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狸酱
来又如风
离又如风
――王菲《如风》
一
春天已经过去了,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已经过去了,我的生命,只剩下了冬天。
早在两周之前,你就告诉我要到南方去,你说想要现在海边吹风。我说海风是咸的,会硬化血管。你扇了我一巴掌。
第二天早上,你在房间收拾行李。你对着吃早点的我说,得几个月才回来。我咽完最后一口面包,说了声随便。
于是你走了,带着满箱行李,它们有春天穿的衬衫,夏天穿的长裙,秋天穿的毛衣,但你没有带冬天的围巾,你说用不着,你说用不着。你带走了洗发水,带走了润肤霜,带走了指甲刀,带了身份证和银行卡。你带走了除了冬天以外所有季节要用的东西,你带着北方,带着北方。
我下午出去散步,街心公园那里的鸽子不见了,老人们聊着落叶归根,我就猜想鸽子们回了南方,继续往前走,眼前是白岂岂地一片,路人形色匆匆,雪沾了他们的头发,我戴着你留下的围巾,呆呆地伫立在喷泉旁边。树上的叶子早落光了,但白雪让它们长了新的枝芽。孩子们堆了雪人,滚了大雪球。他们知道,每个季度都不能被辜负。我抿着嘴唇,转过身往家走。
当天晚上十一点一刻,你发来短信,告诉我,到了上海,我费劲地打出几行消息,又费力的删掉。最后,屏幕上只有“晚安”两个字。我深知没有什么事情比睡觉更重要。你没有回我,我于是定了第二天早上七点的闹钟,手机助手说,三个小时后闹铃的提醒。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冲了一杯咖啡,它冒着热气,贪婪地吸收着清晨第一口空气。我冲着玻璃哈气,这样就看见了楼下的街。路灯还没有灭,北方冬天的夜晚太长,闭眼睁眼,还望不到头。我替守夜的人担心,他孤身走去了黑暗,没有带电灯。街两边的商铺陆续来了门,街上又人来人往,城市恢复了生机。
我打开房间里的所有窗户,把咖啡放在窗台上,这风吹的我惬意,还不会硬化血管。 中午吃过饭,你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上海有多美,有多繁华。我慵懒的躺在沙发上,边嚼薯片边祝你玩的开心。你说南方的天气很晴朗,根本感觉不到冬天已经来了,你说南方的风也柔和,像用温水洗脸。我撕开另一袋薯片,提醒你小心被呛死,你骂我混蛋。
窗户外面,雪仍然在下,可我突然觉得好热,我想我应该是病了,但当看到满街行人都穿着冬衣时,我却有了一个念头。我于是换上T恤和短裤,出门上街。
冬的寒风无时无刻不在周围肆虐,然而我一点都不在乎。冬天就要过去了,鸽子和你也快回来了。南方还是南方,北方成了南方。路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我却想念乡下的萤火虫。它们躲在草丛里飞啊飞啊,但难免发出微弱的光,我逮住它们,放在透明的袋子里。它们发光,它们发光。
我听到冰雪落在肩膀上的声音,每一声都让我心惊,我开始跑步,越发地快,于是看见了路灯,它们越发的亮――夜要来了吧?
我十一点多才回得家,打开防盗门,只有早上冲的那杯咖啡在等我。凉了,凉的要命,我一口气喝完。
你后半夜给我发来消息:热得睡不着。我打了个哆嗦,裹紧被子。我知道,自己现在浑身发冷。
有的时候,人会渴望死亡,盼望着体会那种灵魂冲出躯壳的快感,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当生命的箭头指向黑暗时,请你结束主动它。 每天天黑以后,我都会胡思乱想,也许以后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也许你永远不回来了,我终于明白了不能承受的轻,轻得如鹅毛,轻得你,承受不起。
二
你决定留在南方,决定留在烟雨小镇里结束余生。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做如风――来又如风,离又如风。可是这风,却不只属于我。
冬天过去了,我的高烧早已退尽,朋友写信来安慰我,却只字未回。春天还没有来啊,冬衣还在身上啊,我39度的高烧,也没有融化河里的浮冰。黎明前的黑暗让人窒息,虽然知道阳光终于会洒在身上,但胆小的人还是会哭。我说,如果你在,长夜也可以变成清早。
你走后的第七天,我从城里搬回了乡下,我想去找那些萤火虫,让它们捎话给你,说我还在等你。可是那些家伙比我更懒,它们只有到夏天才会出来。但有些事是等不及的。我坐在草坪上给你发消息:我在。
你回了一个笑脸,让我保重身体。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明明感动的要哭,却又死要命咬着袖子,让眼泪倒流回去。我一仰头,倒在草坪上,早春的草叶嫩的要命,我想起了你,于是咬着袖子。
乡下的每一天都过的充实而自在,我不用假模假样的应付各种人或事,只安静的沏茶,听风,等你。我打开收音机,电台里放王菲的《如风》,她唱着“世事统统不过一场梦”,但有的梦终生醒不了。
北方巍峨的白雪啊,托出你捎去南方的信,可曾给我送达?在温柔的水乡里,有一位你曾经的子民,她也许正眼巴巴地等你呢。
说来也奇怪,你在北方的时候,我很喜欢过那种泾渭分明的生活,什么就是什么,有一点不合都不行。咖啡杯永远不能用来喝茶,吃西瓜的勺子不能碰哈密瓜;草纸必须配兼毫毛笔;蓝色牙刷不能放进粉色杯子里……我乐钟于挑剔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把那些微乎其微,渐渐演变成司空见惯。我知道事无巨细不好,可你从不阻止我。但自从你南下之后,我就不再那么挑剔了。泡茶的大杯子里常常冒着咖啡的香气;哈密瓜中插着很大的勺子;钢笔的涂鸦画满了整叠草纸;蓝色的杯子里有五彩的牙刷……有时候我看着这一切,发现自己变得那么消沉,也许就是它们催我回的乡下吧?
老院里的杨树好像要枯死了,我看着它的叶子一点点地跌落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亲手埋藏挚爱。我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你录了一段南方的雨声给我听,你埋怨初春的雨那么缠绵,好像一辈子也下不完似的。在那段录音里,我听到了你几声轻轻的咳嗽。
我发消息给你,让你按时吃药,你说无所谓,反正最多也只会再下五六天,咳嗽最多也五六天。我记得冲你发了火,也撕心裂肺地难受。我大口喘着粗气,想心平气和同你讲,但你,不再回消息了。
我看着那棵杨树开始慢慢枯干,一天赛着一天地瘦。我打算把城里的房子买掉,买一辆车,然后去往最北。我要初春寒冷的风都扑在我脸上,把一切理想都弃之脑后,留下足够的空间来安顿你。
南方四季是不是很舒服啊?空气里是不是有花香味啊?湿热的春雨有没有把庄稼吵醒呢?可是对不起,我要去北方。
我要开车朝东北驶去,那里有用围巾抵挡不了的严寒,还有一贯刺骨的冷风。是的孩子,南方四季如春,空气里有花的味道,春雨如油灌溉着庄稼……可是对不起,我要去北方。
突然,我想到了那棵老杨树,它是不是还扎根在院子里啊?或许夜里的风把它吹倒了吧?我叹了一口气,给你发了条消息:我没有家了。
三
你打电话质问我为什么卖掉房子,我说:“南方的雨停了吗?”
挂掉电话,收拾好了行李,把房子钥匙交给了它的新主人。其实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同时问自己:后悔么?我急步走下楼,深吸了一口气,扬头喊:“不后悔!”
你离开北方已有九天,我在第九天下午就准备好出发了。那天又下雪了,初春乍暖还寒,我却又换上了T恤和短裤。好吧,跟老杨树告个别吧。
我开车到乡下,令我惊奇的是,那棵杨树仍然把根深深地扎在土里,一丝放弃的念头也没有。我向它鞠了一躬,抱了抱它愈发干枯的树干,把脸贴在它起伏不平的树皮上,流下了眼泪。
我妈跟邻居说我疯了,得了妄想症,后来十百相传,她儿子已不在人间。那样再好不过,我希望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过一种谁也体会不来的生活。只是唯一的遗憾,我在北方,你在南方。
我突然想起了你喝下午茶时经常用的小圆桌,也许新主人用它来晾蜜饯了吧?还有那张专属你的写字台,也许现在是他孩子的书桌了吧?我为了藏酒而凿的暗格,也许被用来装私房钱了吧?那些我们的细节,暴露的一清二楚。你说过,有我的地方就是家,可现在我们都没有家了。
听说一个舞女的故事,在她死后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我不知道古人们说的六月飞霜是否属实,但于我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继续往前走,把窗户都摇了下来。我日夜兼行,只盼快点到北方。风吹的越冷,我就越发地放肆,每向前行一公里,心里就越有种说不出的激动,仿佛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即刻将冲出来。
我向路边的农人询问行程,他告诉我沿着太阳的方向。有的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更多的时候,我们明知方向,却又迷失方向。孩子如果累了,就给他一个苹果,芳香只要弥漫出来,他就会清醒;如果我累了,却只能喝酒,然后蒙头大睡。记得以前醉酒回家,你总要给我煲汤来醒酒,你一边削苹果一边用各种恶毒的话咒骂我。我说抱歉,请你原谅。
哎呀,你实在不会煲汤,又苦又涩,还夹些生米。可或许是我真的醉了吧,竟觉得这样的汤极好喝。然而现在我喝不到了。想学你的方法做汤,可怎么都不是你。有段日子,我实在想喝酒,但想来又没有人再为我煲汤,就忍住不喝了。
日历每翻一页,太阳就升起一次,无数次的升起又落下,只会让我更加想你。有时候会把以前的短信重头看一遍,揣摩着你发那句话时候的心思。我想变成你肚子里的蛔虫,温暖的栖居在你的心里。我要咬死所有会伤害你的病毒,让时光永远下去。
刚认识的时候,我惊讶于你美丽的容貌,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伟岸的正经人,当然,你也不是,所以我们才走到了一起。
车已经开到了辽宁,当驶过辽宁平原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我经过麦田,经过草地,经过渐渐解冻的河流,经过人烟稀少的村庄,我一直在路上,我从未有停下。但你知道,人越是往前走,就越会觉到自身的渺小。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执意要去南方了,一旦上了路,就不能停下。
沈阳已经过去,我也终于乏了。找到了一处服务区,边给车加油,边调整自己。你发来消息:到哪了?我闭上眼睛,对啊,到哪了?油已经加好,我付过钱,准备继续上路,出发时,我回了你的消息:远方。
凌晨上高速的人很少,或者说,在凌晨旅行的人很少。但我一点也不在乎,只为了贴近于远方,贴近于理想化的生活。记起你以前说过的话,突然觉得那时候才是最真的。你说,要在北方寻一块地,盖上一座二层小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说你太天真,这种生活只有在书里才会出现。你涨红了脸同我争辩,还说自己以后一定会过这种日子。而现在,南方的雨有没有停啊?
二月要结束了呀,你还不回来么?远处的夕阳一闪而过,你的背影一闪而过。我会拄着拐杖,和那棵老杨树一起,等你回来。
太阳从地平线处升起,你离开北方已经有十天了。这十天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说的更直白,我是在回忆你。回忆以前和你的记忆,回忆一种没有将来的回忆。
你说南方有新鲜的空气,有柔和的春雨,有每个季度里最艳美的花。你说,自己属于那里,属于南方。我喝了口茶,盯着你看了好一阵子,窗边的玉兰已经开了,你却说要离开家乡。
四
有一年冬天你咳嗽得厉害,不管吃什么药也没用,你说北方的空气让你难以呼吸,说有朝一日要和我一起搬到南方去。我笑着喂你苹果,又笑着看你吃完。给你盖了被子,然后互道晚安。那个冬天,几乎都是这样过去的。我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但你却真真实实地去了上海,我打心底里笑话自己,笑话自己的愚笨,笑话自己的后知后觉。北方冬天寒冷的空气,万万吹不到南方吧?你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拼命地寻找着自己的窠穴。
车开到了长春。相比于沈阳,这里明显更冷一些,我望着窗外如鹅毛般的大雪,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明知道不可以,但我还是摇下了车窗,伴着漫天飞舞的雪,低头啜泣。
……
“今天立春”你凌晨发来消息。
“立春快乐”我没头脑的回了一句。
北国在飘雪的时节迎来了春天,这春天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你说最讨厌在寒冷里问候新春,最讨厌立春的时候还穿着棉衣。也许有的人注定会走散,所以在一起的日子就显得很长。我像个不问世事的牧羊人,在绝望中等牺牲。
雪停了之后,我下车活动,在纯白的雪上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满足。走了一会儿,我突然瞥见路边有两节麦穗,它们来自前一年的秋天,来自你还在北方的季节。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拾起,于是我闻到了面条的香味。突然想起了外婆,她做的面条很好吃,也想到了你,你说你不喜欢面条。
以前小区门口有一家专门卖拉面的小店,你自己是从来不吃的,但每天下班回家时都会给我带一碗。于是吃的时候我就假装是你亲手做的。现在,我很怀念那味道。
打开广播,又是王菲的《如风》,她轻轻唱,我轻轻和。有时候觉得,周围的人都很像是风,没有目的地来,又没有目的地去,只留下了我一人,像是被放逐的天际。这种感觉若变强烈,就也想着当一回风了,与他们不同,我是有目的的风,我是要到北方的风。
不知道为什么,越往北走,我就感觉越轻松。你说过在北方最北处,可以摸到北极星。以前我不信,现在我笃信。那颗明星是有多忠贞啊,永远停在极点的上空,为所有离家的游子指明方向,我仰头看它,它永远亮着,亮着也笑着,笑着地亮着。像你,像你的眼。
你离开北方第十一天的夜里,我看见满天星星。
你又在凌晨发来消息:“北方的天气,适应得了么?”
“早点休息。”
我把车停在路旁,从对面便利店了买了一包香烟。为了你,我已经戒烟两年,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吸烟,看着从口中吐出的烟圈,我一时间释然了许多。既然已经上路了,那不妨走得再远一些。
突然间,我觉得有些乏了。钻进车里,躺在后排座上,借着月亮的光翻了两页书,其中有句话,让我浮想联翩:现在,现在已无往日印进的祖屋的院子里,思绪纷扬。一阵从岁月深处的角落里吹来了的风,抚着我的耳朵,轻轻告诉我:“她也经常思念过去。”
你可会思念过去?我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突然戳中泪点,突然想起了乡下的那间老屋,想起了老屋里的杨树,继而,我想到了你,想到了只属于我们的往事。那些梧桐叶铺满长街的季节,你如风般来过,我听见千堆雪融化的声音,又看到你南下的背影。
以前的我想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想拯救世界,想普度大众。而现在,我只想窝在家里,只想拥着你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只想为你一个人煮一杯暖胃的咖啡。成为世界的英雄一点都不好玩,所以我决定改变志向,只做你一个人的英雄。
有时候明明困的要命,但就是睡不着,我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场景,你站在金黄的麦田里,风吹着你的头发,它们和麦浪一样动,然后拉伸拉伸,就消失在秋天。
我躺在车里,用几件棉衣裹紧了自己。你说你很怕冷。我还记得以前过冬,你最喜欢把脚放到我怀里,说暖流会从下而上地蔓延,我笑着看你,偷偷挠你脚心……
夜已经深了,南方的湿热,会不会也从下而上地温暖你呢?
我关掉电台,安然入睡。
五
车在半路上抛锚了。
我用手机定位,发现自己在长春附近。苦思冥想一阵,发现正巧有一位高中同学在这里生活,就兴冲冲地打电话给他,请来帮忙。
车修好后,我由他带领,进了长春市区。街上的确人来人往,商铺的确车水马龙,行人的确欢声笑语,可这一切和我没有关系,毕竟热闹,也只是他们的。
“你还要继续上路?”
“你知道了?”
“嗯。”他看着车上的摆件很随意的说。
“我还要继续上路,我的目的地不在这里。”我示意他不要把摆件掰断。
“那也好,但先喝杯咖啡再走吧,老同学这么久不见了。”他歪头看我,终于把我的叮当猫掰了下来。我斜眼看他,他抱歉地笑。
咖啡和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在不同人的手里,同一产地的咖啡,也会散发不同的香味。我喜欢北方人做的咖啡,喝到口中有硬度的,那种液体与舌头的碰撞,会让身体也随之兴奋,我不喜欢加奶加糖,不喜欢用任何添加剂来破坏它本身的香醇。也许像我一样的“乡巴佬”永远不理解大城市里人们的生活方式,我只是一个旅人,一个路过故乡如他乡的旅人。
“你不应该陪着她么?”
“不了,她一个人反而更好。”
“那待在北方不好吗?”
“太躁,出来遛遛。”
“还买掉房子?”
“车会白送给你?”
“好吧,你的选择我也决定不了,咖啡喝完了,出发吧!”
我向他道谢,拿了车钥匙和叮当猫出门。街上突然下起了雪,我盯着纸片大小的雪花看了好一阵。冬天还没有走吗?它还要再粉饰太平世间吗?
我开车上了高速,公路到处弥漫着寒冷的气息,雪花拼命的敲打着车窗,想要进来取暖。我不住地打寒颤,长长地出气,我看见白色的雾从口中喷出,也看见它们在车窗上变成液珠,就这样,我又想到了你,想到了那条你落在北方的围巾。但你的手还会发冷吧?没有我给你哈气,还能习惯吗?
哈尔滨明天就到了,接着要穿过松嫩平原,我还会经过黑河,最后到达中国的最北――漠河。离我从北京出发,已经过去三天了,而离你到达上海,已经快十二天了。十二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至少我明白,原来生命之外,还会有更美好的东西。
第四天,凌晨三点,我到达哈尔滨。一路走来阔叶林越来越少,树木越发地傲娇,把叶子变成了针。我知道我离远方更加地近了。
中午在郊区的小餐馆将就,东北人大都很直爽,给的饭份量也足。据说在东北,如果食客们把某一盘菜吃见了底,就说明店家待客不周;而如果像南方人那样上小而精致的菜,食客是会掀桌子的。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胡吃一通,就抹嘴走人。
我想下午再出发,想等太阳光足了再上路,于是就钻进车里眯了一会,睡得正香,你打来了电话。
“我有点累了,好想哭。”你语气平淡。
“想哭的时候,把眼睛闭上,狠狠地咬牙,眼泪就会倒回去。”
“……那我想你了!”
“我会回来。”
“那我等你,你一定记得。”
“你等着我,我一定记得。”
挂断电话,我起身上路。
车一直开,仿佛永远不会停。我打开相机,把沿路的景像都记录下了,这对于北方人司空见惯的白雪,在南方人眼中却是稀奇。下雪天赶路的好处是不会有车挡着你。虽然很危险,但我还是不断加快速度,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到黑河。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风了,来又如风,离又如风。你的模样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楚,我又想起了那些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想起了那些入微的细节。你说西街的馄炖很好吃,老板人也是很热心;你说邻居张大爷每天早上都吊嗓子,总吵到你休息;你说那么多细节,只有两个人一起才能分享。
打开电台,主播正在连线听众,我打通电话,顿了顿,说:“我想点一首王菲的《如风》,献给那个远方如风一样的人。”
尾声
你离开北方第十三天的夜里,我到达了黑河。只要再走一天,穿过额木尔山,就是漠河了。车外的雪已经连着下过了白天和夜晚,却一点停息的意思也没有。我曾经想给你带一小瓶北方的雪,想把雪里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但终于不能。我偏执地朝着一个目的奔去,偏执地认为远方有我想要的东西,请原谅我不告而别,请原谅我不谙世事,请原谅这个世界,请顺便原谅我。
额木尔山就在不远,为了补充体力,我到附近便利店里买了一些食物。回到车上,听见手机响,打开,是妈妈。
“妈?”
“院子里的杨树,今天下午枯死了。” “嗯。”我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留着它,我要亲自和它道别。”
“好,你早点回来,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
我的杨树刚刚枯死了,鼓励我远行的杨树刚刚枯死了。我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把注意力又放回到方向盘上,一鼓作气,开车上路。
你发消息给我,也告诉我杨树死了。我给你回电话,说:“我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一路的风尘仆仆到底值不值得,但你请放心,纵使人生颠沛流离,我最后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
第二天下午五点,我到达漠河。看着身后的土地,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接着转过身,冲北方大喊,喊到嗓子变哑,喊到躺在雪里哭泣。
我问过路的人,这里可是中国的最北。他说不是,中国最北的地方不在漠河,而是漠河以北。它的名字,叫北极。
“北极?”
“北极村!”
我于是决定去那里!
正准备出发,你打来电话。
“在哪?”你声音愈发虚弱了。
“漠河。”
“漠河?是最北的地方啊!你是不是该回来了?” “对不起啊,漠河不是最北,最北的地方,比漠河更北。它叫北极。”
“北极?”
“中国的北极!”
“还得多久?”你喘着粗气。
“两个半小时。”
“我等不及!”
“等我。”
等我到达北极,就坐飞机去南方,和你一起耗尽余生。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出发了。
车窗外的雪又开始弥漫了,它们把一切都装饰成白色,我有些看不清路,但勉强还能前进。只要再撑两个多小时,就会到达北极,到达远方。
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或许也会像我妈一样说,她儿子疯了。其实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什么要买掉房子,要来这样冷的地方遭罪,但心里却反复有一个声音催我出发,让我向北。
周围一片死寂,没有鸟鸣,也没有花香,没有生机勃勃,也没有绿草如茵,只有雪,只有白色的雪。这气氛让人压抑,但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了,油门踩到底,只想快点到达。
晚上九点,我到了北极。其实汉语真的很美,尤其是有些地名,细细琢磨,真的引人联想。北极,北极。最北的最北,最美的最北。以前的人们应该会常常思考吧?世界的最北端到底会有什么?那里是否四季如春,是否气候温和。我以前也这样想过,也这样向往过。现在我真的到了北极,抬头看见的,只是星星,低头一瞥,满地白雪。我在车里躺着,透过天窗看那些星星。它们可真漂亮啊,可真美啊。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你,急忙跳起来,准备打电话,恰好你打了过来。
“喂?”我轻声说。
“……”
“喂?你说话!”我好像感觉有些不妙,于是大声唤你。
“是我。”我听出来,是你的母亲。
“怎,怎么了?”
“她走了,就在刚才。念着你的名字走的,很安静。”
手机跌到了地上,两行泪水从眼角渗出……
你终于没有等到我回来,也终于没有抗过病魔。记得以前你冬天老是咳嗽,动静大得吓人。我虽然着急,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肺癌。你去南方养病,却也只是抗了十四天。你真的很像风,来去都像风。
还回去吗?还去南方吗?我扭头望去,遍地高山。雪下得更大,星星闪得更亮,风也吹得更急,而我的生命,只剩下了冬天……
“南山南,南方有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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