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理,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女人,是不配去自己挑夫婿的。
像我这种能偷着跑出去,戴上面纱听听曲,换上男装逛逛街的,已经算法外开恩了。
如若只叫我瞧见一点光,于身处牢笼的我来说,恩赐反而成了毒害。
我若老老实实如同寻常待嫁女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也能平淡过一生。
可偏偏,光风霁月,我见过他,就知自己眼中再也容不下凡人。
他是妖,他吃了我的眼睛。
壹
初次见他,是在惠湘楼。
我与手帕交瓷儿去逛惠湘楼对面的集市,集市与惠湘楼中有一潭茂密的荷花池。
微风习习,层层荷叶荡漾,他正舞到兴处,繁复的衣摆在半空腾起一朵绚丽的花,四周喝彩不断。
我循声望去,正好见他缓缓降下水袖,露出一张妖冶漂亮的脸。
只一眼,时间凝滞,万物敛息。
我情不自禁地想移步靠近,想伸手盖住他的双眼,这样漂亮的眼睛,不应该出现在凡世,我听见荷叶上水珠降落的声音,一声一落,一落一声……
胳膊突然被人拽住,我一恍惚,眼前天地颠倒,方才看到的仿佛颠覆于顷刻之间,再睁眼时,自己趴在荷花池的栏杆上,摇摇欲坠。
而对面的惠湘楼上人来人往,哪还有什么美人?
瓷儿拽着我的胳膊说:“别去看她们。娘亲说了,都是脏女人!看了会有霉运的。”
我不敢再看,只觉胸口有小鹿咚咚撞墙,连走路腿脚都是虚浮的。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摄魂夺魄的眼睛,阖眼低眉尽是风情与春威。
难不成,他不是人?
可我不过是个市井小民,我怎么能有如此想法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
瓷儿见我脸色不好,又啐骂了几句。
原是很平常的事情,我却感觉因她这几句话,招致了不少旁人的眼光,一下脸颊发热,没由来地羞愧起来,集市也没心思逛了,赶忙逃回了家。
归家后,我也无心留瓷儿用午膳,匆匆卧下后昏昏沉沉睡到傍晚,被奶妈推醒才发现自己竟泡在血水里,登时吓得哭起来。
奶妈同我讲,这便是女孩子的小日子,为我收拾干净后带我去寻娘亲,行至门外,却在屏风外听到他们要同客人的话。
原是媒婆要同我父母说亲,那人是林员外的儿子,同我门当户对,正比我年长三岁。
如此,我及笄后他正娶妻,良缘佳配,举案齐眉。
当然,这都是媒人的一面之词。那林公子才情样貌,性格喜好我是一样不知,更遑论明年及笄成亲之事?
奶妈为我道喜,丫鬟为我道喜,从主厅走至房间,全府上下好像都知我喜事临门,可为何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欢喜?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事事不由得我做主,事事却都需我承担。
我复又卧在榻上,闭眼瞧见那双漂亮的丹凤眼。
多好看的眼睛啊,我这下看仔细了,他怜悯,忧郁,期盼,温柔……我捏紧褥子的一角,沉沉睡去。
贰
第二日我是被瓷儿吵醒的。
她平日虽直爽,却不曾如今日般放肆,我还未睡醒便闯我的闺房,直接将我晃醒。
我头沉得厉害,听闻她叽叽喳喳更是心烦,忍不住骂道:“你这姑娘大清早瞎叫唤什么?比那家雀儿还要烦人。”
她顿住,小心翼翼地手背贴上我脑门,惊道:“天啊,阿郁你发烧啦!”
我还未说话,她便又一溜烟儿跑出去唤仆人为我寻郎中。
我哭笑不得,直骂她在我家如此放肆,竟一点不知轻重。
瓷儿听我这么说,脸色却凝重起来,握着我手道:“难道不是吗?你我自小一起玩耍,我已将你当亲姐姐一般看待,你虽嫌我放肆,我却知你心中比谁都想冲破这笼子。我知你昨日许配了人家,你若不愿,我尚可替你去同伯父伯母……”
听她这么说,我赶忙反握住她的手,问道:“你这般着急来寻我,是所谓何事?”
瓷儿哑然,立马换了副神秘的样子,趴在我耳边道:“昨天在惠湘楼跳舞的那个女人,眼睛被人挖了!”
“什么?!”我心下一骇,竟浑身冰冷,吓得说不出话来。
瓷儿从我耳畔挪开,又絮叨什么,起身为郎中开门。杜鹃和牡丹的香气涌入房门,阳光射进橱窗。郎中起身写药方,仆人合上房门,阳光又被遮掩,瓷儿重新坐在绣墩上,俯趴在我身旁,重新捏住我的双手。
明明只过了一会儿,我竟感觉恍如隔世,胸口开始深深浅浅地疼起来,疼得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去揉。
为了一双我以往素昧谋面,只昨日惊鸿一瞥的眼睛。
这般神仙的人物,我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往后的生活几乎可以预见,毕竟像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女子,向来事事由不得自己,又何来能见霁月清风?
我央求瓷儿同我睡下,搂着她香软的身躯,我闭着眼睛喃喃:“瓷儿,我不想嫁,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嫁……”
瓷儿拍拍我脑袋,说道:“睡吧。”
叁
我从未想过我能再见到他。
那是及笄前几日,我同瓷儿去山中寺庙祈福,回来的路上正遇大风。山势险峻,车夫恐生变故,便停在一处山壁避风等待。
马车外狂风恶号,骏马长嘶。
瓷儿瑟缩在我怀里,问这风会不会把我们掀翻到山下去。
车夫笑道:“这位小姐可是不常出来?比这还大的风小的都见过哩!马车稳固,这马又是有经验的老马,定会让二位小姐毫发无伤。”
话音刚落,外面的马步脚慌乱起来,连带着马车四处摇晃。车夫骤然变色,要掀开车帘去看,忽然马车一偏,他整个人撞到车壁上,鲜血淋漓。
我和瓷儿尖叫起来,老马亦然,狂嘶着怒奔下山,大大小小的山石撞得马车几乎要分崩离析。
瓷儿在我怀里大哭起来,惊道:“不是,不是没问题吗!怎会如此?”
那车夫也惊奇,含糊道:“恐怕是,是马儿,失心疯了……小姐们莫慌,小的,小的去……”话音未落,我同瓷儿便见他自马车上跌落下去,咕噜咕噜滚下山崖,再也没了踪影。
我骇然,绝望油然而生,完了完了,这次肯定是活不成了!
我抱紧瓷儿,极度的绝望之下,竟生出一丝庆幸与欢喜。
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能同好姐妹死于婚姻之前,死在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后突然蹿出个人来,奔跑着跳上马背,拉紧缰绳。那老马竟然停止了发狂,速度渐渐慢下来,脚步都如之前一并温顺。
我盯着那人背影不敢说话,只觉得万分熟悉,一时忘了当下危险的处境。
瓷儿叽叽喳喳说些什么,我也听不太清,只抓着她手,有一句没一句搪塞安抚着。
那人忽然调转马头,将马车稳稳停在原地。
风停云歇,厚重的云层迸发万丈金光,他扭头,冲我逆光而笑,一双漂亮的眼睛灿若星辰。
这人,我曾见过的!
我激动地松开瓷儿冲出马车,站在车辕上与他对视,一时间胸中竟溢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嘴唇哆嗦着,哆嗦着,挤出来的却只有寥寥二字:“谢谢。”
瓷儿也冲上来,挽着我的手笑嘻嘻道:“这位公子,你真好看。我叫瓷儿,这是我姐姐,阿郁。方才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呀,你叫什么名字?来日一定报答!”
一时间,我竟恼恨自己的无能,瓷儿平日的冒失与欢脱,如今反倒成了我眼中熠熠闪光的优点。
不过好在那人并没有戳穿我的尴尬,而是自报家门,从善如流地送我们下山。
瓷儿不认生,叽叽喳喳地坐在他旁边谈天谈地,我缩在一旁,倒像个局外人。
罗池,倒是个有趣的名字,瓷儿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我,她笑嘻嘻道:“她婚配的可是林员外家的公子呢!我啊?我倒是……”
一下子,我好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怒道:“瓷儿!”
瓷儿扭过头,诧异地看着我,连罗池都回过头,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戏谑与试探。
我在罗池的注视下红了脸:“你失言了。”说罢放下车帘,往马车里面靠去。
外面两人又叽叽喳喳起来,我犹豫了许久,还是掀开帘子一角,偷偷看罗池,猝不妨被他回头对视一眼,手立马像被烫到一般,赶紧收了回来。
直到回家,我都不敢再同他对视。
只是突然恼恨自己,为何早早有了婚配,为何事事不能自己做主,为何性子谨小慎微,不能如瓷儿欢乐洒脱。
肆
我自然是没有勇气跟父母推脱婚事的,但我却有勇气将瓷儿挡在门外。
我知她同罗池私定终身,我生她的气,气她知我心仪罗池,却还是将他抢走,也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懦弱不争,只能冲好姐妹发脾气。
我没脸再见她,便推脱及笄出阁之日将近,不宜再见。
后来,我就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出阁那日,我红妆霞帔,蒙上绣着喜结连理的盖头,被人搀扶着上了花轿。
纵然人们都说女人一辈子只能坐一次花轿,我能嫁给书香门第的林家是几世修来的福,但我仍觉得它是牢笼,是桎梏。
不知行至何处,突然轿外飞沙走石,众人惊呼,花轿也被人放在地上。
我掀起盖头,看见轿帘被罗池掀起,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握着我手道:“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我心中激动万分,想说我愿意,又想抽出手质问他明明已经和瓷儿私定终身,可这两者我都没有做,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
我太激动了。
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他笑了一下,说:“瓷儿说,你想冲破这笼子。她于我有恩,我便来帮你。”说罢摇身一变,竟身形服饰与我一模一样,巧笑倩兮,柔柔地坐在我身旁,伸手一点,封住了我的唇。
我不能言语了,连动作都只能与他一模一样、
我害怕极了,却只能顺水推舟。
我早知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可我偏生不能拒绝他,我也不敢拒绝他。
外面的人很快又聚在一起,抬起轿子,全然没发觉里面多了一个人。
整个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前进,他坐在我旁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说了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后面不理瓷儿,让她很伤心。那个傻姑娘,就去找我,和我说,让你不要嫁给林公子,说他非你良配。”
“瓷儿没有你聪明,你第一眼便知我是妖。她想的只是你喜欢我,我有能力带你走。”
“可是她错了。”他笑了一下,“你猜不到她到底有多傻。”
我半点不信他的话,若真是如此,他为何非要大喜之日才来搅局?人人都说他与瓷儿私奔。瓷儿家中尚有高堂幼弟,又岂会为了我违背礼教人伦?
我心中冷笑,林公子我曾见过,芝兰玉树,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届时下轿,他定能除了你这妖怪!
我木木地睁着眼,木木地听罗池说瓷儿的事,木木地坐着等林公子掀开帘子,木木地被人撩开盖头,木木地看着满堂宾客的惊诧和林公子的欣喜。
“少爷啊,这谢小姐只有一位……”
“妻妾同堂有何不可?谢郁唐瓷乃沙河双璧,本少爷今日大喜,坐拥美妻娇妾,享齐人之福!”
我愣住,心想林公子定是喝了些酒,才如此糊涂,罗池明明顶着我的脸,他如何念瓷儿的名字……可罗池笑,我亦笑,林公子越发得意,牵着我二人的手共行大礼。
母亲说,三从四德是女人本职,三妻四妾也是男人本性。我是他发妻,是正房,理应,大贤,大德,大度。
可他初见我时不是这么说的……
进了洞房,罗池施法让我恢复自由,我早已筋疲力尽,靠在床栏泪流满面。
罗池在我面前蹲下,笑道:“那日惠湘楼初见,我本以为你双目清亮,是个眼明之人。没想到……谢郁啊谢郁,你可知瓷儿为何而死?”
我如遭雷击:“她死了?”
伍
瓷儿死了。
我同林公子的双眼也被他吃掉了。
林公子酒醒后,回到洞房,见罗池化作瓷儿的模样大骇,惊吓之中说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原来瓷儿求我父母退亲不成,便想方设法去寻林公子。林公子见她貌美,哄骗她委身于他,届时必不再娶我。瓷儿信以为真,却发现林公子并未退亲,而是下聘到唐家要纳瓷儿为妾。
瓷儿是庶出,家世不如林家,聘礼为瓷儿幼弟后日娶亲之用,自然合适。
瓷儿知自己被骗痛不欲生,自缢身亡。
罗池本是生于棺椁的罗刹鸟,见瓷儿冤魂知道了全部,瓷儿求罗池带我离开此地,罗池答应了她,吃掉了她的眼睛。
原来是罗刹鸟,好食恶人双眼的罗刹鸟!
我看着双目失明惊慌失措的林公子,真是可怖又可怜。
我说:“你能不能把我眼睛也吃掉,换我一个愿望?”
“你说。”
“帮我给瓷儿托个好人家,我就不跟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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