没有吃过二百块钱的海底捞。
我娘在老家给我介绍了很多相亲对象，大多都是见了一面，见识了我庞大的胃口和不可一世的吃相，再结合臃肿的身材，就都退避三舍了。我娘再打电话问过去，早就不见人影了。
我和我娘说算了吧，不结婚我也能养你们，结了婚我还得养他们家人。每当这时我娘就会贬我一眼，“你看哪家姑娘三十岁了还留在家里的？”
下半年，在考公务员时我因为压力大，食欲不振，一下瘦了十几斤。后来胃口也渐渐开始变小，吃饭越来越挑。偶尔跑跑步，身材也开始变得有型。年底去相亲，对方家庭条件不错，人也还行，重要的是答应我爹的医药费对方出一半。我心里缓了一口气，算是压在心口上的大石头落了地。
那年冬天，一直在忙，处理各种事情，准备年春的时候办婚礼。有一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我开始以为是打广告的，就没有理，后来连续往手机里打了好几个，我就不耐烦地接了起来。
“喂，毛毛吗？我是陈大娘，你还记得我吧，以前你和小胖常常来我们家吃葱油大饼。我记得有一次你们还因为蘸什么酱好吃吵了起来，最后小胖还是听你的，蘸了香菇牛肉酱。小胖那孩子心眼好，对你也好……”
“大娘，您有什么事吗？”我害怕她再说下去，在眼眶里翻转打滚的泪水就要掉下来了，着急打断了她的回忆。
“嘿，看我这……人老了话多你别介意，我们现在这个店要拆迁了，大娘准备搬到新的地方开店，搬家的时候收拾东西，看到了几年前小胖给你过生日那天，你们不是一人写了一个愿望保存在大娘这里吗？说等到结婚时候过来拿，大娘搬了以后，怕你们找不到，好不容易打听到你的电话号码，打个电话和你说一声。”
“大娘，您能帮我念念他写的那张字条上说了什么吗？”
“呃……行，我给看看。哦，他说，他说，如果胖子有爱情的话，那一定是和毛毛……”
我突然捂住嘴，过了两秒说:“好，大娘谢谢您。”
进了体制，一年四季稳定不变的饭碗羡煞旁人，我却看到的是生活所有的热忱被消磨殆尽。辞了职回了武汉，后来听我娘和我说，我走了以后对方就取消了婚约，还说我一看就不是啥好姑娘，都什么年纪了，一点都不懂得安分守己，不想着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还异想天开地谈什么梦想啊爱情啊！我娘还因为说我坏话和人家吵了一架。
我当时就哭了。心疼我娘，我这么大了什么事都还得我娘操心。如果再不混出个人样，哪有脸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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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千方百计地从我们为数不多的几个共同的朋友间打听他的消息。听说他一直都在健身，现在八块腹肌。听说他自己做生意发了财，自己开公司当了老板。听说他身边女的层出不穷，却没有一个超过两个星期。听说他常常一个人吃饭，吃海底捞一定点双人的分量。听说他后来也回了老家，再也没来过武汉。
他朋友小杰和我说了很多关于我们分手后的事情。我问小杰:“他还没有结婚吗？”
小杰说:“你离开那一年，是他最堕落的一年，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整夜的喝酒。他也想过去找你，但是后来家里出了事，他爸盖房掉下来死了，他家欠了一屁股债，他知道自己给不了你想要的。那天和胖哥一起喝酒，胖哥喝多了，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也不小了，打算什么结婚啊？”
小杰说着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胖哥那天哭着喊着，你不知道一个大男人哭得跟他妈个孩子似的，他说胖子哪有爱情，胖子只有葱油大饼，只有海底捞，只有填不满的大胃。”小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吼着，似乎失恋的人是他。
平时滴酒不沾的我，一口干了面前的一罐啤酒，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啊，你说胖子怎么会有爱情。我大概从未有过爱情，除了和你在一起心安理得的做一个饭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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