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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粉笔,认真的在黑板上写下《我最爱的XX》几个大字,然后面对着教室里一双双清澈的眼睛说:“同学们,这是我们今天的作文题目,大家可以写自己最喜欢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或者别的亲人,用你们最真实的情感写出他们在你们心目中的形象和对你们的爱。”
“好 !”
教室里传出孩子们清脆的回应声。
我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这座小县城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教师这个职业是我早就向往的,我喜欢孩子,每一次面对他们纯净的眼睛,都感觉心里像被清泉滋润了一样。当一个孩子王,我感到有一种被尊重的骄傲。
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翻书本和文具发出的碰撞声。我用眼睛环视了一下教室,孩子们有的在凝神思考,有的已经唰唰唰开始书写起来。我的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了一周,最后落到了后排一个男孩子的身上。他身子伏在课桌上,眼睛瞟着窗外,看样子心思又飘到别处去了。我皱了皱眉,班上二十二个学生,唯有这个孩子最伤脑筋。
我观察了几天,这个孩子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虽然个头不低,但看着有些瘦,很单薄的样子。他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没有整齐过。很多次都是快要上课了,他才慌慌张张地跑来,脸红脖子粗的。刚开学几天,我就看出,他上课总是心不在焉,作业也是写得乱七八糟,你不仔细看都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作业要按时完成,他依然是我行我素。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总是躲躲闪闪的,似乎还藏有几分敌视。我隐隐觉得,这孩子心里好像隐藏着什么。
能有什么呢?
这在我心里始终是个迷。
我移步走下台阶,慢慢踱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问:“郭成同学,你为什么不写呀?” 他今天的衣服还算整洁,一件藏青色的夹克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有点滑稽,深蓝色的裤子,星星点点粘着许多泥巴。看我问他,他把脸扭到一边,不做声。“老师,他根本没拿本子。”坐在他旁边的小女生张晗,把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向我报告着。又是这样,不是没笔就是没本子,总会有各种理由。我的心头泛出一丝不快。
我咬了一下嘴唇,很快稳定住了情绪。我知道,对于这样特殊的孩子,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一点点攻破他。
我伸出手,试图先拍一下他的肩,想通过这种亲密的举动来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的肩,他就嗖地站了起来,嘴里还发出一声大叫,身子像个大号壁虎似的贴到了墙壁上,反倒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有些愣怔,就只是轻轻拍了他一下,为何他的反应会那么大,好像如果可以,他能把墙壁捅个窟窿跳出去。
教室里无数双眼睛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已经有很多孩子在交头接耳,好像都忘记了这是在上课。我努力摁住心头的不快,对墙壁上贴着的“壁虎”摆摆手,让他重新坐下。回头从讲台上拿过来一个本子,放到了他的课桌上,转身又回到了讲台上。
四十分钟很快,走进办公室,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猛灌了几口,从厚厚的作业本中翻出了郭成的那个本子。
办公室里林如正在备课,她翻起眼睛看看我:“哎呀,我们的小雨老师是不是被刺激到了,看你脸色好像不对劲啊!” 我苦笑一下,算是对她做了回应。
林如是一个老教员了,现在教的是三年级的语文。她嗓门大,说话爽快,在我面前总是一个大姐姐的样子,我和她关系很好,她也对我说起过郭成。那个男孩子吧,看着也不笨,也一副老实样,就是不知道为啥,心思就没在学校,成绩总是拉班上的后腿,你怎么劝都好像对牛弹琴,还动不动就迟到旷课。 那没家访过吗,他家啥情况? 哎呀,我的小雨老师,这样的孩子你以为会有什么好家长,谁愿意去,弄不好还要落一肚子气。对了,好像刘芳老师去过,回来气鼓鼓的,问什么她也不说。
我也听说过一些情况,就是孩子学习上有问题老师去家访,反而遭到家长的一番指责。看来都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我倒要看看,这学期的第一篇作文,郭成到底都写了什么,我能不能通过作文寻到其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可当我打开作文本只瞄了一眼,就呆住了。想来是我送给他本子的缘故,作文本子上的字倒比平时工整些,不过那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我最喜欢的是我家的狗狗——黑黑,它一身黑色的长毛,挨着它闭上眼睛,就像躺在妈妈的怀抱里一样。
我忽然有种想骂人的气愤,这是什么熊孩子呀 ,竟然把狗和妈妈放在一起。我愣愣地望着那几行字,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久以前。
我从小是在福利院长大,没有自己的爸爸妈妈。在我五岁时,被我后来的妈妈领回来了家。我清晰地记得,妈妈那时很漂亮,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高高耸起的鼻梁,我一见到她就感觉很亲切,好像早就认识了。她摸摸我的头,对我说,我叫杨丽萍,你以后可以叫我姑姑、阿姨、妈妈……反正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叫。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共同的家,你也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她身边站着她所谓的丈夫,一个头顶近乎足球场的男人,也满脸笑容地望着我。
我当时可不愿叫她妈妈,虽然她给了我一个家,她的笑容也很温暖,有妈妈的样子。可妈妈这两个字太庞大,一到嗓子眼就卡住,我就改口叫她们姑姑和叔叔了。只是几个月后,他们两个就离婚了。
那一段时间,姑姑好像生病了,脸色蜡黄,她躺在床上不起来。叔叔黑着脸,总到很晚很晚才回家,动不动就摔盆打碗的。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猛地被一声刺耳的破碎声惊醒,于是听到了从他们房间传来的咆哮声:“你为了她,竟然把我们的孩子做掉了,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我还是你的男人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是叔叔的声音。
“你小点声,不要让小雨听见了。”姑姑小声哀求着。
“听见又怎地,这破日子你愿跟谁过就跟谁过,我是不奉陪了!”随后我听见门咣当响了一声,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寂静。
我支楞着耳朵,好久才听见隔壁房间传出姑姑嘤嘤地哭泣声。我摸黑下床,赤着小脚跑到了他们的屋里。暗影里的姑姑停止了抽泣,蜷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摸索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凉凉的,微微有些颤动。我趴在床沿上,泪水开始往下淌,终于控制不住冲她大喊:“妈妈,妈妈! ”其实,那两个滚烫的字早已在心里酝酿了无数遍。她身子一颤,一把把我揽进了怀里,几滴冰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后颈上。
从那以后,家就成了我和妈妈两个人的家。她很少在我面前愁眉苦脸过,脸上总会挂着笑。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在公园里,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又蹦又跳,一起唱,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直到去年那个雪夜,她因病离开了我,像一朵花开败在了泥土里。而我这颗小苗,也大学毕业,当了一名人民教师。在我心中,妈妈是最神圣的,这个位置谁也无法替代。
如今,我的学生竟然把妈妈的怀抱和狗相提并论,太不可理喻了,简直是玷污了妈妈这两个圣洁的字眼。再说,五年级学生写的作文,就这样两句话,他应付谁呢!
我忿忿地把他的作业本往旁边一抛,黑着脸批改别的作文。
林如看我的反应有些诧异,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瞟了一眼作业本,郭成那两句不着调的作文就被她尽收眼下。
“哎呀,小雨,我看你是太认真了,就这你至于生那么大的气 吗! 你还没见过他不像话的时候吧,有一次据说他脸上全是锅灰,就那还是一节课上完了才跑来,对别的学生影响很不好。他的衣服上还总有一股怪味,学生们没有人愿意挨着他。”
还真是这么回事,孩子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交朋友,他好像也习惯了,总是独来独往。挨着他的小女生张晗是一个性格很温柔的女孩子,可也已经好多次对他提出异议了。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才会造就出这样的孩子?我在心里幻画着他父母的样子,不断地打着问号。
“现在上面提倡让每一个孩子都接受教育,我看像他这样的,还不如早早辍学呢 ! 你也不要太较真了,学好学坏是他个人的事,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坏学生,就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你刚刚参加工作,这种经历还很少,以后就会明白,真的不能像你在学校时那么单纯了。以后你可能还会碰到很多这样的情况,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人和人的思想是有一定差距的。”
是啊,人和人就是有区别的,这话我信。就像班上的杨辉,王灵秀,他们也是家庭条件也不好,衣服大多也很破旧,但他们整体上都很干净整齐,学习上也很优秀。郭成的学习成绩根本就无法与他们相比。林如的话就像一粒种子,落到我的心里迅速生根发芽。我扭头对林如笑笑:“林大姐,谢谢你的开导啊!”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放任了郭成的一切,尽量忽视他的存在。比如,他的作业依旧是潦草得看不清,有时作业本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就像拿灶底的灰涂抹了一样。有时候上课铃响了好久,我已经站到讲台上,他才呼哧呼哧地跑来,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这些,我都佯装没看到,对他听之任之了。
我更加努力备课,认真讲授,尽量以和缓的语气面对我的学生们,努力让更多孩子变得优秀。同时我也控制自己不再过分关注郭成,避免他的行为影响到我的情绪,从而影响到我们班整体的秩序。
不久我就惊喜地发现,对他关注少了,班级的秩序反倒改观了,除了偶尔张晗来告状以外,别的一切都相较好转。我暗下安抚张晗,告诉她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其实内心对她有些愧疚,十分同情这个小姑娘,可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我偷偷为自己能及早地感悟而沾沾自喜。是啊,没必要要求一切都完美,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果。我甚至还想了一个妙计,等年底考试时,我可以劝郭成请假一天,他既然不看重学习,放他的假或许他还会兴奋不已呢!这样我们班级的平均分数,因为少了一个低分,侧面来说已经提高了我们整个班级分数的平均值,真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事。可是这表面的平静,最终被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
我们所在的学校坐落在离县城还有五六里的农村,校园虽然不大,但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院子中有十几棵钻天白杨树,除了冬季,几乎全是遮天蔽日的绿荫。只有东南角一个一千多平米的操场,是学校最明朗之处。
一场肆掠的大风雨过后,校园里有几棵大树被风雨刮得东倒西歪,有的已经连根拔起。校方找来掘树的工人,把倒伏的树木全部掘出,简单整理以后运走。校园里留下的是被风雨侵蚀后的大片狼藉,残落的枝枝丫丫和一些大风刮来的各种垃圾,让学校看起来像一个年迈的老人,皱褶满布。
因为恶劣天气,学校也因此放了三天假期。开学第一天,校长就给高年级的老师布置下任务,让老师带领学生清扫战场,顺便把操场上的杂草也收拾一下,让学校恢复以往的整洁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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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也分到了一些任务。就是负责把东半部教室门前和操场清理一下。得到这个消息,孩子们热情高涨。被禁锢教室的他们,在书本中被压制了天性 ,像一只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早就希望挣脱束缚。这次虽然是让他们出来参加劳动,但在他们看来,不亚于给了他们肆意撒欢的好时光,校园里到处都是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笑声。
“你们看,我捡的这个树枝像不像猪八戒的钉耙!”
“哎呀,你们快看,这个树叶像不像蝴蝶?好漂亮啊!”
“这是谁扔的臭瓶子,里边装的是什么,你闻闻,都馊了。”
“我才不闻呢 ,恐怕是孙悟空尿得尿吧!”
孩子们笑着,闹着,争抢着打扫着。郭成今天表现的特别兴奋,拿个小簸萁往垃圾桶里运垃圾,跑得贼快。我脸上带着笑意跟在他们身后捡漏。一节课的时间很充足,只要把这里清扫干净,我愿意放任他们,想怎么玩就随意吧!
有几个孩子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看见我站着远处看他们,调皮地对我吐个舌头,做个鬼脸,然后赶紧表现一下。
大树伐倒后的残局一点点减少,树枝和树叶也一点点被清理掉。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树叶,我的思绪又晃晃悠悠回到了过去。
“妈妈,你看,我捡的这些叶子,多像一只只蝴蝶。你快看过来看,这个像不像蝴蝶翅膀?”
“真的好像呀 ! 我女儿好有眼光。”
“妈妈,这些叶子掉落了,树会哭吗?它疼不疼?”
“乖女儿,树叶落了化作肥料,明年就可以长得更加茁壮,你看它们落下来时跳的舞多美!”
“妈妈,以后我们每年这个时候来看它们好吗?”
“当然可以了,你还可以选出来最漂亮的叶子留个纪念。”
是啊,树叶落了还会再生出来新的,可这些落叶已经无法滋养它们的根基。我的书中至今还保留着好多漂亮的树叶,妈妈却再也不会陪我捡拾美丽了。
“小雨老师,校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一声呼唤把我从旧时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三年级的刘芳老师,我连忙应了一声,回头嘱咐学生班长,让她领着同学们把剩下的部分打扫干净。
还没走到办公室,王校长就笑着走了出来:“小雨老师啊,我可听说你表现的真不错,把孩子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脑海里忽然闪出郭成的影子,立马感到羞愧起来。
“今年的‘教学能手’评定,你可一定要参加,这几天抽时间把材料准备一下。我可看好你呀!”
“王校长,这……”面对王校长的厚爱,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老师,您快…快点…过来,郭成和李云龙…打起来了! ”班长王云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我的头嗡的一声,刚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顾不得和校长打招呼,我迅速向操场奔去。离老远就听见孩子们的惊叫声,我浑身的血液瞬时汹涌起来。
操场的空地上,还有几处遗留着没有清除干净的草棵子,像光洁皮肤上一块块丑陋的疤痕,很是扎眼。郭成和李云龙的两个人的身子在旁边正打得不可开交。别看郭成有点瘦,看着单薄,这时候却生猛得像一头发狂的小豹子,用力揪扯着李云龙的衣领。李云龙也是个有点调皮捣蛋的男生,他的体格看起来比郭成壮实许多,今天却明显是落了下风,脸上、鼻子上全部都是血,身子也在郭成的撕拽中好像晕头转向了。郭成看样子也挂了彩,下巴上明显是两道渗着血的红印。
“快住手! ” 我喘息着跑到跟前,用力扯开郭成的手,对着他吼道:“你这样野蛮,还像是学生吗? ” 郭成根本无视我的呵斥 ,趁空又往李云龙身上捣了几拳。太不像话了,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了,我气愤地上前推了郭成一把。郭成冷不丁被推,一时收不住脚,身子噔噔噔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睛里却还像燃着一团火似的逼视着李云龙,好像时刻准备着再和他一决胜负。
我心里的怒气像足压的锅炉即将爆炸,这时也只能按压住怒气,从兜里掏出纸巾捂住了李云龙还在流血的鼻子。在两个刚刚赶来的男老师的帮助下,把李云龙和郭成送到了校门口的诊室。
虽然已是秋天,风也带着丝丝凉意,但我早已是浑身汗湿。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就是把看护的责任交给了老师,如果孩子在这里出现什么问题,我这个当老师又该怎样向家长交代。
所幸李云龙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碰撞鼻子导致的鼻黏膜轻微损伤出血。医生认真清洗后,开了一些止血和消炎的药,嘱咐按时服用两天,也就无碍。郭成脸上那两道血印,有可能是打斗时被李云龙的指甲划破。医生也给涂了消毒药水。从诊室出来,我身体像抽了脊髓般柔软无力。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第二天一早,李云龙的妈妈,一个个子不高有点肥硕的女人,跳嚷着来到学校,一定要给李云龙讨个说法,严惩那个打伤他孩子的罪魁祸首。
“我们把孩子送到学校,你们却连孩子的安全问题都不能保障,让我们做家长的怎么放心。我儿子的鼻子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他们家必须负全责。” 胖女人的小眉小眼在她那张胖脸上飞速地跳跃着,嘴巴像一台拖拉机不停地轰鸣。
我心里暗暗叫苦,真照林如所说,碰到有些家长你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更何况李云龙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打,我也感到理亏,就只能由着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数落。我极力陪着笑,歉疚地给她做着解释,直说得口干舌燥,感觉哈口气都能燃起一场大火。那一刻,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躲避一时。
李云龙的鼻子已经看不出什么问题,他在一旁使劲拉着他妈妈的衣袖,小声哀求着:“妈,你走吧,回家去吧!”
“你就是个窝囊废,个子不小。我今天倒要看看哪个是郭成,问问他,为什么要打你!” 李玉龙妈妈的身子滚圆,像个装满粮食的大尼龙袋子,却灵活得像个跳蚤,在教室里蹦来蹦去。我都有些纳闷,那么胖的体型,她是怎么做到跳跃自如的。我以前接触最多的女人是妈妈,她的声音银铃一样,说话也是和风细雨的。我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女人。
事情我大概也弄清楚了,昨天的确是郭成先动手。郭成的家长没有来,郭成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瞅着李玉龙妈妈凶巴巴的样子,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他应该是害怕那胖女人过去揍他,但我也看见,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攥成了拳头。
呵呵,还不服啊,你不服气站出来呀!捅出来这么大的篓子,还没有杀掉你的扈气 ! 看着郭成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上前一把把他拎到胖女人跟前,看他打架时的英雄气概还有几分。
学校里很多学生都已经陆续到校,叽叽喳喳把门口和窗户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得议论着眼前发生的事。
王校长和另一位代课老师闻讯也赶了过来,疏散了门外的学生。王校长费了百般口舌才把李云龙的妈妈请出了教室。临走时,胖女人又留下了话,如果李云龙的鼻子以后出了什么问题,学校必须出头负责。王校长赔着笑应承下来。
这一次的打架事件,把我几天前拥有的自信摧毁得一干二净。郭成已经恢复常态,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我想起面对胖女人时的难堪,又想起郭成打架时的疯狂,感觉他就是暗藏在我们班的一玫定时炸弹,稍不防备,就会有引爆的可能,那时候……我仿佛又看见无数蛇芯子一样的舌头同时伸卷着,唾液乱飞,想想都让我背脊发凉。
“明天,让你的家长必须到学校里来一趟。” 我给郭成扔过去一句话,愤然离去。
“小雨老师,我也知道那个郭成不太好管理,听说他的家庭条件不太好,可能缺乏管教,咱们教师的职责就应该是尽职尽责去教育。你以后对他严厉点,应该能降伏得住他。” 王校长真是慈悲心肠,特意来嘱咐我。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已经花白了头发,但学校里的每一件事都细致入微,认真负责。望着他的背影,我感到有些羞愧。
郭成的家长没来学校,郭成竟也失踪了。虽然农村的孩子时不时有逃课现象,但我任教他的老师以来,除了迟到,他还从没有逃过课。估摸着他或许是被李云龙的家长镇住了,又或许是被我那句叫家长吓到了,所以不敢来上学了。我不由叹息,看来他还不是孙猴子,也有惧怕的时候。王校长特意嘱咐过,我也不能不过问这件事。
怎么办,难道还要我去家里找他?
“小雨老师,我看你就别管他,他不来上课正好,说不定等两天不来,他家里就给他办理转学了,省得你操这份闲心!”林如一边批改作业,一边给我出谋划策。
“林如姐,咱可是老师啊!”
“老师咋的,老师又不是万能牌的,就应该当受气包啊!那要是老师什么样的人都能教育过来,那还要监狱干什么,世界上就没有坏人之说了。” 林如看我举棋不定,不屑地嘟囔着,“我看哪,咱校长那两句话,又哄住你了,就你心软。”
我仍旧没说话,林如不满意地翻了我一眼,继续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这件事一出,正好是个由头,能推脱就推脱。就你那绵软性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心里猛地一疼。如果当年妈妈也是这个思想,我就会在福利院里长大,还会有那个曾经温暖的家,还会有妈妈那么多的疼爱吗?我的眼睛忽然蓄满了泪水。
上课的铃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我仍旧是心神不宁。窗外的风时不时撩拨一下窗棂,一点细微的响动,我都要停下来,往窗外看一看。期望能看到郭成的身影。可直到下课,他也没有出现。
下课后,我夹着课本走出教室。准备向王校长汇报一下情况,然后到郭成家做做家访。做为任课老师,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小雨老师,我听说你要去郭成的家?” 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刘芳老师。听上次林如说过,她曾经去过,我正好问问情况。
“是啊,这孩子两天没来了。”
“你看你还是别去了吧,他家……?”刘芳欲言又止,对我摇摇头,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了一句:“反正你最好别去 ! ” 说完扭头走了。
我还是觉得我必须到郭成家走一趟,我做不到像林如说的那样,等着事态发展。刘芳的话更加深了我心里的疑问,到底因为什么,让刘芳难以说出口。它们像虫子,一直往我内心深处钻,让我坐卧不宁。
“老师! ” 放学后,李云龙拦住了我。这个孩子自从上次他妈妈来闹过以后,这两天看见我总是低着头。这个孩子的自尊心很强,我猜想,他一定因为他妈妈悍扈的行为感到不安,害怕我会瞧不起他。
“有事吗?”我停下脚步问他。李云龙怯怯的眼神看了我一下,立即把头低了下去,两只手使劲地揪拽着衣角。“有什么事可以跟老师说嘛!”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柔一些。“我、我 ! ” 他抬起了头,眼睛里竟有泪珠在滚动。“老师,那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嘲笑郭成的。”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终于把那天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了我。
3
李云龙在捡拾树枝时,忽然发现了一张揉搓成一团的纸,被一个塑料袋子遮盖着,稍微有一点润湿,他好奇地捡了起来。
上次班上徐浩无意中捡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月亮一样。”徐浩让几个伙伴看了,都认为一定是哪个男生写给女生的情书,他们在电视上都看到过类似的情节。如果能找到写情书的那个人,他们就让他请客,骗几包零食吃吃。可上面的字他们研究了半天,也没有看出到底是谁写的。最后得出结论,那字看起来应该是高年级学生写的,他们可没有胆量追查高年级学生,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这样的事,让他们心里兴奋了好一阵子。
李云龙展开那张纸,纸上只有几行字:我最喜欢的是我家的狗狗——黑黑,它的毛又黑又长,挨着它就像睡梦中妈妈的怀抱那样温暖。
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偷偷笑起来。前几天老师出的作文题目就是《我最喜欢的XX》。李云龙写的是他最喜欢的是爸爸,爸爸是最疼他的人。没想到还有人写狗,狗的怀抱竟然会像妈妈的怀抱,这也太搞笑了。于是他拿着那张纸神秘兮兮地让几个男同学传看,很快班上的刘旭就叫起来:“这绝对是郭成的字,上一次咱们老师还批评过他,他写的字潦草,这次虽然比那次的字好点儿,但我百分百确定就是他的字。”
几个男孩子凑到一起,仔细辨认,也都说像是郭成的笔迹。李云龙想起上一次郭成迟到,从他身边跑过去时,把他的日记本撞到地上还踹了一脚。那个日记本很精美,还是姐姐从外地给他买回来的,他一直当宝贝。被郭成踩脏后,李玉龙都心疼死了,最可恨是郭成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对他说。
哼!他早就对郭成不满了。
李云龙跑到郭成的面前,把那张纸在他眼前晃了晃:“哎呀,这是谁呀,妈妈的怀抱竟和狗一个样,笑死个人了!” 郭成正准备去倒垃圾,看到那张纸忽然愣了一下,脸瞬间就变了。他扔下装垃圾的簸萁,伸手就去抢:“把它给我。” 李云龙可没打算这么轻松就还给他,他把手扬得高高的,大声嚷嚷:“真幸福啊,狗像妈妈,那你不是有两个妈妈了!哈哈哈……” 同学们听见了他们两个的吵闹,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往这边看。郭成更加急了 ,挥起拳头就向李云龙的脸上砸去……
“老师,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嘲笑侮辱郭成的。”
我拍了拍李云龙的肩膀,我真的应该谢谢这个孩子,勇敢地给我还原了事情的真相。
“老师,您会原谅我吗?” 李云龙仍旧用怯怯的眼神看着我。
“去吧,老师谢谢你!” 李云龙听了,如释重负般飞快地跑走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终于弄清楚了,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那刻的心情。我猜想,郭成一定也觉得那篇作文不妥,才把它撕掉丢弃了,而那场风雨无意中做了帮凶。而我,作为老师,没有调查清楚事情的真实缘由,就单方面认定是郭成的错误,责怪他,也是有错误的。郭成丝毫也不为自己辩解,会不会因为我平时对他的态度冷淡,才让他放弃了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太阳还盘旋在树梢,我蹬了车子一溜儿风就出了校门。绚丽的霞光透过树影,把那条不宽的柏油路照耀得光影迷离。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必须要立刻见到郭成。前面就是小郭庄,郭成他们的村子。
这个村子不大,好像只有八九十户人家。在村口碰到一个大娘,我向她打问郭成的家,大娘热情得很,主动表示要给我带路。“闺女,你找郭成有什么事吧?这孩子是真不容易。” 大娘边走边和我唠叨起来。“郭成他妈有病,这些年可真苦了这娃儿了。” “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 说实话,作为老师,我在自己的职责上非常用心,但别的从没想过还要了解什么。
“那你是?”
“我是他老师。”我急忙向大娘表明我的身份。
“你也是他老师啊!听说去年就来了一位,刚进院子就跑了,再也没有谁来过。唉,你们老师可要对这娃儿多用点心,这娃儿太让人心疼了。”
大娘说的老师一定是林芳,我在心里暗暗思忖着。可听大娘的话音,我们所说的郭成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似的,我很是诧异。
我想听大娘继续往下说,大娘却指着路口几个玩耍的孩子说:“村子里孩子不多,我看没有哪个心思比得上郭成的。”
大娘腿脚利索,我们拐过一片小树林,又经过几个高矮不一、错落有致的院落,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破落的院子前。土灰色的院墙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打,有好几处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两扇木门衰老得像老人的脸庞,纹路垒积,满是沧桑。
大门紧紧关闭着。
大娘走上前拍门。
随着敲门声的骤响,院子里很快传出了狗吠声,又等了好久,才听见房门吱扭响了一声,一阵脚步声踢踏着由远而近,夹杂着呵斥狗吠的声音。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郭成出来了。
果然,门开处探出一个小脑袋:“张奶奶,你……"郭成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站在大娘身后的我,“啊,老师!”郭成脸上有些慌乱。
“郭成,你的老师来看看你,我把她给你领家来了,你可要好好招待呀!”大娘乐呵呵地笑着走了。
郭成身子卡在门口,看了看我,没说话,但也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郭成,我们可以握握手吗?”我对半个身子卡在门口的郭成伸出手,温和地对他笑了笑。妈妈以前对我说过,如果想要和对方表示友好,那就尝试着接近他,握握手,或者拥抱一下,都能把关系拉近。我对郭成误会那么多,我希望能和他和解,也非常渴望能够真正的了解他。
郭成的头低得很低,好像略微迟疑了一下,说:“老师,您还是回去吧!”
“郭成,如果老师真诚地向你道歉,你会原谅我吗?老师还想和你做朋友呢!”我笑着望着他。郭成这才抬起了头,碰到我满是诚恳的目光,终于打开了大门。
郭成今天穿一件天蓝色的胖大夹克衫,一个酱灰色条绒裤子,腰里还系着一条暗红色的围裙,看着很像一个小大人。
“老师,您站在这儿先不要动,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来。”说完,他飞快地跑进了院子里。
我站在大门口,审视着这个破旧的庭院。院子不大,正屋是三间老旧平房,在正房的东侧,用石棉瓦扣的一个小屋子,外边有一个烟囱。此时烟囱里正往外冒着一缕缕黑烟。屋子门口拴着一条长着长毛的黑狗,满怀敌意地望着我,喉咙里还发出呜呜地吼声。我想,它就是郭成作文中提到的“黑黑”吧。
院子里几只老母鸡旁若无人地踱着方步,一只长着红冠子的大公鸡扯着喉咙引亢高歌。我小心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不敢轻易妄动,深怕那条叫黑黑的狗不太友好,那我可就惨了。
等了一小会儿,郭成走出来,先拍了一下大黑狗的头,大黑狗对它摇摇尾巴。郭成把拴着它的绳子解开,重新栓到了屋子另一侧的柱子上,又对它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转过身笑着对我招手。
忽然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一股烧焦的气味,郭成应该也闻到了,撒丫子就往里边跑。我赶紧也跟了过去,一股黑烟像条黑龙从东侧的小屋里窜出。我大吃一惊,着火了!
快!
我顺手拿起灶边的一个木板用力拍打灶前燃起的火苗。郭成也飞快跑出去拿了个铁锹用力拍打起来,所幸只有一点点火头,很快被扑灭了。原来是郭成正在做饭,出去开门时,灶洞里的火掉了出来,又把篮子里的柴全部点燃了。幸亏没出大事,我手抚住胸口,好长时间还惊魂未定。
再看郭成,他的脸上身上到处是黑色的污渍,又变成了一个毛猴子。我心里有些发酸,但看见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又有点好笑。这时我才发现,在灶旁的一个小凳子上,铺着郭成的作业本,只可惜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想起以前郭成作业本上模糊的黑印,我顿时明白郭成的作业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完成的。
“郭成,老师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是我误会你了。李云龙也已经给老师认了错,我们都希望你早一天能返回学校上课。” 面对这个一脸狼狈的男孩,我歉疚地说。
郭成的眼睛里有星星闪过,他弯下身子把灶洞口简单整理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手,面向我时表情凝重:“老师,我带你去见我的妈妈,好吗?”在路上我听那个大娘说过,郭成的妈妈有病,既然来了,那就见一见她吧!
“老师,我妈妈生病了,可您不要害怕,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如果她知道您是我的老师,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被郭成牵着手,一步一步的走进屋里。进门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山水画,颜色已经发黄,看着应该是年代不短了。挨着山水画摆着一个长方形的柜桌,桌上有一个老式座钟,正有气无力地往前走着。旁边则乱七八糟摆满了瓶瓶罐罐,看着全是药瓶子。
往里走,光线有点暗。不过,我很快看清楚了,里边的大床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头发有点乱,一件几乎看不清颜色的褂子披在她薄薄的肩上。她的眼睛很大,仔细看却能看出那眼神是空洞的,没有一丝神采。看见我进来,女人的嘴角明显往上弯了一下,我想她应该是想要笑一下,可还没有笑出来,嘴角的涎水就已经淌了一大堆。
这是郭成的妈妈吗?我虽然有了思想准备,还是吃了一惊。
郭成忙用纸巾给她擦拭,然后用手抱住了她的身子,“老师,您不要怕,没事的,我妈妈已经好多了。我过两天就可以去学校了。”
我的喉头陡然发堵,眼睛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次刘芳老师来,妈妈正在发病,门没关,妈妈一下跑了出去,吓到刘芳老师了,我给刘老师赔了好多不是,她才答应不把我妈的事告诉学校。老师,我不能不上学,我害怕学校知道我妈的情况不让我上学。” 郭成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仍旧抽噎着说。“我会照顾好我妈妈的,以后也一定保证不影响上学了。”
瘦小的女人看见郭成流泪,忽然有些狂躁,她的双手猛地挥舞起来,重重地打在了郭成的肩上。我吓了一跳,想跑过去。郭成却示意不让我过去。郭成看起来有些吃痛,用力咬着嘴唇,手臂则更紧地抱住了他的妈妈,嘴里连声说:“妈妈,妈妈,你看,我没事。”郭成他扬起小脸对妈妈笑着,他眼里的泪水已经不见了。女人好像是被郭成的笑感染了,很快恢复了平静。
“老师,我妈妈已经很少犯病了,真的。你看,她不愿意看见我哭,我笑了她才高兴呢!”
我的心有点疼,刺刺得疼。我想起我上次拍他的肩膀,他超乎寻常的反应,会不会……
郭成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挥手告别。他的眼睛不舍地望着我,我心里暖得一塌糊涂。曾经我也是一个人,独自承担着一切,但我偷偷哭过很多次,可眼前这个孩子多么的坚强。望着他依恋的目光,我对他伸出手,轻声说了一句:“郭成,我可以抱抱你吗?”那小身子迟疑了一下,忽然就像一只小鸟似的向我扑过来。
回到学校,我找到王校长,把郭成家的情况对校长陈述了一遍,祈求得到学校的帮助。王校长又联系了郭成所在村子的村干部,弄清楚了所有的一切。
原来,郭成的妈妈以前就精神不太好,因为生了郭成,更是频繁发病。为了生计,郭成的爸爸要去砖窑厂打工,想把郭成的妈妈送到精神病院,但郭成死活不愿意,执意要亲自照顾自己的妈妈。事实也证明,他做得一直都很好,他的妈妈现在已经很少发病了。只不过前几天,看到郭成脸上的伤痕,又一次引起了情绪波动。
村长承诺以后一定会在经济上和生活上给予他们家更多的帮助,学校方面也同意了我的要求,允许郭成在学校吃饭,同时也可以给他的妈妈带回去一份。我也给自己下了决定,以后有时间,把郭成缺掉的课给他好好补一补。
几天后,我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老师!” 我回头一看,郭成正一脸灿烂地站在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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