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二期【漂泊】
归来
1)
撕下第一页回旋的风,日子就跳到了秋天------这一般是形容北地的秋季,江南的秋天通常是一场雨开头的。
春天的开头其实也是烟雨,而且名气比秋天更响。戴望舒笔下走过丁香姑娘的雨巷,陆游听到杏花叫卖声的那个雨后清晨,大约都集中在春天。江南的雨,其实有点春秋不分的,一样的细,一样的酥,细得如同粉也似的白雨,像炊烟迷茫,像山林间风吹来的三弦声,缓慢的,单纯的重复的牵扯不断,秋雨褪掉的只有颜色和弯弯瘦去的河流。水瘦了,芭蕉叶只剩下寂寞的绿。长江的小洲---蛾眉洲,沿堤的石埠深沉了起来,下河浣洗提水要走十多级台阶和一级滩堤,夏天只要八级台阶就够了。流水是无色的白,将小洲托住,两岸四周的堤坝护送着流水,大堤上的屋舍楼顶远看去是一些点和线,一层层漂泊在空白的烟水中,这些点和线衬托着天宇的背景将空白填满。
雨中不败的色彩大概是芦苇,远远近近,飘飘洒洒,浮萍似的在辽阔的天际中漂荡,到江滩边汇成一道流淌色彩的河。像一轴一轴的黄云在斑驳的黄叶与绿叶中间绽放一种白发苍苍的弧度美。从遥远的云朵里流来,又流向遥远的云朵,秋天的芦苇呈现出她别样的美丽。
多年前这样的一个季节,九岁的我与母亲正穿过这片芦苇林,和她到河对岸的姨妈家,再由姨妈的陪同去安庆看“神医”。秋雨后的碧空一尘不染,河流裸露出的无边洁白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芦苇花不似苇海里枝叶那般喧闹,只是在微凉的感觉中,送一丝丝润滑过来。
放牛的在江滩下一阵放牧后,滩涂上留下来的一道道牛蹄的轮廓印坑,渗着一盈浅浅的水,看来既觉得深沉,又觉得轻润,潜意识下还觉得有点儿落寞。老人们所说“牛蹄坑里淹人”故事的遥想,大约也就这些深沉的地方。
母亲走 在我的身后,经年的病疼使她的步伐里刻入岁月的痕迹,起伏的背影在芦苇林间,显得柔软又坚韧,密密的芦苇林间,苇杆苇叶变黄了,可苇杆依旧挺拔向上,太阳折射出闪闪烁烁的金光。随着我们脚步的移动,它也缓缓穿行,流淌着不可言状的神韵,一任饱经沧桑的笑脸在餐风露宿中灿烂,感受着江洲的博大、宽厚和深沉。忽然间,芦苇丛中传来一声“叫唤”。一只幼小的白鹭从密布的芦苇荡里游了出来,晃荡没几步,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嘿,苍茫茫的一片灰白里,也是生机勃勃之地呢。我也分享着它的快乐,我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芦苇林中,天垂暮了,留下一味红黄的颜色。我甚至听得见江风吹过我身畔发出的呜呜声响,还有我们踏上枯叶的“咯吱”声响。
秋天的芦苇林在风里摇曳着一片无边的苍茫,母亲的手柔柔的抚摸了我的脸,酥酥的,痒痒的,母亲总会不经意间念叨盼望着我早日长大成人。我小小的脑袋仰望着芦花飘飞的蔚蓝天际,想着哪一天,也这样去远行。轻便的行李,途经很多站,在起程的时候却说不清要在那一站下车。远行的意义不知道在哪里,更不敢想回程时的落寂。想就这样永远跟在母亲身旁。甜蜜与忧伤溢满了我小小的心房,这是母亲不知道的。
不久,我们在姨妈的陪护下,转乘约两小时车程到达名为磨山,一个隶属安庆下辖的地方,见了传说里富有传奇人生经历的“神医”。据说“神医”出生在那风雨飘摇的年代。
幼年,衣不果腹过着困顿的日子,靠给地主在山林间放牛勉强度日;青壮年时,某个春雨天,他扎着头巾,穿着粗麻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卷着裤腿赤着脚持鞭条牵着水牛去耕田。水牛匆匆迈着蹄,嘴巴上栓着牵绳,望着沿路的嫩草,流丝丝口水。
还没有来得及扶犁吆喝,翻开休眠一冬的泥土,一队黑衣人影子一样的过来,像猎物一样围住了他,拿麻绳背捆着他双手,推推搡搡走出田埂,水牛低头呆立,连哞哞叫声都忘记了,四蹄原地打旋,蹦了一个屁。从此他也了无踪迹。没有人知道被抓到哪里,抑或发生了什么。
很多年以后的八十年代中,他突然又回来了。骤然的消失,突然的归来,本身就极具传奇色彩。在岁月的阴暗之处,不知道隐伏漂泊了多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粗麻农衣脱了下来,农具也丢了,取而代之是书卷,穿着一领蓝衫,长褂外套没有一丝褶皱。手腕上戴着一挂珠子,檀木光泽的珠子上度有一层莫可名状的光芒,据说是开过佛光。像一个得道的高人,又回到了家乡开始了他的征途。
于是那一段在漂泊中消失的岁月,也从这串珠子间串连起来。据说是动荡的早年间,他确是蹲过监狱充过壮丁,因人诚恳好学,机缘巧合下援助过一位游僧,也许是这样的一个无心插柳,又或是天降大任于是人也。那位游僧精于医术,常可遇不可求地行走民间因缘施救,并且将医术传授给了他。在时代的浪潮里几经沉浮,学有所成,回乡后依然柄持某些仪式感。
初一十五,举家吃斋念佛,谢绝出诊。而他本人这两天也会随车出远门,据说是拜见师傅,砥砺医术。因确有医治好的病例,收费或许也公道,且过于传奇的经历,“神医”的名号越传越神,越传越广,一时间大江两岸,病患纷至沓来打听医治。
于是姨妈带着母亲和我一起来寻医。“神医”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穿,微微笑着很满意的样子。没有太多的耽搁,吩咐助手抓了好几副药。
没有想到会下雨! 处在江滩下或浅渚高头的那片芦苇现在还很茂盛,花虽未怒放,树叶却也不曾凋落------就像我们的心情,总会有开放和凋谢的时候,不是吗?
神医说,按此方子服用七天,十四天为一个疗程,一个疗程之后即可见疗效。
可是一个又一个疗程之后,既不是秋,也未见冬寒,不变的只有芦苇花的的颜色,迷蒙烟雨里强装笑颜的白茫茫如雪。乐观坚毅的母亲,也掩饰不住满脸的凝重与失落。
没有想到“神医”的药方没有疗效!现在我恍惚看见一只鸽子穿过屋檐下的雨滴,孤独在落在木门的阴影里。鸽子对面是一罐快熬干的中药,我依偎着门槛,一只四眼小灰狗紧跟在我声边,水溜溜的眼眶里像是载有事。眼眉上那两点星星似的黑点,倒是让它显出别样的神气。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的嗅着我的脚尖,像是很依赖我的不肯走开,我把头悄悄地瞥到门缝外,高处的天上,一朵流云极像一只狗,圆脑袋。立耳朵,长尾巴还顽皮地吐舌头在奔跑嬉闹。我抱起小灰狗盯着云看,直到那朵流云被风撕扯成一团说不出的怪样子。日子悄无生息从指缝间流走,了无喧嚣,不兴波澜。母亲生病了,我和小灰狗都变得懂事乖巧。只有芦苇如斯浮萍也似的在辽阔的天际之外流淌,芦花摇曳在远天之下,也许只有芦苇知道,它心中藏有多少无人诉说的秘密与忧伤。
我再没有踏进那片芦苇林………
2)
多少次,我从这样的梦境里醒来,秋风吹过,赭色的草色根边带着绿意,在我的足下延伸, 一簇簇芦苇花便随风荡漾,团团绒毛或远或近的飞舞着,远远望去,似云似烟。偶尔几只水鸟飞过,伴着丛丛流苏似的金黄色芦苇花和着夕阳,流淌着一股恬静浪漫。我仿佛闻得见芦苇的幽香,透过芦苇间隙,看着那タ阳红黄的光线,恍惚间看见那一根根的芦苇在タ照下熠熠生辉,一路伴随着我……我醒来,怅然打开了窗户,窗外是喧嚣、灯红酒绿的城市,充斥着世人的浮华,我知道,我的灵魂还丢失在那里,在那条芳草萋萋的江畔,那里隐藏着我的一切欢乐与忧伤。
有位哲学家这样说过“ 人,只不过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因为人和芦苇一样,脆弱又坚韧,渺小又倔强。那些或老或死或枯或败或眠或藏的芦苇,仿佛像是一群自由的精灵,在远离世俗的淡泊中,独自守护江畔的一方热土。她们深深的根深深扎入地下,根须紧抓看流沙,茎叶阻遇看洪水,瘦瘦的筋骨迎风摇曳。秋来芦化开,像提前下了一场大雪。三分水色一片白云,剩下的几分是明净辽远的秋空,如梦似幻的空蒙一直绵延到水天相接的远方。显示着生命里最本质最优秀的部分,朴素而努力。芦苇亦是有不灭的灵魂。
如今,母亲早已远去,我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早已褪去青涩的模样,穿上时尚的衣裳喝着咖啡,学着市人的样子,经过一个又一个热闹的街,心底却有种萧索感,直到我在郊外的不经意间,看见太阳坠落在芦苇丛中的画面。芦苇以无穷的韧性醉倒了秋风,我毫无顾忌地沉醉在这美景之中,摘一支芦苇花,偎在脸上,柔柔的、酥酥痒痒的,好似童年的记忆。
又是一个这样的季节,节令在大地上流转,白鹭在田野河流深处飞行,一朵朵白云从滩渚间生起,芦苇花随风飘逸,想那一片片的风景,摇曳在家乡的秋冬季节。有什么植物能把毛茸茸的花,撑过一个又一个清冷的黄昏且不褪色,与寒冬深情地去握手,整个芦苇林,柔顺中隐含着傲骨,已然跨越清冷,以无穷的韧性击倒了寒风。不知是芦苇花温暖了残阳,还是落日渲染了芦花美?不如就做一只芦苇吧,在无尽的漂泊岁月里向下扎根,向上生长,自由自在漫漶在辽阔的碧空里、烟雨里......终于,我不再畏惧回程时的落寂,我也终究归到这里。
她们,都走在秋天归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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