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如霁月明,人似彩云散

作者: 一笑作春风 | 来源:发表于2018-03-13 17:55 被阅读5860次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红楼梦》中贾宝玉的两个丫鬟袭人和晴雯,一个是温柔似水的白玫瑰,一个是热情似火的红玫瑰;一个像宝姐姐修己安人,一个似林妹妹任情任性;一个终和公子无缘,一个落得空劳牵念。

    虽然很多读者喜欢将袭人和晴雯对立起来看,但这两个女子从来不是水火不容、非此即彼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的岁月里,贾宝玉和她们两个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枝叶叶,挤挤挨挨地在一起,成长过程里的点滴欢笑、幸福、恐惧、痛苦都连在一起,给人以一生一世的幻觉。

    “短暂的狂欢以为一生绵延,漫长的告别是青春盛宴。”王菲唱的《致青春》空灵静澈,在暗夜里尤其能扯住人的回忆。如果成长是以疼痛告别过去的历程,宝玉的青春里有秦可卿的影子,秦钟的早逝,金钏的投井、晴雯的屈死,待到黛玉离世、湘云出嫁,终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时,宝玉倒是一切都看淡了,青春也至此结束了。至时,袭人离不离开嫁不嫁人,都不能再让宝玉像晴雯死时那么痛彻心扉了。

    晴雯,这个风流灵巧的小姑娘,永远停滞在了贾宝玉的青春里。

    一、真性情者自风流

    人常谓“晴为黛影”,虽然据我看来,晴雯和黛玉哪里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可是细思起来,外在迥异难以包裹的是二人同样的真性情,这两个女子都是把“情”字放在人生第一位置,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和宝玉的精神气场都是一样的,所以,宝玉在他们两个面前是没有压力感的,这和与宝钗袭人在一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在宝钗与袭人身上,你看不到青春的面孔,看不到热血奔涌,能看到的多是处事谨慎、人情练达,这难免让人惊诧:这么小年龄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如此进退周详,以致让人产生不舒服的隔膜感?

    但是晴雯不一样,她像是年少时的你我:骄傲、单纯、尖利、直接、任情、任性、没功利心……她的优点和缺点是一棵树上的并蒂花,交织共生。

    对未来,她没长远的算计,她认为,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对自身,她没清醒的认识,她认为,只要洁身自好,别人能拿她怎么样;她只知道,对宝玉好,狠狠地好,却从未想过这份情在现实中会走向何处。和袭人的步步为营相比,她简直是蒙着眼过日子。

    爱就爱了,管他什么姨娘身份?她要的爱情中的一颗心和自己的一份尊严。她的爱是炽热的,挣命补雀金裘一段已经够感动人心了,临死前那一番披肝沥胆的倾诉更是让人震撼,待到将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铰下赠送宝玉时,更不能不让人动容:如此以生命全部的力量迸发出的爱,是何等的厚重!她的爱是火山,哪怕自己化成灰烬,也要燃烧那一刻的轰轰烈烈。也只有晴雯,担得起爱得火烈,相比之下,尤三姐爱得太虚幻了,林妹妹爱得太文雅了,虽然三个人都同是为情所生为情所死之女子。

    尘世中的我们,常常渴望遇到浴火焚烧的爱,却又怕被爱灼伤了心。殊不知,待年华逝去,也会有一纸空白的伤感与追悔?

    晴雯的爱又是尖刻的。因为袭人和宝玉的云雨之事以及袭人被钦定的“准夫人”身份,晴雯对袭人是嫉妒的,连带着说话也夹枪带棒:“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儿才挨了窝心脚。”“哎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听这话,是否有在林妹妹处听过的似曾相识之感?只是林妹妹的语言艺术更高妙,一边刚因为香的事情被宝玉挠了痒,一边理鬓笑着:“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不得不说,同样是耍小性子,因为身份的不同,语言方式的不同,林妹妹让人又恨又爱,晴雯却给宝玉添了家事的小烦恼。可是,又怎能否认,女儿们的心性都是一样的呢?

    尽管晴雯吃着袭人的醋,她自己,却是不屑于耍手段攀高枝的。都说晴雯是反抗性强,我却总觉得她是道德感强。她心中有着一个强大的道德标杆,表现在爱情上,就是绝不做暧昧苟且之事。像碧痕那样,和宝玉洗澡洗上三个小时,她是不屑的,绝不容许自己借这样的方式谋求上位。只是,晴雯在临终之时,说这么一句:“今日既已耽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不知晴雯另一个道理是如何呢?是和袭人一样孜孜不倦谋求姨娘的位置?还是像碧痕那样和宝玉暗度陈仓?很多时候,我们的后悔源于悲痛的后果摆在我们面前,但假若时光重来,一样的性格还是要走一样的路一样的桥。

    二、黑白分明不容蒙尘

    晴雯的道德感强,不止是表现在对待爱情上,还表现在处理坠儿一事上。

    病中拿簪子尖扎坠儿那一回,她大可不必那么尖锐凶狠。且不说她尚在病中,也不说真正执事的袭人尚未归,更不必说她和坠儿本就是同一阶层的小人物,只论一论贾府中的主子阶层,也少有这样刻薄待下人的。凤姐算是有刻薄名声的,但是一则她出身豪门自小霸道惯了,二则身为一家之主,贾府里看人下菜的下人太多,没点威严也着实镇不住这个家。至于晴雯,横插的是哪一刀,如何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这时的晴雯,就像是一个小学生班长,发现有同学在偷班级东西,她的心中立刻溢满了正义感。她为班级出现了这样的败类而羞耻,甚至来不及等老师处理,她就把这个偷东西的同学给处置了。

    在这方面,晴雯和袭人平儿都相差甚远。袭人对于那个误闯到二爷床上的乡村粗野老太太刘姥姥,也是平和地宽慰。换成晴雯,能不大吵大嚷吗?平儿更不用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理念在她这里诠释得淋漓尽致,而晴雯,有这样的处世智慧吗?

    但是,这并不是说晴雯就凶狠刁恶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人,知世故而不世故,诚如林妹妹。而晴雯是压根就不知世故。她聪明而不精明,走心而不走脑,简言之,她还不成熟。

    像是一个孩子看世界,她眼里是黑白分明的,心底是清澈透明的,容不得一粒沙子存在。她不知道,世界其实一直都是混沌一片的,什么污浊色彩都有。然而,每一种存在,如果追根溯源的话,都有值得悲悯之处。坠儿偷平儿的镯子固然可恨,但是偷太太玫瑰露给贾环的彩云呢?偷迎春首饰的乳母呢?这些都是小人物的小偷行为。那偷秦可卿被焦大喊出来的贾珍呢?偷尤二姐又间接断了二姐性命的贾琏呢?这些都是道貌岸然的偷人行为。至若贾赦弄死石呆子抢夺人家的扇子,贾雨村乱判葫芦案罔顾冯冤性命,这些才是真正的欺世盗名!

    人都是在成长中慢慢修正自己的观念。经历世事多了,就知道哪些是可以体谅的,哪些是必须得到惩罚的,至于道德感,在复杂的人事面前,也会渐渐风轻云淡。晴雯太年轻,她死的时候才十六岁,哪里懂得这些啊。

    三、寿夭多因诽谤生

    一个心性如光风霁月的女孩子,有着自为清高的骄傲。因为宝玉的宠爱,又多少有着些骄纵和任性。心比天高的时候,便目无下尘了,难免会得罪周边的群小。莫要小看这群小的力量,平日里可能他们都微若尘埃,但一旦联合起来,便能形成漫天尘土将人埋没。

    小说中交代,晴雯是因为“王善保家的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应了判词中所言:“寿夭多因诽谤生”。然而,这些诽谤难道不是和晴雯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相关吗?

    对于一心想攀高枝的小红,她连讽刺带挖苦,“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晴雯是少年天性,她不是看不起小红一个人,她是看不起那些卑微地低下身子攀爬高枝的人儿。想一想我们,是几何时才对那些向领导层积极靠拢的人们多了些理解的?

    对于怡红院里的小丫鬟,晴雯嫌弃她们懒,她骂:“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因陪宝玉读书太晚了,小丫鬟们困眼蒙眬,前仰后合,晴雯又骂:“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点,就妆出这个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小丫鬟恰巧因为打盹头撞到墙壁上,以为是晴雯打了他,哭着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从这里可以看出,晴雯平日里对小丫鬟打骂都是常事,若说晴雯是对自己要求高,对别人要求也高倒罢了,可她自个平日里明明就是怡红院里最懒惰的那一个啊。若说她是真心为丫鬟好,希望她们上进,可是也没见她打过坠儿又把坠儿留下来啊。自己出身极为贫寒孤苦,又不能同情和自己一样起点的小丫鬟们。在这一点上,晴雯确实没有做到推己及人

    对于和她地位相当的袭人,晴雯毫不留情面地当面说出她和宝玉的云雨之事,并且骂其“西洋哈巴狗”。有人说这是晴雯看不上袭人的奴性,可是我总觉得晴雯的话里更多是含酸吃醋的成分。退一步讲,即使晴雯光明正大,这么骂和自己在一起的姐妹也是伤感情的,并且有人格侮辱的成分之内。袭人是有奴性,可是袭人的行为又何曾伤害过谁,妨碍过谁?在那个时代,难道非要像晴雯这样的奋起反抗才是明智的吗?

    对于比她地位高的小姐、太太,晴雯更没有谨慎靠拢,媚上攀爬的心思。宝钗来了怡红院,她抱怨:“有事没事跑来了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不得睡觉。”这边宝钗刚走,黛玉来了,晴雯又使性子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准放人进来呢。”把我们的林妹妹气得怔在门外,悲悲戚戚呜咽起来,惊动了花魂和鸟魂。如果说对小姐们晴雯是太任性了,在王夫人面前,晴雯也不懂举止收敛,王夫人对她的印象就是“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

    得罪小姐,小姐不计较;得罪小丫头,丫头不敢怎么样;晴雯最不该得罪的就是一群老嬷嬷们。晴雯被陷害,最明确的陷害对象就是王善保家里的。可是除了王善保家的,其余顺便趁机下话的人也不少。待到晴雯被驱赶之时,那些老婆子们都笑着说:“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睛了。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这群老婆子是群小中的大多数,墙倒众人推,正是他们,在晴雯被撵的关键时刻狠狠踹上了几脚。

    不看前路,不问归程,晴雯只知蒙着眼和宝玉混着玩,在她眼里,只有一个宝玉,其他人都如同虚设。宝玉给林妹妹传书信,她当使者;宝玉把衣服弄破了,她舍命来补;宝玉要被贾政问学了,她编谎言掩饰……如果说袭人的温柔是一张网,密密麻麻地想把宝玉困在网中央;晴雯的任性像是一扇门,引着宝玉向自由的天地越跑越远。她像是宝玉的一个铁哥们,铁得不分彼此,铁得忘却身份。她和宝玉是一类人,却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她硬是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硬是把自己当成了家的主人,她太相信和宝玉的情感强度了。我倒不是说情感这东西不可依赖,有时候它基本上是人生存的全部意义,可是,情感又是那么脆弱的一个东西,全身心地靠上去,可不就像靠在了一棵稻草上?

    正是对宝玉这份情感的这份相信,让晴雯以足够的安全感生机勃勃地在怡红院生长着。她的放肆、她的张狂、她的骄傲不在于凭借着长的好、也不在于手工做的好,而是对情的确信。

    同样,引她走向绝路的也正是她的性格:王夫人、袭人千方百计想让宝玉走在格子里面,晴雯却随同宝玉自由地在格子外放纵,如何让王夫人不恼怒?至于长得狐媚,不过是借口罢了,在懂得欣赏的老太太那里,是“模样爽利”;在道学家王夫人那里,就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像林妹妹”的妖媚了。

    晴雯的死,为“性格决定命运”做了一个很好的注脚。

    四、多情公子空牵念

    很显然,曹公是珍爱晴雯这个姑娘的,哪怕她身上有那么多的缺点。

    这份珍爱,不只是《芙蓉女儿诔》这篇诔文传达出的那种思念。赋这种文体太浮夸了,“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读至这些形容晴雯的句子,总让人觉得和接地气的晴雯不太搭边,更像是宝玉为了感动自己而作。

    可是,多年之后,宝玉走过青春,再来回看经历的人事,对晴雯的牵念就越来越不一般了。

    晴雯像是一面镜子,可以让宝玉回看到自己的青春,那么任性自然漏洞百出的晴雯可不就是宝玉自己?那么炽烈的真挚的情感,人生中还能有几次?

    长大了,成熟了,没有棱角了,懂得妥协了,可是何处寻找放荡不羁的青春?何处能觅义无反顾死而不悔的真情?

    再来回看芙蓉赋,“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所形容的,难道不是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真、纯、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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