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喽,卖豆腐喽,又滑又嫩的豆腐。”
一家豆腐店开在沿街的一角,门匾上用方正的黑体印着大大的“方孝豆腐店”,字迹已经沿着时光的曲折开始泛黄,店面整体不大,里面的工具一应俱全,品质上等的黄豆、绿豆、白豆、一个个饱满圆融,装豆子的袋子半敞着放在架子上,磨豆子用的石碾陈设在店的最里面,碾砣的表面还残留着豆渣留下的痕迹,绿里透着白,白上又泛着黄,于是这景象在碾盘上也被铺平,被显现出来,大而笨重的碾砣一圈圈的碾在碾盘上,也碾过方孝半生的年华,压豆腐用的模具整整齐齐的放在石碾靠墙的另一侧,另一边有一大瓮,摆在砖头铺就的地面上,向上缩着口,和底部相互呼应,中间肚子鼓出来,真比的上弥勒佛的肚皮了,方孝用它来泡豆子,方孝泡豆子泡十二小时就够了,泡的时间太短豆子内里吸收不到水分,做出来的就可能是豆腐渣了,泡的太长豆子就泡坏了,就更加不能用来做豆腐,还白白糟践一瓮的好豆子,要让豆子充分吸收水分又不致于让豆子在水里发酵,十二小时,这是方孝经年累月积累出的经验,当然,还要根据室温的变化时刻调整时间,一年里有春夏秋冬四季,做豆腐用的时刻表也烂熟于心的摊在他的脑海里,瓮的旁边有一口大锅,锅大敞着口,方孝小时候两手环抱不起,长大了手臂的长度也才堪堪可以抱动,黝黑的表面像是可以将这一切都容纳进去,锅下是灶台,烟囱顺着墙壁内里向上延伸,在屋顶有一高高隆起的烟囱,用柴火做出的豆腐才好吃,他经常对着他妻子这样说。
方孝的妻子是跟着方孝逃饥荒逃到这儿来的,当年他俩在村上都是做豆腐的,方孝的父亲与王莲家是世交,两家卖豆腐的理所当然的就结了亲家,正赶上那一年村里闹饥荒,漫山遍野的蝗虫一扫而过,能吃的统统都不放过,尤其钟爱豆科植物,方孝家里种的好几十亩大豆一夜之间都被裹挟而来的蝗虫糟蹋的干干净净, 短短一月有余,村子里就连牲畜吃的草料都没有,年纪轻的纷纷背井离乡,一天中总有那么几个拖着厚重的行李踏上漫无目的的路程,年纪大的走不动,瘫在床上,两家人一月之间接连送走了王莲家的父亲母亲,不高的土坡上又新立起一座座坟茔,人们向前走着,又频频回头望着这个被蝗虫糟蹋的不成样子的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接着又回过头步履瞒珊的向前行进,直至望不到影踪。
“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你们还年轻,逃出去说不定还有活路,一定要把我们老方家的传承带出去。”
那一天夜里方孝的父亲半倚在炕上对着他和王莲说道,父亲眼里噙着热泪,划过满是黑斑和坑坑洼洼的面庞,他用他温热的手掌轻轻的拍在方孝的头上,不久之后,便没了声响。夜已深了,漆黑的夜空中好似又添了几颗明亮的星辰,在空中闪耀着。
第二天一早,方孝和妻子将父亲埋在那片山坡上,方孝对着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便和妻子回家收拾细软,家里的那头瘦的只剩干瘪骨头的驴被他们牵着,驴拉着板车,板车上放着那口黑锅,大瓮,还有石碾,王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贴身藏好,时不时的检查看有没有落下,她坐在板车上,方孝在头前赶着驴,行至村口,那头瘦弱的驴停下踢了踢蹄子,嘴里有气无力的叫唤着,好似它也对这尚未可知的旅途担忧害怕起来。
方孝回过头望了望村子,心里默念,会好起来的。
星夜兼程,一路走走停停,那头驴也被累死,方孝和妻子舍不得吃它的肉,就将它埋在了路旁,又在临近的乡镇卖了些金银首饰,买了匹马,又接着赶路,饥荒覆盖的很广,他们一路走,都可以看到不少难民不停的倒下,曝尸荒野,漫山遍野好似都是蝗虫的嗡嗡声,遇到沙尘暴天气,方圆好几里都是灰蒙蒙的,辨不清前方的路途,有一次差点连人带马失足掉到悬崖下面,路上占山为王,拦路打劫的土匪也有不少,方孝每次都绕过山头,好几次都是化险为夷。他们从北走到南,眼见着景色一天比一天好,耳边再也没了蝗虫的吵闹搅扰声,也没了沙尘在天空中肆虐。
一个风和秀丽的日子,他们经过一座乡镇,方孝看到镇子口有座石桥,石桥下的江水清澈见底,沿江而下是辗转蜿蜒的山峰,有几个汉子正喊着响亮的口号在江里捕鱼,江边有好几个妇女一边洗衣服一边嬉戏打闹。
他下了板车,和妻子向着故乡的地方磕了三个响头,牵着马迈入了江镇中。
每日清晨,方孝都会把泡好的豆子放在石碾上碾成糊状,然后把研磨出的豆浆放在黑锅中熬煮,接着把煮好的豆浆倒入他自制的木缸中,凭着他自己对温度的感应一边加卤水一边搅动,然后盖上盖子,待凝结成豆腐花后,将豆腐花放入模具中,盖上与模具相契合的盖子,然后把从江边挑拣来的石头压在上面,待一个时辰后,豆腐就被方孝摆在店面口最显眼的位置。
图片来源于网络那时候天空蒙蒙亮,像是薄纱罩住了暮秋天空中那不愿消散的浅淡夜空,豆子浓厚的醇香自岸板上的一块方方整整的豆腐中散发出来,方孝则坐到店门口,吃着碗里的豆腐渣,倒点儿酱油,醋,就这豆腐的香气慢条斯理的吃着,方孝妻子则起床收拾石碾上的豆渣,瓮中溢出的水泼了一地,一边打扫一边唠叨方孝,那口黑锅经她刷洗变得更加黝黑,在屋里好似泛着光一般,方孝则在店门口吆喝着卖豆腐。
“卖豆腐喽,卖豆腐喽,又滑又嫩的豆腐。”一条街的熟客经常来店里约豆腐,偶有外地来的人途径江镇,吃到这豆腐也是赞不绝口,方孝谦谦而语,说着手艺还不及父亲的一半,经年累月,方孝把豆腐又研制了好几种新的品种,在父亲教导的老工艺的基础上又研制出了新的卤水,方孝的豆腐在这十里八乡也算出了名了,他也愈发忙碌起来。
那一年方孝的妻子怀了孕,诞下男婴,方孝嘱咐江边捕鱼的汉子将小鱼捕来,熬了一大锅鱼汤,放入葱段,切片生姜,切块红萝卜,又从镇子上约了一点枸杞加到汤里,汤快成时往里又加了他做的嫩豆腐,头一碗汤头浓郁,鲜香扑鼻,整间屋子都萦绕在鲜鱼汤里,方孝用勺子喂给倚在床头的王莲,一连好多天,屋子里整日整日里飘得都是鱼汤的香气,王莲的身子也逐渐的好转起来。
方孝为男孩取名方豆,寓意家里本就是以豆子发家,日后好嘱咐他以后能不忘本,好好的继承他的手艺。
方豆满月时方孝邀请了街坊四邻来吃豆腐宴,十几张桌子在街上就这么摆着,桌子上的菜都不离豆腐,有冻豆腐,豆腐脑,炸豆腐,小葱拌豆腐,白菜炒豆腐,还有五花熏肉,熬了一大锅的鱼汤里都是晶莹白嫩的嫩豆腐,末了又冲着父亲和妻子双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希望他们在天上可以保佑方豆平平安安。
方豆从王莲的怀里不停翻腾,两只小眼睛不停的忽闪,眼眸里透出灵动来,两只小手也不停的比划着,方孝和王莲看了,相视一笑,宠溺的目光双双都落在方豆身上。方孝记得那天的夜空和父亲故去时的夜空尤为相似,天空中有许多明亮的星辰在眨着眼睛。
日子又渐渐的归于平静中去,方豆一天天的在成长,他自小看着父亲每日在这石碾上一圈圈的转,现在轮到他也在这石碾上一圈圈的转,旁还多了个顽皮的小子,眼珠骨碌碌的在方孝的身前打量,笨手笨脚的爬到石碾上,方孝推着碾砣在转,他也用小手推搡着碾砣, 为了以后更好的让方豆学习,他用厚重的本子来记录他做豆腐的步骤,流程,担保用祖传的石碾,大黑锅以及大瓮做出来的豆腐绝对没错,当然,他的笔记也是不可或缺的。
时光蜿蜒曲折进入每个人的生命中去,街角的那颗老槐树新脱了芽,长出嫩绿的叶子,夏季迎着风挲娑作响,到了秋季,树上的叶子落到树下,落到土壤中去,冬季裹着一层银白的新装,方豆经常用脚去踢,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来,一年四季周而复始,不停的在老槐树上轮回。
“卖豆腐喽,卖豆腐喽,又滑又嫩的豆腐。”小喇叭里传来方孝的喊声。前几年方孝患了一场病,嗓子哑了,方豆在县里买了喇叭取代了方孝的吆喝声,只是喇叭里传来的喊声是那样机械,远不如方孝的嗓子那样有力,为此方孝还经常抱怨,用他那沧桑的声带说着这个小玩意儿声音一点儿不大,街里街坊的以为我老方不开店了,声音传不出几百米就没响动了,嗯,他是做过实验的。
方孝做豆腐的动作还是那么熟练,十几年如一日的豆腐愈发炉火纯青起来,除了手脚不是那么灵活了,他的记忆里还是满满的豆腐技艺,一点儿都不曾退却,方豆在县里学习很好,初中毕了业后就去了市里上学,因为路途遥远颠簸,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总是带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方孝把他往石碾上引的时候,口中沙哑的说着做豆腐的重要步骤,他也总是耷拉着肩,心不在焉的听着,方孝看在眼里,气在心头。生气之余不免的又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那一番话语,不免得有些唏嘘。
方豆在学校里很聪明,却也很好动,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方孝收到学校的电报已经到了傍晚,他和妻子夜里收拾行李,焦急的睡不着觉,清晨的雾还未消散,皎洁的月光还依稀的挂在天穹,他们打点好家里便坐着镇子上的车去县里,在县里还要再换乘一路班车去到市里,这是方孝的豆腐店第一次关门,那一日店里没再飘出豆子浓厚的醇香,方孝在门前挂起了牌子,上面写道,去市里,两日归,街坊四邻路过店面的时候都疑惑,却想着今日餐桌上不能有豆腐了。
这一次一定把方豆带回来,好好教导他,把老方家的豆腐技艺传承下去,他在心里暗暗思忖着,小班车轰隆隆的驶过乡镇,道路崎岖且又不平稳,方孝的身子坐在车上随着车辆的颠簸而起伏不定,眼神里望着窗外缓缓驶过的景象,心里又想起了那年逃荒走过的路,又回过头望了望妻子,只见妻子头上肉眼可见的白发已萦绕满头,王莲也在车上不停的叮嘱他,到了学校不能着急,把方豆接回来,一切平平安安的为好,他也点头应是,目光又望向窗外。
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太阳,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太阳圆滑得什么都粘不上,轻盈得什么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
----《围城》钱钟书
方孝和妻子到了市里,顾不得停下脚步与目光驻足于城市的繁华,便急匆匆的赶往学校,几月不见的方豆此刻就在学校办公室靠墙站立着,满脸的伤疤尽显于面,倒是与那碾盘的颜色相互辉映,王莲一见儿子的面庞立时便哭出声来,方豆看着母亲哭,那张倔强的脸庞也败下阵来,扶着母亲坐在一旁轻声抚慰,倒是方孝, 一张铁青的面孔一直瞪着方豆,方豆的目光躲闪不敢与父亲对视,在学校办了多半天的手续,等到手续办完,一家三口出了学校,天已经擦黑,回去的班车早已停运,只能明天一大早再走,夜渐渐深了,他们沿着城市的道路一路走,追随着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他们的心也稍稍有所慰藉,终于找到了一家小旅馆。
“爸,我不想回去学做豆腐。”方豆自小看着父亲在石碾上一圈圈的转,儿时是觉得有趣,待得这么多年后,方豆在书本中了解到这个世界并不只是有父亲的那一方小小石碾,他对于文字有着特殊的钟爱,在学校时他写的文章就曾得过奖,他想当一名作家,他也为此坚定过不止一次决心,想将这些话都对父亲讲。
“不想学做豆腐你就走,从此就再也别回这个家了!”方孝用他那沙哑的喉咙近乎于吼出这句话,他不明白,不明白方豆儿时那么喜欢吃他做的豆腐,现在为何改变了心思,他不明白自己安身立命,引以为傲的豆腐技艺为何在儿子眼里那么不屑一顾,他不明白儿子的心思这些年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改变。
正如他没有经历过的,儿子也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把做豆腐的技艺看的那么重,从小教导他将来接他的班,自己虽不看重父亲所推崇的豆腐技艺,可同学指着鼻子说你父亲就是个做臭豆腐的时候,他一拳就抡了上去,与之撕扯在一起。
方豆头也没回,转头就走,小旅馆的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划过墙壁淋在窗沿滴落进屋子,窗外的景色也随之变得模糊,远处的灯光随着方孝眼眸中滑落的泪若隐若现,王莲去追赶儿子,方孝立在窗口,不停的思索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妻子那天夜里找了一夜,终归还是没有找到方豆,他们又回到了江镇,每日的豆腐依旧那么醇香,只是方孝常常倚在店门口望着那颗老槐树发呆,好似又看到了小小方豆在树下跺着脚,随着时间一点一滴不断划过,方孝也渐渐把他记下的笔记统统都烧了,更因思念成疾,终生了一场大病,他那本就挺不直的腰彻底的弯了下去,喉咙也愈发沙哑起来,常常吐字不清,记忆也总是混沌,常常记不清做豆腐的重要步骤,做出来的豆腐也远不如以往,渐渐地,光顾店面的人愈来愈少,他的记忆也愈发迟缓起来,方孝夜里在父亲和妻子双亲的牌位下磕了三个响头,请他们保佑,保佑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切,他不想下去见到父亲之后不能回答他的嘱托,可这并没有什么作用,时光还是在不停的摧残着他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他出街口去采买豆子,回来的路上茫然的望着生活过将近四十年的街道,眼神空洞的泛不起一丝波澜,妻子出来找他,他们双目对视而立在熟悉的街道,中间像是隔着一条广袤的银河那样宽阔,方孝努力的回忆,可脑海里一片混沌,却怎么都忆不起。
又是一夜星空璀璨时,方孝抬起头望着那一片星空,眼神忽然清明起来,他看到天空中最亮的那几颗星冲着他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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