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离开的前后

作者: ty小子 | 来源:发表于2024-02-29 20:4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一

    记得那个冬夜的高铁上声音嘈杂,小孩子的哭声、打工人的呼噜声、一家人的交谈声,它们响成一片,交织在一起挤进我的大脑。附近偶尔传来泡面的香味儿,我咽了咽唾沫,继续昏睡过去。我已经在高铁上坐了四个多小时了,每次从南方放假回家我都要在火车与高铁之间来回颠倒,我已习惯这样漫长的等待,因为这已经是我回家最简便的方法了,换句话说,这是我必须所忍受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在煎熬中我的车到站了,我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拿上自己的行李,跺了跺脚,缓慢地从车厢走了出去。还没等我踏出车厢,寒冷的北风就迎面吹来,温热的脸上顿感一阵神清气爽,我晃了晃脑袋,感受着久违了的且透彻的寒风。 

    爸妈早就站在出站口等着我了,我一眼便看见了他们,我连忙将行李和书包递了出去,看着他们的精神状态,我心里才放松下来,心想祖父的病应该没什么大事。北方冬天的风很硬,我们没多寒暄什么就赶紧坐进了车里,父亲随即将车打着了火开启了暖风。在车上我们随便聊着,我有些记不得什么内容了,从车站到家要开一个多小时的车,我喝了点热水,又吃了几口面包,饥饿感缓解了不少,身上也觉得舒服了一些,而关于祖父的病我一句都没敢过问,时隔四个月,我并不清楚祖父的病究竟怎么样了,可我的心里还是对祖父的状态抱有很大的希望,毕竟我走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很硬朗。 

    车开了大概半小时的时候,父亲突然说,你奶肯定还没睡觉呢?听到这句话我的内心产生一丝挣扎,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没有提祖父,可转念一想,也许祖父已经睡着了吧,我了解祖父的病,我并没有接着父亲的话说下去。车里陷入一阵沉默,在持续了几分钟以后,父亲突然对母亲说,儿子知道吗?我妈说,他不知道。我紧接着问,啥呀!当时我以为是我三爷去世的消息,父亲有些不情愿地对我说,那啥,你爷没有了! 

    这个对话后来无数次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尤其到了晚上,我不停地复盘当时的情景,我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我并没有放声大哭,纠结的心竟像石头沉入大海一样安定了下来。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想象着九月份祖父站在阳台上目送我去车站的那一幕,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我对父亲说,我早就知道了。母亲说,怕你上火,就没敢告诉你。我说,是,我明白。车里再一次陷入一阵沉默。一旁的父亲边开车边抹着眼泪,而我则强忍着泪水向窗外望去,看着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从身边驶过,车里安静极了,外面的汽车从身旁驶过的刷刷声被无限的放大,同时还有那汽笛悠长的鸣叫。 

    那一刻家的方向让我感到无边的恐惧,我无比希望父亲的车能开往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不是家就行。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当你想让它慢下来的时候它依旧跑得飞快。父亲最后还是把汽车驶进了熟悉的院子里,我开动车门,走下车站在原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连忙走进屋子里面,迅速地打开祖母的房门,屋里的灯光昏黄,祖母躺在炕的一边,偌大的炕上只有祖母一个人,她眼看着瘦了一大圈,看样子很冷,只露出一个脑袋望着我,有些带着哭腔跟我开玩笑说,还这么胖,也没见瘦啊!我笑了一声,假装照了照镜子。祖母说,回来就好,快半夜了,赶紧回屋睡觉吧。我脱下棉袄扔在沙发上,从祖母的房间转身离去。 

    走出祖母的房间,我便将屋子里的其他房间的灯打开,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眼睛仔细地搜索着祖父留下的痕迹,当走到厨房的时候,我猛地发现躺在角落里的痰盂,那是个蓝色的痰盂,暑假的时候,这是祖父生病的必需品,每次祖父吃东西呛咳之后,就用它来接着。看到这个痰盂,我就想念祖父呛咳时候的样子。而除了痰盂之外,我便再没有找到关于祖父的任何东西,祖父用了十几年的茶杯,用了几十年的牙缸,那赋有年代感的牙缸,自打我记事起就和祖母的那只摆放在一起,而此时也只剩下了一只,包括祖父生病时用的白色拐杖,祖父经常吃的药,还有我给祖父买的那一大罐儿藕粉,它们都从这个屋子里消失了,这也让我有些相信家里已经没有祖父这个人了。 

    此时已接近半夜,我如同往常一样洗脸刷牙洗脚,准备睡觉,坐了一天一夜的车,早已身心俱惫,躺在温热的炕上,感到久违了的舒展,我习惯性地握着母亲的手,就像当初祖父生了重病的时候那样,因为只有这样,我每次才能在安静的可怕的夜里安然入睡。那一晚我睡得出奇地安稳,大脑里没有闪现出任何关于祖父的画面。

    第二天清晨,家里准备吃早饭,这是我回到家里的第一顿早饭,祖母熟悉地走向厨房,拿出五个碗,查了五双筷子,刚要转身,她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我说,哎呀,我忘了,我还以为咱家是五口人呢?我什么都没说,接过祖母手中多余的碗筷,不情愿地放回了橱柜。坐在饭桌上,祖母依然聊着家常,尽管家里仅仅少了祖父一个人,可饭桌却让我感觉变大了不少,竟然显得如此空荡,像海上漂泊的孤舟一般无法掌控平衡,担心和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我似乎少了整个世界。

    过几天你表姐结婚,咱们一起去,父亲说。我点头答应了下来。表姐是第二次结婚,但也办的很隆重,亲戚朋友们都参加了这次婚礼,起初我并不知道如何面对家里的亲戚,因为祖父的去世,让我觉得见面会略显尴尬无助。然而,这样的顾虑都在我们见面之后烟消云散。姑奶、二爷、小叔、大姑、二姑、表姐,她们还是那样热情,问我关于南方的一切,问我考不考研,交没交女朋友,她们很是希望我以后还能回到北方工作,因为这样离家近。我强挤出笑容和她们聊着各种各样的事。而对于祖父的死,她们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对此事只字不提。                                                                  二

    母亲做过很多奇奇怪怪的梦,她后来对我说,祖父从哈尔滨看病回来的那个夏夜,她就梦见祖父穿着鲜亮的寿衣躺进了棺材里,父亲则跪在棺材面前向祖父磕头,梦里的母亲很是不解,她跑上前问父亲,你在干啥呢,给谁磕头呢?父亲转过身说,给咱爸呀,咱爸不是没有了吗?母亲一脸疑惑对父亲说,咱爸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然后母亲有些生气,她用力地想拉起跪在地上的父亲,可是不管母亲怎么用力,父亲都无动于衷,一着急,母亲就从梦里醒了过来,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一场梦啊。

    我惊讶于母亲记得清梦里的每一个细节,她那个时候就觉得祖父终有一天会离开我们的家。我躺在被子里认真地听母亲讲述着,某一刻我精神恍惚,甚至觉得这是别人的故事。母亲说这个梦她从来没对谁说过,哪怕是我的父亲和祖母。她也希望我不要怨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态,没有人能够永远健康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能一直陪你走下去,我和你爸还有你的祖母,我们已竭尽所能去挽救你的祖父,或许对我们活着的人来说这就是思念的意义吧。我非常明白母亲说话的意思,我绝不会怨恨我的家人,我也知道生活对于他们的不容易。可不知道为什么,祖父去世之后,我总是觉得我和死亡之间空荡荡的,总是在某一时刻让我胆战心惊。

    祖父烧三七的那天晚上,母亲又梦见了祖父,母亲说祖父穿着去世时候的寿衣,样子还是生病时候的样子,梦里母亲问祖父,爸,你咋回来了。祖父说,有点儿冷我就回来了,然后祖父什么都没说就朝着祖母的房间走去了。祖父烧五七的时候,我的老姑奶梦见了祖父,说我哥想吃豆包了,让我给他送过去呢。二姑奶过六十六大寿的时候,大姑奶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我弟弟拿着一包黄瓜菜籽,来家里帮我种菜,帮我种了有大半池子呢。很久之后的一个冬夜,我听见父亲偷偷地对祖母说,他梦见祖父去树上给他摘桃子吃,桃子又红又大,看着可好吃了。

    噢,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在无数个彻夜难眠的日子里,原来没人曾忘记我的祖父。他是父亲的父亲,是母亲的岳父,是祖母的丈夫,是姑奶的哥和弟。然而他们都曾梦见过我的祖父,当时的我羡慕极了,我天天晚上盼着祖父能够走进我的梦里,跟我说些什么,可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梦见过我的祖父。母亲说,你胆子本来就小,你爷怕你害怕,所以才不会梦见的。                                          三 

    父母带着祖父去哈尔滨看病的前几天,我恰好放暑假回家,下高铁站的时候,祖父就坐在车里,那是刚从我们市里的医院回来,天上下着毛毛细雨,祖父笑着对我说,回来啦!我说,嗯。 

    之后的几天,天气变得闷热起来,家里的老黄牛正是要打篮的时候,从白天到晚上不分昼夜的叫个不停,尤其一到了夜里,村子安静下来之后,老黄牛的叫声就更加突出,再加上祖父生了病,一阵又一阵的叫声让全家人的心里发慌,深夜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一触即发,大地都在跟着颤动。那几天夜里,我只有握着母亲的手才能勉强挨过闷热的夏夜,按理来说北方的夏夜并不漫长,可切实有了一种度秒如年的感受。我的心脏在夜里狂跳不止,每一个夜里都像抓不住缆绳的落难者。全家人静静地躺在炕上,我们似乎等待着什么,等待着牛的叫声的停歇,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我们并不知道的东西。

    在家里待了几天,祖父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父亲说,市里的大夫建议佩戴心脏起搏器,好的要接近三十万。那时我坐在沙发上,祖父靠着墙坐在炕头,听到这样的数字,祖父的脚不自觉地往里缩了一下,紧接着说,如果要花这么多钱,那我就不治了!父亲那几日心不在焉,班上的活也交给了别人,连续几天躺在家里发呆。可祖父的病依然是老样子,吃不了太多东西,时常抽搐昏厥,小便失禁。父亲也觉得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问题,索性和母亲商量着准备去哈尔滨的大医院看看,父母商量好后的第二天,三人一大早就动身去高铁站了。

    那几天只有我和祖母在家,这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祖母去沈阳看病时,家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祖父两个人,不同的是,一个是夏天,一个是冬天。人老了,病自然就多了,身体的零件肯定都有或多或少的毛病,这并未让我过多的感叹,而我内心深处真正感叹的是,十年竟如此短暂,那时祖父的身体很好,健硕有力,尽管已经六十出头,可我依然觉得他能撑起我的整个世界。十年时间静悄悄地过去了,祖父瘦了很多,一眼望去,我有些相信祖父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他早已不能健步如飞,说话有力,眼神中我似乎看出了祖父的无奈,他不愿相信自己已经老了。十年啊,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已经记不得发生了什么,时间就像一把隐形的利刃,在所有人不知不觉中刻下了一道又一道疤痕。

    我时常用微信向母亲打探祖父的病情,后来母亲告诉了我准确的消息,祖父的病是脑梗,而且已经占据了大半个脑袋。一个闷热的中午,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可跟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把手机给祖母,我站在一旁,听着父亲对祖母说的话。那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听父亲大哭,祖父的病只能选择保守治疗,除了静养没有治愈的可能了,父亲哭着将这样的结果告诉祖母,祖母让父亲刚强一点,治不了就回家来。挂断电话,祖母如同失重了一般靠在墙上,哭着看向前方,可哭声随即又迅速平息了下来,然后向着牛圈走去。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两天之后,祖父从哈尔滨回到了家里。四个月之后,祖父便在深秋的一个傍晚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南山上多了一个坟,祖父埋在我曾祖父的旁边,我站在祖父的墓碑前,祖父在那头,我在这头,尽管我们还在一起,却永远也不能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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