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爱到最深处，就是不爱了。

那抹微笑的白月光，是留给青春的最后影像。

1

我有一大学朋友叫胖李。他家庭条件好，人白白胖胖的。口才很好，也乐于交往。

主要是能跟女生打成一片。宿舍里的人都羡慕他。有些人天生就具备这种能力，不用学，比如胖李；而有些人不管你怎么学，都学不来，比如我。

从大一开始，他就谈了女朋友。不是本校的，她人在河南。而当时胖李在济南。

在大学，只要够两天的假，胖李必去河南。去一天，来一天。爱情就是犯傻。胖李没少干。

只要一回来，胖李就躺在床上乐呵呵的说：“俺们今天牵手了。”

“俺们今天亲嘴了。”

“俺们今天上床了。”

一听“上床”两个字，宿舍里的单身汉们都坐不住了，忙凑上前去问：“啥感觉？”

胖李拍着床铺，大叫：“就他妈一个字，爽！”

爽，这个字，撩得我们这些单身汉心里直痒痒。胖李说，爱情这东西，就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我们忙问：“谁是王八，谁是绿豆？”

胖李白了我们一眼，愤愤地说：“傻逼。”

胖李和他女朋友是在高三复课的时候，认识的。用胖李的话说，只要她看我一眼，我心里就暖暖的，能乐上一天。本来胖李是差的不能再差的学生，在山东，胖李原先的成绩就是再复习二十年，都不一定能考上二本。但爱情的力量就是那么强大，胖李居然考上了省内最好的二本学校。

有次，十一假期。胖李在河南玩疯了。本来假期就七天，但他回来的时候，是十一月一号了。整整浪了一个月。

后来，才知道胖李的女朋友堕胎了。胖李回来吃了两个月的泡面。白天吃，晚上吃，人瘦了有十斤。

胖李在电话里说，阿楠，我爱你，我要给你生猴子。

我们都哈哈大笑。唯独胖李哭了。

这时，我才知道他的女朋友叫阿楠。能让胖李流眼泪的女生，这个世界就这么一个，唯一的一个。

2

我第一次见阿楠，是在四年后，他们的婚礼上。胖李成功牵着阿楠的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我们班上的男生来了有一大桌，大家聊得很开心，都为胖李感到高兴。

胖李在礼堂里，手握麦克风，对阿楠动情地说：“亲爱的楠楠，这是我们相爱的第1875天，在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

胖李让我们再一次相信了爱情。爱情，就是第一眼的相遇；爱情，就是哪怕你隔着我五百多公里，我都要五个小时之后看到你；爱情，就是手挽着手互相搀扶着走进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过了一年，他们的爱情结晶，是一个千金。有一年，五一假期，他开车带着一家三口来找我玩。当时，我还在乡镇上。他靠着导航，找到了我。几年不见，我们来了个大大的熊抱。我卡里还有三百多块钱，都取了出来，又跟同事借了几百。我生怕怠慢我的老同学。

我所在的县城有两个旅游景点，上午我们去了兵法城，其实，什么玩的都没有。中午找了一家小饭店吃了饭。他的女儿困了，他把阿楠安排在了宾馆。下午我们去地主庄园玩。

在路上，我们聊起以前的大学生活。他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跟你说，你还记得阿玲嘛？

我假装着努力回想。其实，我知道，胖李是在试探我。阿玲我当然不会忘掉，那是我们院里公认的女神。我追过她，只是没有成功。

我没有回答他。

胖李接着说，阿玲跟咱辅导员好，你知道吗？

我当时震惊了，好像身边的一个地雷炸了，头晕目眩。我揉着头皮说，怎么可能？

胖李转着方向盘，淡然的说，你知道我有相机吧，就是佳能的那种，成龙做的广告。

我点头说：“嗯，记得。”胖李爱摄影，那种相机花费一万多，在当时堪称装逼神器。

胖李接着说，当时辅导员借我相机，他说院里开会用，我就借给他了，过了三四个月，他都没还。我就想去问问，当时到了他办公室，他人不在。他桌子右边的抽屉没关，相机在里面。我就拿着走了。到了宿舍，打开相机一看，那储存卡里的照片，你知道吗，我当时懵了，那个女生是阿玲啊，跟辅导员的照片都……胖李顿住了。

这时，我的心里仿佛吃了无数只苍蝇，吐不出来，又绞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胖李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冠希哥的欲望原来是我们所有男人的愿望。

我当时狼狈不堪，被这条爆炸性的新闻钉在了副驾驶座上。我开始默默回想以前，阿玲得了励志奖学金，得了一等奖学金，进了学生会；开运动会，举着院里的牌子，迎风招展的走在方阵前面……

在知道我追阿玲的时候，胖李没说话，但他的眼神里全是鄙夷。

我终于理解了他的眼神，在大学毕业五年之后。

3

之后的一年，胖李遇到了人生中的重大挫折。他的父亲进了监狱，因为受贿。据传言，在他父亲的办公室，搜出了三百万的现金。

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给胖李打了电话。想问却又不敢问。

我说，你最近还好吗？

胖李心情低落，说，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儿。

我们没聊多长时间就挂了。传言是真的。他父亲在他那个县城的轰动性事件，影响了他公务员的前景。他因此赋闲在家。

讲真，胖李很优秀。大学毕业，考了他家乡的选调生，考了第一。他考公务员很有一套，记得大四考国家公务员，他报了国务院里面的一个部门，笔试分数121，差2分进面试。你要知道，这个120多分在全国其他部门妥妥进面试，包括那些年很热的海关部门。

就这一年，国家放开了二胎。隔了一年，胖李又添了男孩。儿女双全了，凑了一个好字。

胖李是人生赢家。在三十岁的时候，有车有房，儿女双全。而同龄的我，当时刚按揭买了第一套房，每个月都让按揭脱一层皮，亚历山大，累成狗。

胖李赋闲在家，呼儿唤女，已然享受生活。

4

胖李后来又继续工作了，而且干得还相当有起色，进了镇上的班子。作为老同学，我是真心为他高兴的。他还是很有能力的，只是这几年受了他父亲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可以证明他自己了。

胖李跟我说，他每天都工作到十一二点。

我说，公务员不是很清闲，有那么忙？

他说，每天忙拆迁，焦头烂额。

我在脑海里一下子浮现了胖李工作的场景，他做事很认真，而且追求完美。不论做什么事，都追求高效率。而且凭他的口才，想不成功都难。

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总能遇见一些人。他们不论做什么事儿，都能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这里说一句，那里挪一步，事情就全部妥当了。胖李就是这种人。我们只看到了他的表面，却看不到他背后的努力。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只有背后百分之百的努力。

有一次，胖李喝了酒，给我打电话。凌晨十二点，我都睡了，被手机吵醒。

胖李上来就质问我，是不是这个社会都存有偏见？

我迷迷糊糊地，不明所以。

胖李借着酒劲嚎叫，我不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是我爹的关系，身边人也都那么认为，他们只认关系，全看不见我的努力。你知道，我每天加班到二点睡觉，六点起来就下村，我为的什么啊我？

我清醒了过来，胖李受气了。我说，你不要管身边人怎么看你，你只管做好你自己。

胖李哭了，说，我这么拼命工作，不是为了他们眼里的当官，我就是要做好这件事，我就是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好村里的拆迁工作。

我说，做你自己，不要管别人的看法。

胖李说，好难啊。

我说，你当时大学追阿楠的时候难不难，每次坐绿皮火车都坐到怀疑人生了，忍受这种痛苦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爱情！所有的苦都可以吃，为了阿楠，哪怕三万六千里我都要找到你。你当时在婚礼上难道不是这样说的？胖李我跟你说，在我们宿舍八个人当中，你是第一个有女朋友的，你也是第一个结婚的，阿楠是你的初恋，也是你的结婚对象，王子与公主的完美爱情故事，多么幸福啊！我跟你说，你让我们看到了你的决心，你也让我们相信了爱情。

我说得滔滔不绝，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胖李嚎啕大哭，说，我跟阿楠分手了。

我大惊，喊，啥，你说啥？

胖李嗓子哑了，嚎，我跟阿楠真的分手了。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说，为啥啊？

胖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的说，不……爱……了……

我一夜无眠。爱情最大的悲剧就是，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奋不顾身。可是最终，还是丢失了爱情。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你的遗憾与我有关。”

爱情爱到最深处，就是不爱了。

5

我辞职了，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循规蹈矩的一眼就能看到退休的小县城生活。这些年，兜兜转转，我依然单身。

在惠县，在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我谈了几次恋爱，但都以分手告终。岁月蹉跎，我年过三十，还没有立起来。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

在离开惠县的时候，我去了电影院，看了奶茶的第一部电影《后来的我们》。林见清和方小晓的爱恨别离故事。我的脑海里全是胖李和阿楠的影像。

胖李和阿楠比林见清和方小晓多走了两步：结婚与生子。可是，结果却是一样的。爱情的悲哀莫过如此。

在爱情里，谁也没有成全谁，只有伤害。我感到压抑。

在网上的一个贴子说：看这部电影之前，还是恋人；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却是前任了。这是多么荒唐的却如此真实的世界啊。

我感到难以理解，又仿佛觉得这本是自然。

我离开了惠县，去哪儿？中国那么大，我在地图上寻找我的下一个落脚点。我拿着铅笔，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画圈。

最后，我圈到了济南。因为，我只去过济南。

在去济南之前，我卖了房子。

5

毕业十年之后，我又来到了济南。心里还是有点悲伤。我的两次到来，都是两手空空。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二十岁，太阳是红的，血是热的。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三十四岁，太阳是黑的，血是凉的。

手里还有点余钱，不是那么着急找工作。这是我第二次到来的唯一一点安慰。

我租了一间六十平米的阁楼，房租一月一千。我一边寻摸机会找工作，一边在网上写小说。

胖李有一次出差路过济南，我们便见面了。

胖李西装革履，精神抖擞。我胡子拉碴，一脸懈怠。

胖李问，你辞了工作了？

我说，辞了。

胖李说，看不出来，你还真有勇气啊。

我随口说，你能跟阿楠分手，我还不能辞个工作啊。说完，我意识到我说的不妥，就端起眼前的茶杯，呷了一小口，妈的，茉莉花茶太酽。茉莉花虽然便宜，也不能放那么多啊。

胖李淡然一笑说，你那事，跟我这事不一样。

我说，是不一样。

胖李说，爱情爱到最深处，就是不爱了。

我噗嗤一笑，说，你这什么狗屁理论。按你的逻辑说，我不干工作，就是最爱工作了。

胖李说，差不多，随你。当爱情成了亲情，就是坟墓的开始。

服务员从我旁边经过，我提高音量说，服务员，麻烦你催一下我的菜。

好的，先生。服务员半欠着身，说得彬彬有礼。

胖李说，你现在做啥啊。

我说，我在网上写小说。

胖李随口问，写小说能养活你吗？

服务员端上了土豆丝，放在桌子中间。像我们大学时那样，土豆丝是必点之菜。我直接夹了一大筷子。我说，显然不能。

胖李说，你还是老样子，为理想而活。

我说，你也还是老样子，理想的活着。

我们哈哈笑。我心里只是为阿楠感到悲伤。爱情变为亲情，怎么就是坟墓了？我想问，却没有问出口。或许，胖李有难言之隐。万一阿楠出轨了呢？我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压压惊。

6

我晚上写小说，白天睡觉。虽然日子过得不算快乐，但至少还在为仅有的理想活着。哪怕是理想的火苗越来越微弱，禁不起风，而且眼看快要熄灭了。

我把胖李和阿楠写到了小说里，在网上开了一个连载。跟我其他的小说一样，点击率很惨淡。这是博眼球的时代，你没有点击率，其他一切都是闲扯淡。

连载写到五万多字后，开始有了一些关注。我把胖李这些年的经历一一在我笔端呈现了出来。网站的编辑找到我，给我发站内信，说，亲爱的杀手先生，您的小说我们编辑都看了，认为有一定潜力，但是写到感情戏的时候，希望不要浅尝辄止，读者最希望看到激情片段。

我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有高兴的成分，编辑开始关注我了；但失望的成分更多，只关注点击率，而忽略文学性。

我把我心中的真实想法给编辑发了过去。编辑约我出来见面谈谈。因为我们都在同一个城市——济南。

临出门的时候，我整理了一遍自己。刷了牙，洗了脸，刮了胡子。穿了一身体面的衣服。

我们约定在茶馆见面，茶馆安静，泡一壶茶，可以聊一整天文学。想想还是很令人激动的，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大学毕业之后，这种兴奋还是第一次出现。

按约定时间，我们出现在了茶馆。对面的编辑，是女的，穿着得体的职业工装。波浪般的长头发，面容姣好，气质非凡。

我愣在那里。

她也愣住了。

我们互相打量，努力认识，并追忆过去的时光。

我惊讶的喊出口，阿玲？

女编辑捂住嘴，睁着大大的眼珠说，苏实？

我点了点头。

阿玲怔住了。时光停顿了有十秒钟。

阿玲笑了，明眸皓齿，笑靥如花。

我哭了。

阿玲，是唯一一个让我流眼泪的女生。在大学我没追上她，我哭了。从胖李的嘴里我听到了阿玲的过往，也哭了。而今天，看到十年后的女神依然长头发，发梢是卷的，眼珠大大的炯炯有神，笑起来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整洁的白牙齿，我禁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