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就是这样的夜晚,那个时候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很开心。
我后悔将你生出来,真的。
我知道。”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爱情,我会说“丝绒”。如果还有一个词能和丝绒相较,那就是“金属”。冷漠的丝绒和华贵的金属同样使人落泪,正如你回想起一桩已经不存在了的爱情。
倘若此刻你坐在我面前,你在对面的椅子上,厚厚的椅垫使你毫无防备,瘫软着。我们旁边是壁炉,手上是热咖啡,蒸汽和火光一齐烤着我们的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你或者我在不停地哭。我们被卡在一个极不舒适的瞬间里,在要起身离开的边缘,但长长久久地坐着。这时你问我,他叫什么名字。我会顷刻间涌出热泪,哽咽着,吐出那三个滚烫的字来。你听了之后噢一声,仿佛是戏里的谁上了场,和你打了个照面。
而我不想说他的名字。因为名字会让人定性,名字使人失去自己。我也不想告诉你太多关于他的事情。他已经是过去了的,或许又有了新的生活,严格来说,我所认识的他只是某一段时间里的他。我告诉你越多,对于他和不想看到的人来说,虚假的成分也就越多。我不想剥夺他摆脱过去的权利,我只是想谈谈我们怎样在一起,我又是怎么失去他的。
我可以描述他的样子,因为已经对应不上现在的他了。他有一双极浓密的眼睛,比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黑,他有一口很白的牙齿,还有蓬松的头发。我觉得他真是漂亮。他现在或许还很漂亮,但已经不是我认识他的时候那种漂亮了。
事情开始于一个暑期的午后,我邀请他上我家,我们在一片树林里。
我把刚刚摘下的桃子扔到他手上,他被蹭了一手毛,全抹在了衣服上。我们半个背倚在一起,半个背靠着同一棵树,地上全是被树叶漏下来的金色斑点,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他合上了眼,手里还在揉搓着那个桃子。我们开始玩一个游戏。你喜欢什么水果,我问他。桃子。喜欢什么运动。游泳。喜欢什么天气。刮风。喜欢什么颜色,蓝绿色。喜欢什么音乐,钢琴。
在类似的数十个问答之后,我转过身,强迫自己看向他,看进他的眼睛,希望他能懂得我的问题里藏着的秘密。然后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于是我变成他手上那颗脆弱的桃子,他的每一下抚摸都是对我的重击。我忍受着,然而我的表皮即将迸开,无可救药的汁水流淌出来。新鲜的下一秒就是糜烂。我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
男人。他说。
无事发生,我躺了回去,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也来不及想。又过了十几秒,我们才吻到了一起。那是天堂般的一个吻,我感到我浑身颤栗得厉害,然而我没有。
我们是不这样问的,他告诉我,我们不问别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们可以看出来。他把头抵着我的头,不像我看他那样慌乱,他看我的时候很坚定。我们可以看出来哪些人是同类,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但我只想再亲亲他,他的嘴唇像伊甸园里的苹果一样诱惑着我。他肯定感受到了我的渴望,他笑了,我把头偏了过去,感到一阵快乐的屈辱。
躺在他怀里的时候,我像一块海绵,躺在情欲的岸边,每一次涨潮,我都快乐得浑身发抖,他的爱使我鼓胀起来。退潮的时候我在心里呐喊,再多一点吧,再给我多一点吧。在燥热里,他给我的这点安慰很快就蒸发掉了,于是我又重新回到渴望。我比得到他之前更渴望他了,然而当他俯下身再一次吻我的时候,我的牙齿却打着颤,几乎不能将这个吻继续下去。我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他离开了我,我闭上眼,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他轻轻地,如果不是依然抱着我,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两分钟后,他重新凑近了我,我能感受到他的鼻尖一点一点地擦过。他的气息呼在我的脸上,依旧那么轻柔,像一朵花贴着我的脸开了。接着他伸出舌头,舔走了我脸上的泪迹。我以前被马舔过,小的时候,我躺在草地上,它走过来舔了舔我的脸。马的舌头很粗糙,它舔了舔我,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这其实是种预兆。我之后也被别的人舔过,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是爱,有的是欲望,有的什么也不是。但没有一个有他这么轻这么爱意的舌头,我仿佛能感到一股电流从他的舌尖传过来,直击我身上掌管生命的地方。深爱一个人的某些瞬间,你会以为他在杀你。
我睁开了眼,我把他抱得很紧,然后一切自然地发生了,在树林里。我感受着他的身体,他的线条,肌肤,以及肌肤下的力量。我们是一样的,但我们又完全不同。我在他身上探索着,我抚摸着他的背,他的骨头,我恨不得将他拆开,把我自己放进去。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纯粹的人的味道,这并不对,因为他已经超越了人。他是神,是我应该日夜祈求垂怜的对象,只要他愿意,我可以比神更快乐。
我们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我们在树林里相拥着,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我只觉得我的身体都是他的,而他的是我的。然而纵使天色已暗,只有一点薄薄的幽蓝色的光照着前路,一走出树林,我们仍沉默着松开了对方。我落后了半步,我们像两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我不知道自己走路的姿势有点怪,他发现了,于是我们在花坛旁坐了一会。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言语都消失了,纵使出现也太过无力。我低着头,脚边有一小堆白色石头,我顺着它们看到路上,路面上也全是石头,石头挤着石头走远了。一瞬间铺天盖地都是石头,除了石头没有别的。欢迎来到真实世界,它们用细小而又拥挤的声音叫嚣着,我抬头看他,想知道他听到没有。他听到了。欢迎来到真实世界。
进门的时候我被母亲叫住了。阿凝,她问我,你们去干什么了?我们去干什么了,我刚刚获得了对我来说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我本应该欣喜若狂。经过那么久的等待和煎熬,那么多的自我质疑和厌弃,我刚刚在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了肯定,这是我应得的,我理应可以宣告给全世界。我并不是什么罪人,我没有做什么错事,我不应该得到一份偷偷摸摸的爱情。
但我说出口的却是,没干什么,我们散了散步。
不,不,不,我在心里狂喊,比这更多,更好。
母亲并不聪明,但她很多疑,她像动物一样不依靠大脑,而依靠本能生活。此刻她该死的准确的多疑指向了我,我望着她的脸,它给我一种陌生感。奇怪,我一度长得很像她,在我小的时候,人人都为我可惜,因为我像她而不是我父亲。长大之后她的影响在我的脸上褪去了,我开始像我的父亲,这让她更恨我。她感到被背叛了,她在这个家里一直这么孤独。
她不知道我也很恨她,因为她从来不肯发展一点在家以外的关系,她把她的整个孤独用来折磨我。而父亲永远不在家,他不是在他的画室里就是在姑姑家里,我有时候会偷偷溜进画室,看他最近画的画。这是我了解他的唯一方式,他很少和我讲话。
我有一次看到父亲的一副题为“月亮”的画,画里并没有月亮,只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子坐在窗台上。他还没有画脸,但我知道画里的人是阿嬗表姐,她是他的月亮。他经常画她,但他从不画我,我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画布上。以前我以为父亲不喜欢我是因为我长得像母亲,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他没有不喜欢我们,他只是对我们没有感觉。他像从前那些想找个贵妇人供养的艺术家,碰巧她给他生下了孩子,那就这样吧,他并不在乎。
母亲仍在盯着我,她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不信任的光,我感到疲倦,只是疲倦。我转身走了,母亲不让,她挡在我面前。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她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不,我不能,不仅是这件事,我不能和她共享任何事情。她永远都是这样,先用一副好母亲的面孔哄骗你,一旦你不小心对她吐露了真话,她就用这个来伤害你。她算准了我想要她的爱,所以她拿这个当筹码,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不在乎她的爱,我也不在乎全世界任何其他人的爱,我已经有了我最想要的人的爱了。
此刻这个全世界我最想要的人正在楼上等我,我推开母亲走了上去。没有什么事情,我说。你父亲回来了,她在背后说。
我只能转身。把你的同学叫下来见见你父亲,她接着说。我照做了,我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她。虽然我的父亲不爱我,但我并不恨他,没有谁规定父亲一定要爱他的孩子。我和他一起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五分钟后,父亲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我们什么也没做,父亲也什么都没说,但他就是知道了,我知道他知道了。
这是使我失去他的第一件事,我们的秘密被曝光了,就在第一天。
我真后悔生下你,母亲哭着说,你不知道我为你放弃了多少。我怀你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所有医生都劝我放弃,我有可能会死,但我没有。我生你用了一天一夜,我从出生没有用过这么多的力气,我觉得我撑不下去了,但我生下了你。我以前也有朋友,我也可以出去玩,我也可以整夜不在家,把你丢给保姆,但我从没有这样过。我用我的全部换了你,不是让你当一个,她停顿了一下,一个变态的人,她说。
他在我母亲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就离开了,父亲也早就走了。我孤立无援的站在客厅中央,面对着痛苦流涕的指责我是变态的我自己的母亲。我搞不懂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五个小时之前,我还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他,和他在一起。
我没能去找他,我被关在家里整整三个月。
你出生那天是什么样的?我后来有一次问他。你知道吗,他说,我家里保留着一张我出生那天的报纸。非常,非常平淡的一天,连个像样的新闻都没有发生。
也就是说,那是非常祥和的一天,大家都很正常,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不一定,他耸耸肩,也许不幸的事情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你今天做了一个决定,发生了一件小事,或许二十年后,就是那件小事杀死了你。
我出生在非常虚假的一天,我说。我母亲难产了一天一夜,当我终于生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很高兴,甚至不相干的人也很高兴。他们让我误以为我的出生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这个世界是个值得高兴的世界。但我其实是一个不值得别人为我高兴的人。
对我来说,你的出生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笑了,他也笑了,我们都笑得像我出生那天产房外的人一样。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是不是,我问他。
他当时没有回答我。又过了一个月,他才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她怀孕了,他说。
他选择了那条容易的路,这是使我们分开的第二件事。
那里有桃子,如果你想要的话。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壁炉,我们在我和他的那个树林里。让我再带你回忆一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进行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交换,我以为那算作一种承诺,我把它当做一个承诺,这理应是一个承诺。但我错了,现在让我们离开这里,我受不了这里,这些移动的光斑,熟了的桃子,风里面树叶腐烂的味道。
我们来到那个我被囚禁了三个月的房间,母亲找了一大堆心理医生,企图治疗我的“疾病”。三个月里我什么也没干,我不开口,我也不试图逃跑。三个月,92天,我画了137张画,上面全是他。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背影,他的手指,137张画是关于他的137个细节。137张画只有一个名字,月亮。他是我的月亮。
三个月后,父亲回家把我放了出去,他拿走了我的画,作为交换,他给了我一张他的画。画上是我,很小时候的我,穿一身蓝色的婴儿服,趴在摇篮的外面回过头来看他,我看上去很开心,是小孩子那种不作数的开心。看到画时我哭了,三个月来头一次,他或许是爱我的,或许爱过我,但太晚了。
母亲更换了对策,她找来各路亲戚轮番劝我,甚至她最不喜欢的姑姑也来过一次。姑姑进了我的房间就关上门,在我耳边悄悄说话。我们不让她听见,她说。她拿对付小孩子的招数对我,她不知道我讨厌她吗,我以前几乎不和她讲话,我恨她抢走了我的父亲。
姑姑问我,你被关了这么久,他来过吗?他来不了,我说,来了也进不来。那你去找他,现在,姑姑推我。你母亲在和阿嬗说话,你偷偷出去,她不会发现的,她说。于是我出来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倚在门框上,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剪影,但我知道那是她。见我回头,她闪身不见了。
你迟早是要伤心的,但不让你去找他,你就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伤心。姑姑说。
我认识他有些年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包括后来的一个月和开始的一天,但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是只有那一天。准确的说,是那一天里的三个小时。他用三个小时换了我的一生,用青铜盔甲换我的黄金盔甲,我们是两个男人,我们握手就将交易定下,然后永不更改。
让我失去他的第三件事,是在他的婚礼上发生的。我原本没有打算参加他的婚礼,他邀请了我,但他没想到我会去。然而我出现了,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带了一位年轻漂亮的男模,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他的婚宴上。这是一件错事,我承认。
他的新娘长得远没有他漂亮,平淡的眉,平淡的眼,很白,但白也是平淡无奇的白,白浆糊似的。因为是新婚,她苍白平淡的脸被涂出了些许娇艳,但看得出来她也就美丽这么一天,她是一个连打扮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人。可她站在他的旁边,他的表现好像是在说他会为她的一切负责,她的平淡,她的苍白,她的不好意思。
这样一个人,我在心里想,他甘心娶这样一个人。他的父母看上去也并不满意,脸上的笑容像挂上去的,轻轻一揭就能撕掉。倘若是我呢,我想象着,也许他们不会出现,也许他们出现了,但像个木偶人。没有一个人觉得新郎新娘是相配的,甚至连新娘自己也不觉得,她怯怯的,显得更加小家子气。但新郎很高兴,他从头到尾都在笑,任谁看过去,都会觉得他整个人沉浸在幸福里。
当他牵着新娘的手来到我们这一桌时,他的笑容掉落了,尽管他马上又挂了回去,但这依然是他今晚唯一的一个破绽,也是我出现的目的。从一开始,我就在等待着这个破绽,好给上他致命的一击。我站了起来,举着酒杯,刚要开口,然而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祈求的眼神看过我,我从他那里得到太多了,他只求过我这一次。
我还是说话了,我说了一堆祝福他们的话,像在座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虚伪地真诚着。我在最后一刻收回了我的刀,我的同伴拉了拉我,我坐下了,我一直呆到婚礼结束。
这就是了,这就是我们故事的结局,像许许多多其他俗套的故事一样,我们结束于一场婚礼。但这不是我故事的结局,也不是他故事的结局。我们完了,仅此而已,不见得谁活不下去。
离开婚礼之后,我的年轻漂亮的朋友问我,你爱他是不是。
是啊,我点点头,直到刚才我都爱他。
他是你的第一个,放心,第一个永远不会是你最爱的一个,他只是一段夏日罗曼史。我看得出来,他很肯定地说,你会放下的。如果你放不下,你刚刚就不会坐下。
那我会怎样。我问。
你会把你的武器亮出来,你会毁掉这场婚礼,因为你爱他,你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你总想着再努力一次,再做最后一击,或许他会回到你身边。但你没有,所以你会忘记他。
也许吧,我说。
这是使我失去他的最后一件事,我坐下了,我听从了我朋友的意见。我以为我可以放下,然后往前走。我以为他不是我毕生追求的那个人,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发生的。我那时太小,我不明白,所有的征兆都给出了,但我不知道它原来如此珍贵。正如他所说,20年前你做了一个决定,你当时不觉得,但20年后那件小事杀死了你。
现在你跟着我,我们回到现在,此刻。我想分别告诉你我们的结局。这里有一盆栀子花,开得很好,不是光长叶子的那种。如果你喜欢的话,你现在可以想象空气里有一股花香,我们坐在傍晚里,或者你喜欢清晨也可以。露珠,日出,月光,随你的心意。我希望故事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氛围里结束。
我没有再见过他,不,我见过他,事实上,我们见过好几次。但在我心里的定义中,我们其实是没有见过了。他有了一个男孩,长得像母亲,但我不替他担心,他或许和我一样,长大会开始像父亲。渐渐的,在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他一点一点地变成了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他有一个相当难得的幸福的家,他看向他的妻子时眼神永远那么温柔,而她还是一样,永远那么拿不出手,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爱她什么。
尽管这样,尽管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同,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像我的父亲,他像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伪装的我的父亲。而我和他刚好相反,我永远定不下来,我总是住在不同的地方,我爱上不同的人。我认真的爱每一个人,但我就是没能做到。也许我永远都做不到。
我们的爱情是消亡了,但我一直爱着他。倘若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我是指真正意义上的见面,没有伪装,就我们当初的两个人,树林里的两个人。倘若我们有一天再见面,我会告诉他这些。我会告诉他,我现在依然很爱你,我已经老了,但我的爱没有比我十八岁时更少一点。
网友评论
情境很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