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乡愁,是国人最为唯美的文化符号,无数文人墨客将其具象化,它可以是一轮明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可以是天边一行归雁,“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可以是落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也可以是秋风,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它可以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惆怅,可以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迟疑,可以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觉醒,也可以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豪迈......
不论是怎样的触因,当乡愁在心头泛起时,经过或伤感、或迷茫、或憔悴的百感交集后,它总会留下一抹或浓或淡、若隐若现的回甘在灵魂深处萦绕,让我们的心得到慰藉,让我们的情得到沉淀。
家乡是一个我曾经很想逃离的地方。自从大约六岁时第一次下田插秧的那天起,她在我的眼中是那么贫穷,她带给我的生活是如此的艰难。这种映像一直完整地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破旧透风漏雨的茅草土砖房,剁猪草时被割伤的血淋淋的手指,放牛时腿上被虫蚁咬过的留下的火辣辣的红点子,还有双抢时一眼望不到边怎么割也割不完的稻子......这一切压得年少时的我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我迫切地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逃离这里,逃离这单调、艰苦、压抑的生活。
当我考上大学,在大城市蹉跎了十多年,像一只小鸟一般在钢筋水泥结成的丛林左冲右突、伤痕累累,面对那模糊的、再怎么不甘心却似乎已成定局的未来,面对内心时不时泛起的挫败、躁动、迷茫和失落,才发现曾经如此嫌弃的故乡是如此的亲切,才发现故乡的一切已在我的灵魂深处烙下了独特的胎记。她的形象、她的声音、她的气息时刻萦绕在我的心底,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生活。每逢过节,我总想尽快地投入她的怀抱,而且这种期待随着年岁的增长竟日益地迫切。泰戈尔说“无论黄昏把树的影子拉得多长,它总是和根连在一起”。可亲可爱可敬的故乡,她或兴盛或凋零或残破或凄冷,就像村口那棵老树,始终以最博大的胸襟,时刻准备着接纳我们疲惫的脚步。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是喜欢在村里四处走走。可故乡的景色却很难辨认出最初的痕迹,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了。村里多了很多新式的洋房别墅,却大多大门紧闭,偶尔见几个留守老人躲在蹲角晒太阳,像老牛趴在夕阳下静静地反刍着陈年旧事。水泥路已基本通到千家万户,路上却少见串门的人们。而那些蜿蜒的田埂、石磡、塘坝,因年久失修四处可见坍塌,它们那日渐瘦小的身躯隐没在荒草中寂静无声,偶尔从草丛中窜出几只飞虫,溅出几点生命的气息,又无奈的隐没在风里。那些池塘、河道、水沟,因常年无人维护已变得淤塞,留下一滩滩破碎的、浑浊的死水,诉说着无人问津的孤独,偶尔一个浇地的老农挑水激起一圈圈涟漪,它们才在晚霞中漾出一串串短暂的笑容。村里很少见到奔跑打闹的孩童,偷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阒寂,儿时的小学校早就不见了踪影,成了村民的宅基地。曾经四处可见的顽童在晒谷坪上抽陀螺、滚铁环,田野里放风筝、掏老鼠洞,山坡上摘野果,稻草垛里捉迷藏的情景已消失殆尽。时代变了,年轻人们都走出去了,将自己的后代们也带进了城里,村庄老了,故乡老了,老得让人心疼。
有次我回老家正要开车带父母去镇上采购日用品。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肩上斜耷着一个很有年代感的手提袋,拄着拐杖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母亲说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央求我能载她去镇上买药。看着她嗫嚅的嘴唇,满含期待的眼神,我点头答应,扶她上了车。老人握着我的手,左感谢右感谢,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路上,她大概是晕车,将头紧紧贴着窗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到了镇上,我不放心要她一个人去买药品,就一路陪着她去药店。老人很节俭,习惯货比三家,于是我和母亲又搀扶着她四处询问。老人最终买了些胃药、膏药、高血压药,看着她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小布包裹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付了款,我感受到农村空巢老人的难处,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母亲和我说,这个老人的子女早就想把她接回城里养老。可老人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嚷嚷着要回去。她的心始终牵挂着屋前屋后那些土地、那些稀稀拉拉的庄稼。其实我的父母亲何尝不是这样恋乡的老人。去年我搬新家,提前将他们接来大城市“享福”。最开始的两三天,他们觉得很新奇,也似乎能接受新的生活。可还不到半个月,我通过监控看到父亲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母亲也时不时望着窗外出神。只有当我们下班回家,小孙女放学回家,他们的脸上才重新浮上笑容,我知道两位老人想家了,于是我提出周末送他们回老家。一下车,我的父母就像鱼儿回到水中,瞬间恢复了活力。
自从那次载老人去镇上买药后,每次只要我一回老家,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坐了一圈要去镇上购物或烧香还愿的老人。有时人太多,我只能分多批载他们去。一开始,我心里是有顾虑的,生怕他们在此期间摔伤或走丢了(农村里面有车的后生少有愿意载这些老人的,就怕惹麻烦),很庆幸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事后,这些老人们照例会给我送一包发黄的烟、一瓶辣酱、一罐自炒的茶叶或一些土鸡蛋表示感谢,我都没有拒绝。因为如果拒绝这些老人,他们心里会觉得欠了我天大的人情,整天神神叨叨,内心不安。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受人恩惠一定要回报。其实,我完全可以借故委婉地拒绝老人们的“顺风车”,我也确实没有这个义务。可每次看到他们苍老的面容、佝偻的背影我的心就软了。因为,我的父母就生活在这个村庄,他们就是空巢老人,也正在慢慢地老去,如果有一天他们要外出,腿脚不方便,而我又没在身边,我希望有人能载他们一程......
大概是好人有好报吧,某一天深夜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母亲突然心悸、眩晕、手脚冰冷还呕吐,那一刻我急得天旋地转,眼泪止不住地流。突然想起在WX朋友圈看到常搭我顺风车的某位老人的儿子回老家,于是我鼓起勇气给他发去了语音电话......幸亏这位大哥连夜送我母亲去医院抢救(他还帮忙垫付了医药费)才脱离了危险。事后,我带我母亲去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这次意外大概率是脑血管供血不足、心动力不足引发的,要我母亲多注意休息,不要太操劳,按时吃药。母亲看我提着一袋鼓鼓囊囊的药,不停地问我花了多少钱。她总是害怕加重我的负担。当我第一次看着X光片上母亲早已扭曲变形的脊椎,眼眶湿润了,我搂着她的肩膀安慰说,没多少钱,只要您健康,一切都值得。
除了老人,村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选择留守,他们大多从事建筑工、泥瓦匠、木匠、屠夫这样的职业,其中有不少我小学同学,有些我已经叫不出名字。偶尔在路上碰到,他们要么骑着摩托车飞驰而过,要么用生疏的眼光打量一下我就匆匆离去。个别人会停留下来,递上一支烟,词不达意地寒暄几句表示一下友善,却又显得刻意和尴尬。他们大多初中没有读完,早早辍学结婚生子、外出务工,因文化水平不高,没闯出什么名堂,不得不继续回家务农。他们大多生了两个以上的小孩(也有打光棍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上高中了。同样是八零后,尽管我是大学生,捧上了人人羡慕的“金饭碗”,是他们眼中的“成功人士”,可我只生了一个小孩,才刚上二年级,真要和他们相比,谁是成功的,谁又是落魄的呢?岁月蹉跎,时光流转,我和他们早就没有了共同语言。他们算计的是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和下个月的工钱,而我苟求的是“五斗米”用于生活支出和归还每月的按揭。只不过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确定,而拼搏在大城市的我,却依旧只能靠故乡来安慰因不确定、不甘心所引发的周期性的迷惘不安与怅然若失。
只不过我的故乡老了,我曾经想要逃离如今却深深依恋的村庄老了,老得悄无声息,老得寂寞苍凉……
上次过年,族里长辈想趁机将龙灯队、狮子队、锣鼓队组织起来。可返乡的年轻人积极性并不高,有的要同学聚会,有的要走亲戚,有的躲在被窝里刷小视频,有的干脆整天蹲在牌桌子上……这些传统的、温馨的能够维系宗族传承的乡村活动已经渐渐地淡出了年轻人的记忆。一过完年,这些年轻人就急匆匆地各奔东西,独留下老旧的村庄像风中残破的巢,等待着子孙们的新一轮的归期。就连这次清明节祭祖,能参加的也大多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们。
我的父母很想念孙儿,要我多带她回家看看,可孩子待不了一天就嚷嚷着要回家,相比大城市的游乐场,农村的田野、山林、河流已经无法激起她的兴趣,最关键在于乡村的玩伴太少了,而且她也听不懂家乡的土话。不像我的儿时,漫山遍野都是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打闹嬉戏的孩童。我理解女儿回到乡村时的单调和无聊。女儿也习惯不了家乡菜的辛辣,她好奇地看着我吃奶奶做的泡菜和辣酱,忍不住尝了一口,立马吐出来说难吃死了。我尝试带小孩漫步在曾经劳作过的田野、徜徉在摸过鱼的河湾,向她讲述父辈、爷爷辈经历过的艰辛,她无法理解,经常问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话语,让我哭笑不得。是啊,她太小了,怎么能理解那些没有经历过的岁月,怎么能体味那些没有承受过的苦难呢?
老去的村庄就像脑血管供血不足的老人日渐失去活力,她急需注入新鲜血液来重新焕发生机。有次父亲来电话说,村干部正挨家挨户统计土地流转承包意向。原来有个大老板想回家乡把土地集中起来搞规模化的种植业。尽管这还只是一个意向,可我从中已隐隐约约看到了乡村振兴的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有想法,只要有人去蹚,就有出路。
记得有本书提到:“中国农村有两个前途:一个前途是衰落与萧条,这是当前中国农村正在发生的情况,另一个前途是成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丽乡村,成为疗愈城市人在城市所受之伤的休养地”。但从目前乃至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看,我国的经济机会主要在城市,只要农民们还一心想着去城市务工改善生活甚至改变命运,农村的现状必然是萧条和凋零。对于进城务工的农民而言,他们来不及谈什么“乡愁”,有的只是“城愁”,愁是否能在城里安家,是否能把妻儿接过来,是否能让孩子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对于已经在城里艰难安家的小“白领”而言,当他们面对的现实和自己心中的欲求相差甚远时,就难免追忆往昔,期待能摆脱这钢筋水泥结成的“樊笼”,去享受清新自然简约的乡村生活。这就是所谓的乡愁,而这样的乡愁因透露着随处可见的小资情调而显得不真实。美学家蒋勋说:“诗里所写的乡愁其实是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它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点、事件,只是心灵的一种状态”,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对于国家而言,加快实现乡村振兴、缩小城乡差距才是中华民族最大的“乡愁”。很庆幸,在城市化和现代化的浪潮中,从国家到社会都开始将目光转移到被遗忘许久的乡村,家电下乡、医疗下乡、金融下乡……尽管和城里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农村人的生活正以肉眼可见的变化好了起来。也许当我的孩子长大成年后,她既能在城市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又能在乡村感受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生活,而不是借“乡愁”为名,实际上是悲悼自己已逝的生命与曾经美好的韶光,哀叹的是岁月对自己无情的抛掷。
愿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有“乡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