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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以后,拉脱维亚人和他的中国伙伴出门了。开出租车的照例是个印度人,他们通常把“sorry”说成“扫累”。中国伙伴一上出租车,就会无端想起“红头发阿三”这几个字;或者,活在旧上海文字里,杵在餐厅门前,裹着头巾、留着一部大胡子的锡克人。还有弥久不绝的“夜上海,夜上海”,曲折婉转的女声,如糯米酒酿小小而圆的丸子。
拉脱维亚人是个可怕的处女座,心思细腻、琐碎。在出租车从高贵林驶往本那比这段时间里,他把头贴在车窗上,看着道路边黑黢黢的宽阔树林以及它们上面高远的星星,天色仍能看出湛蓝。五天前,南方航空的宽体客机经过十一个小时的飞行降临温哥华,从舷窗看下去,大海有着跟天空一样的湛蓝,湛蓝的边缘就是列志文高高低低的楼群。
那时中国伙伴问他,这一次需要做决定吗?
他无语。在飞机盘旋的轻微晕眩中,他才说,没人逼我做决定,这才可怕。
安静。近半年来他惧怕安静,就象嘴里有一颗蛀牙,夜深人静,痛楚就会破空而至。不只是身体,那只蛀虫已经爬入精神深处噬咬。
所以他轻轻哼唱一支歌谣,是大学刚毕业初到南方听到的,在记忆里顽固低吟着: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快快训落床,听朝阿妈要赶插秧罗,阿爷睇牛他上山岗喔。
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缅街与鲍威尔街交叉口的“No.5 Orange”。看着这间散发着橙色灯光的暗红色建筑,拉脱维亚人自我解嘲:哥,网上说这是全温哥华最低档的脱衣舞厅啊。
中国伙伴道,越是低俗的地方越能触摸最真实的人性呢。
于是,两个人走进了“No.5 Orange”。
演出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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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伙伴生活在西部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这里海拔1900米,生活得久了,男人女人脸蛋上都有两小片暗红,像时时在害羞。
离婚之后,他从东部来到这里,与潮湿喑哑的低气压诀别,这当然是一个借口,他知道自己的无力之处,只好逃避,无论是环境还是故人。
拉脱维亚人从北京打来电话,说很烦(当然不是因为久居不散的灰霾),想出去散散心。中国伙伴想了几个地方,埃及局势动荡、尼泊尔刚刚地震不久,伊斯坦布尔最合适,有蓝色的海洋和白色的清真寺,还有《哈扎尔辞典》和《她的名字叫红》,但据说最近此地对华人不太友好。
拉脱维亚人叹了口气,别纠结了,去北美吧,温哥华。他当时忽然想起来有一部电视剧,叫《梦断温哥华》,里面的女主角是他青涩时代最喜欢的央视女主持人赵琳。
到梦想失落之境,正符合他现时的心情。在那里也许可以喝一杯,听一下梦碎的声音。
我真羡慕你,如此绝决,一个人再无牵挂。每一个婚姻到最后不是充满背叛和不忠,就是尚不能如此毫无激情的乏善可陈。说完,拉脱维亚人挂断了电话。
中国伙伴久久握着手机,东部的潮湿又涌上心头,带来一阵酸楚。他住在小区的十楼,虽然看不到滇池,但可以远眺西山。于是他等着,看太阳一点点向西山顶上沉坠。拉脱维亚人的婚姻大概也正如那一轮落日,看起来繁华无尽,却面临无边的清冷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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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脱维亚人把5元加币拍在台面上,一张脸在明暗交叉的魅影中闪烁起来,那是威尔弗里德·劳雷尔的头像,第七任也是首位法裔加拿大总理。台上的舞者并非白人,但也不黑,也许来自墨西哥,她有一头细密卷曲的黑色长发,她跪下来,在音乐中摆动着漂亮的臀部,将私处一揽无余地展示给拉脱维亚人和他的中国伙伴。劳雷尔的脸在她两膝间显示出睿智的温和。
女人的身体(请注意中国伙伴在这里没有用肉体这一词汇,这表明他对舞者的尊重,他意识到她用以谋生/赚钱的工具乃其“身体”这一包含艺术旨趣的承载物而非其他)如此切近,当然此时不宜如亨利埋首于克莱尔两腿之间时谓之嗅到了花朵的芬芳(详见奥德丽·尼芬格小说《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但舞者以惯有的略带风骚的律动将观者的欲望压制在动静之间的可控地带,后面发生在拉脱维亚人和中国伙伴身上的事情表明,这是恰到好处的商业态度。
两个人要了两支啤酒,碰了一下瓶子。你听到了吗?拉脱维亚人笑着问。
梦碎的声音吗?中国伙伴对北岛的诗并不陌生。
拉脱维亚人不再说话。在低档脱衣舞厅梳理人生听起来颇为好笑,但过往确实如灰线草蛇般浮现,渐渐连绵成他的人生了。
他和中国伙伴一起在中原长大,华夏文化渊薮之地,固然博大精深,却也过早教会他圆滑事故。在这一点上他颇为服膺中国伙伴,同样的环境,中国伙伴至今仍然保持羞涩的笑意和单纯的内心,虽然这种机会并不多见。
大学就谈了恋爱,毕业后,继续恋爱、结婚,有了孩子。然后,不满现状,到北京闯荡,先是非常不顺各种苦楚,忽然有一天就云开月明,成功了,不再担心钱了。于是有了情人,于是老婆发现有了情人,于是吵。女儿也知道有了情人,跟老妈统一战线,不屑地嘲讽他的品位,甚至学会了骂“那个婊子”。
精神深处一疼,拉脱维亚人知道思绪又到了那个死点,知趣地把注意力抽回到“No.5 Orange”的舞池。
“No.5 Orange”的舞池跟任何一个脱衣舞厅一样,并不大,偏于一侧的钢管随着灯光变换颜色,此刻亮得耀眼,下一个瞬间又没入黑暗。他惊觉自己的人生回顾只在舞者“正转—单腿小飞—左勾腿—正V小飞—反转”这一连串动作中就完成了,颇类黄粱一梦。他的目光回到现场时她正在做一个花哨而费力的“全身抛转”。
他跟中国伙伴说,脱衣舞娘还没从钢管顶端下来,我的人生就走了一半,并到了疑难险重之处。
中国伙伴没有回答,跟他重重碰了一下啤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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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与观者并非司空见惯而不免令人生厌的服务关系,她可以表演中途停下来,从随身带的小箱子里拿出一瓶水喝上两口,接着又从那小箱子里拉出一条毯子,以便于她如蛇行般的表演。
拉脱维亚人问中国伙伴:这小箱子你想到什么?中国伙伴笑答:电影,《一路向西》。
中国伙伴的思维微微为风所动(可是哪里来的风),他想起白天在一家餐厅吃意粉,服务员都是流光溢彩的白人姑娘,脸上带着高兴劲儿,面对食客时一如家里来了朋友的家庭主妇,这种关系让人舒适。中国伙伴开始对国内那些裹在红色制服里灰头土脸满脸愤懑的服务员生出一股怨气,可他知道那不能怪她他们。
另一位舞者上台表演。这次是个白人,象是来自乌克兰。这个国家的脱衣舞娘一度占据了温哥华夜场的半壁江山。在温哥华,每年都有一次全球性的脱衣舞大赛。据说参加大赛的都是满脸满身横肉的老女人。
拉脱维亚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亮了,他拿着手机走出了舞厅。
中国伙伴为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五天来,他能感觉到他的压力,彼整个人围囿于一个灰色状态,象北京无处不在的霾。来温哥华的第二天晚上,他在深夜醒来,听到拉脱维亚人在酒店洗手间里打电话,大概已经说了很久,压抑的辩解终于突破某个分贝变为争吵。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还在县城上高中的快乐时光,那时爱情还只是单纯的性欲,是同班女生的胸和大腿,婚姻是挂在远处闪闪发光的一袭华美袍子,他们还没想过它的里子上会爬满虱子。
每一场婚姻战争,最后几乎都是两败俱伤。中国伙伴喝了一口啤酒,已经看到那个结局正在不远处等着他的好友。即如他自己,虽然对婚姻疑虑重重,终究未能免俗,还是领了证,未料三年看似甜蜜而牢不可破的婚姻在那个女孩面前却一触即溃,继而一败涂地。
他如迷恋蜜糖般迷恋这个情人,但情人等不及他,嫁给了一个会弹吉他的青年画家。他又在残破的婚姻中缠斗半年,终于按最能息事宁人的方式突围,净身出户。在西部的阳光下,他越来越感到独自的美好。
他拍出5元加币,白人舞者即蛇行而至,向他展开双腿。就他个人而言,爱情婚姻始于性欲亦终于性欲,中国伙伴做了一个双手托腮的夸张动作,深深凝视舞者的私处,像一个孩子初次遇到迷人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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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脱维亚人走到外面,才发现下雨了,雨不大,但令人气恼。温哥华的深秋雨水充沛,枫树却正值最好的时光,在冷凛湿润中红透了。
他把手机放至耳边,两边都保持了数秒的沉默,妻子终于先开口:你这样逃避是不行的。
是你不愿意面对。他说。深入肌体的疲倦从某一点开始向全身神经末梢蔓延。他很想挂断电话,每一次通话都从平静开始以争吵结束。
他其实没有听到妻子在说什么,却清晰想起有一个挺出名的商人跟情人私奔的事儿。
“其实,每一段婚姻最后都会流于平淡,你不可能一直在寻找激情的路上狂奔;
大部分婚姻不都是把压抑当幸福吗?
结婚那么久了,我们即便没有激情了,总还会沉淀些亲情吧,你为什么不能将激情转化为亲情,那么多家庭都做到了;
只有你做不到,为什么?你的责任感呢?
那是个婊子,你以为她图你的人,就是图你的钱;你回到没钱时试试,那婊子还跟你吗?
还有女儿,你想清楚;女儿成长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她需要亲爹;
想想你还没钱时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他很久之前看过一篇文章,写一位大儒在文革中经历批斗时,默默思考学术上的事情,“你批你的,我想我的”,最后终获幸存。
但其实他做不到,于是挂掉了电话。喧哗都远去了。他这才有时间打量细雨中的街道,明明暗暗皆水光,将鲍威尔街两侧店铺的灯火映成斑驳的虹霓,这立体的世界不知在哪个瞬间猝然跌落,破碎一地化为万千个闪闪烁烁的片段,而那一万一千个彼此不关联的故事就在各自的平面维度上继续讲述了。
他不知道哪一片反光里是他和他的婚姻的故事。拉脱维亚人试图接上最初的思绪:那商人最后是跟情人天长地久了还是最后回归家庭了呢?却一时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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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脱维亚人与中国伙伴在高中毕业后上了两所不同的大学,之后他们的人生就朝着各自的性格深处而去。一个先去南部后来去了北京,另一个先去了东部后来到了西部晒太阳。
来温哥华之前,两人将近一年半未谋面了。中国伙伴离婚之际给拉脱维亚人打电话报平安,后者对他表示“祝贺”,之后短暂的沉默里充满苦涩,于是两个人都忙不迭地挂断了电话。
拉脱维亚人回到舞厅,拍下20加币,他本想从钱包中找一张5元的,但没找到。舞者重复了上一个舞者的动作,但身体是新鲜的,不同即其价值,并无高下之分。这一次,很不敬,伊丽莎白二世慈祥的脸庞在舞者的双膝间慈祥而矜持地笑着。
拉脱维亚人对中国伙伴说,人生中的大事往往简单,让我们头疼的是那些小事。于是两个人为他这句洋溢着哲学光辉的话碰了一下酒瓶。
这时的舞者是一位亚裔女郎,身材娇小,幼细的乳房和屁股。后来他们与她聊天时,她说自己祖籍潮州。
两个人对舞者的审美有时惊人的一致,有时又惊人的大相径庭。当他们凝视舞者时,并不知道后者如何看待他们,也许相同,都是灯光下暗昧模糊的表情。这种暗昧模糊有时更接近两个人的真实,在虚无时他们也觉得自己乏善可陈。
中国伙伴问潮州姑娘能否付款做爱,被她拒绝,膝上舞可以,做爱不行。于是他在弥漫着自己荷尔蒙的气息中轻抱她一下,她知趣地走了。
拉脱维亚人说,在温哥华睡东方女人,你还不如去东莞。
于是二人将目光转向舞池周边,七七八八的男人和三三两两的女人。丁字裤,臀部与胸部炫耀着各自的丰满,她们风骚地走来走去,媚眼纷飞,却并非舞者。好了,中国伙伴觉得,现在可以使用“肉体”一词了,因为她们展示的确实并非身体。
拉脱维亚人忽然流下泪来:连我女儿也骂她是婊子。
中国伙伴见过一次他的情人,是他公司的员工,跟他好了后就不上班了。长的其实未必有他妻子漂亮,但是年轻。
你爱她什么?中国伙伴问。
然而拉脱维亚人越哭越痛,无法回答中国伙伴,他双肩耸动,两手覆于眼前,泪水还是不争气地从指边滑落。温哥华脱衣舞强劲的音乐声,遮掩了一个东方男人的痛苦无助。
肉体的困顿和精神的无助7|
钢管舞于舞者而言,就象一枝花的花冠,舞者更为重要的存在乃要循着茎叶往下,方到其生机勃动处。
只要50加元,就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舞者来一段五分钟的膝上舞。
拉脱维亚人与中国伙伴最后挑了一对同性恋舞者,一个比另一个略高,都披着黑色的长发。这表明他们的趣味仍然无法摆脱亚洲的影响。
四人转到舞厅靠后的地方,登上一段逼仄转折的木质楼梯。二楼也并不大,以黑色幕布间隔成几个小的空间。黑色幕布如舞者黑色的长发,当其遮掩,乃是为了展开。
四人坐下来,于是黑色幕布展开了,橙色的灯光胀满了这一空间并试图钻出黑色幕布的缝隙。其中一个舞者以肢体语言告诉拉脱维亚人和中国伙伴:只能看,不准摸。——这表明膝上舞最后仍然将自己确立为一种视(tiao)觉(dou)艺术,从而堪堪但是成功地逃离了色情的指控。
舞者在钢管上展示其力量与柔韧,往往令人惊叹,但当她们离开钢管,其肢体只让观者觉得修长细致,刚才的力量都倏地消失了。
这对同性恋舞者爬上了拉脱维亚人与中国伙伴的双膝。在这一临时舞台上,拉脱维亚人和中国伙伴突然消失了,恋人舞者互相逗弄,将舌头伸入彼此的花朵深处,在其浓情款洽之时,观赏者已被无情推离,或者精神丧失如泥塑木偶。
拉脱维亚人回到了北京。他与她相遇,如干柴烈火、把彼此点燃,始于欲望,在肉体的欢洽中,情感一点点挤入,每天多一点,及至定睛一看,夜幕上已是满天星斗。他急忙去寻找是什么令他深夜牙疼坐卧难安,只看到一片褪色的纸张,他想起来了,是写给她的情书,上面有肤浅而炽热的承诺,有深入骨髓的眼神和拥抱。接着他看到妻子和女儿,远远冷眼站着。
中国伙伴则在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像是深渊一隅,莫名地想起了南泉和尚,和尚手捉一只异常美丽的小猫,对他的徒弟们说,话头对,即可救得小猫一命。众弟子面面相觑竟无从作答,和尚遂把小猫斩为两段。
五分钟转瞬即逝。拉脱维亚人与中国伙伴如梦方醒,掀开黑色幕布走出,下了转折而逼仄的木质楼梯,重新坐回舞台边。一个肤色较重的舞者正在脱去上装。
拉脱维亚人与中国伙伴都感到厌倦,于是专心喝酒。喝完一支,又要一支。
没找个女朋友吗?拉脱维亚人问。
麻烦。我总是处理不好两性关系,干脆躲得远远的。中国伙伴说。
身体需求怎么解决?你还年轻。拉脱维亚人朝舞池里爬上钢管的女郎看了一眼,重肤色人种都有挺翘的屁股。
自己解决。孤独的性,《圣经》里都有记载。中国伙伴一半认真一半自我解嘲,其实我对女人只有身体需求,精神而言,有书读就够了。所以,我期待着日本的娃娃能做得更逼真,我就有救了。
拉脱维亚人心绪跑远了,情人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打扰他,既没有说甜言蜜语也没人催他做什么。但这种成熟又令他不安,每一次情感后面都藏着一个陷阱,非要说清楚,大概就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里。
他看着舞者、目光空洞。舞者正在完成“全身抛转”的动作,她比之前的舞者做得都好,在看似不可控制的激烈旋转中肢体如风中纸鸢,随即缓缓优美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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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No.5 Orange”时,雨水已经停了。其实,夜还不深,香艳仍在无数门与窗户后上演。
走出门禁时,看门人友好地跟他们道别。中国伙伴想起刚来时,看门人将拉脱维亚人的身份证进行了扫描,当得知中国伙伴为中国人时,她把身份证未经扫描即还给了中国伙伴,并以一个善良而深刻的微笑表示她深谙该国国情。
拉脱维亚人与中国伙伴原本同一国度,前者去年在拉脱维亚买了一栋二战前盖的房子,也就入了该国国籍。站在那重重历史感的老房子里,可以近看里加湾,远眺波罗的海。
拉脱维亚人无意识地拿出手机,默然看着。在他站立的同一地点,刚才收线时,妻子忽然停止了愤怒的抱怨,在北京异常冷静地说:如果你已经决定了,那就离吧。
做一个决定,在离开8458公里的地方,是北京到温哥华的空中距离。而心,又相隔多远?
他来温哥华本不是做选择的,但现在妻子忽然把那个烫手山芋塞到他手里,他这才发觉,勇气正一丝丝从身上抽离。他再一次服膺中国伙伴。
他想起中国伙伴说,我们总要经历,佛祖也是这么过来的,当过苦行僧,做过商人,跟妓女同居,然后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追随着舞者丰满的胸与臀。
拉脱维亚人忽然感到牙疼。破碎在水光里的世界与地上的世界此时面面相觑,在互相打量中都颇为心虚。而他们两个,恍然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分不清哪一个真实可信,于是只好坚定地站着,以免跌入陌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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