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 | 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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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我从不愿意对外人提起我的父亲，因为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里，他就是个透明人，他的存在就是不存在。

从我有记忆时起，他在我生命中就像世间的一粒低微的尘埃，老实巴交，懒惰，无能，就像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笔下《装在套子里的人》的主人公那样，性格孤僻，胆小怕事，不会见风转舵，恐惧周围环境的快速发展，“闭关锁国”。就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安然自得地独我生活。

尤其是他那重男轻女的思想，彻彻底底改变了我们家的生活方式。在弟弟出生之前，我们家在街坊邻居里也算是生活优渥之家。八十多岁的爷爷有退休金，父母有铁饭碗的工作，家里只有年幼的我和奶奶没有经济产出。

身为家中独苗的父亲为了续香火，也为了让年迈的爷爷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孙子，便义无反顾地生下了弟弟。

弟弟的到来，确实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的欢乐和幸福，但这都是短暂的。弟弟的出生属于计划生育外，因此父母亲双双丢了铁饭碗，下岗失业。

而唯一有经济产出的爷爷在没几年后便撒手人寰，断了退休金，便截断了唯一的家庭经济来源。

家里没有土地耕种，父母又没有独特的传统手艺傍身，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的境地，着实让父母抓耳挠腮。家里一度陷入经济拮据的困境，父母之间便纷争不断。

父亲消沉数年，有勇气生儿子，却没有担当养儿子。他求生无门，在大街小巷做起了拉人力观光三轮车的营生，只能勉强顾得上自己的口粮。

父母争吵不断，无望之下，父亲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从此成为了我们家的透明人，对任何人、任何事不管不问。

日子不问东西，但还继续向前流淌。

面对嗷嗷待哺的幼子，瘦弱的母亲擦干眼泪，毅然决然地挺起腰杆，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

母亲绞尽脑汁想尽各种招数摆摊赚钱，节衣缩食，除了糊口，还供养我们姐弟上学，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我们有吃的有穿的，在同学面前不自卑，能够昂首挺胸。

不管刮风下雨，不管严寒酷暑，都有母亲瘦弱的身影，出现在繁华的街道边，售卖她手工制作的食品。

那些数星星盼月亮，掰着手指头过的日子是异常艰难的，辛劳的母亲为了撑起这个家，永远不知道疲倦和劳累。

看到她的身体由于辛苦劳作，每况愈下，悄悄地流下心酸的眼泪，我就对母亲心疼至极，因而产生了我对父亲万般地愤懑。

我非常不理解，我和弟弟都是他的骨肉血脉，为何他在最美好的青壮年时期，没有撑起这个家，却当起了刺猬，卷身一裹，只生活在自己的认知有限的小世界里。

他从不对我们姐弟嘘寒问暖，不对我们姐弟承担任何抚养义务，哪怕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能有父亲的肩膀可以靠一靠。

然而，没有。

记得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停在马路边的汽车司机开门时没留意，车门猛烈的冲击力碰到了在路上行走的我，脑门被划破了一层皮，渗出了鲜血。年少的我紧张、害怕极了，跑回家请求父亲跟我一起，找那位还在马路边的司机，带我到医院检查。然而胆小怕事的父亲退缩了，拒绝了。

我曾经埋怨上天，为何身边的小伙伴都有伟岸深邃的父亲保护她们，宠爱她们，而我却有这样一个透明人的父亲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在我成长历程的那么多年里，我和父亲几乎是零交流的相处方式。

随着斗转星移，我长大了，长高了，释怀了，通透了，自我认知、辨识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我已经习惯了木讷父亲的透明。

远离家乡求学闯世界，让我这个游子数次触摸到了思念之心跳动的脉搏。

月是故乡明，世界的万灯千盏都比不上故乡的月明亮 。

故乡，是游子用谷子酿造出来的陈年老酒，搁置年代越远，放置时间越长，酒的味道就越有醇香。

曾几何时，我在深夜里静静地躺在窗边的塌上，回望故乡，回想过去的种种，也开始慢慢识别身边事，去解读另一面的透明人父亲。

在我考上理想中的大学，即将背起行囊奔向梦想的时候，家族里的姥姥、姥爷、姨和舅、表弟、表妹团团围着我，向我举杯道喜庆贺，我一度沉浸在蜜语中不能自拔。

而父亲仍然像个透明人那样站在“圈外”，不缓不急、不吭不声，不祝福不牵挂，只会老实巴交地默默注视我。

还有一次，在我上大学期间，暑假结束要返校时，我需要母亲骑车帮我带行李，并送我去火车站，而那时距离火车开车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母亲却外出采购原材料，迟迟没有回来。时间紧迫，我在家里拉着行李焦急地团团转。

然而，让我大跌眼镜的是，拉无车牌照人力观光三轮车的父亲，竟然提出要送我到火车站，这让我始料不及。

要知道，在经过市区的重要交通枢纽时，没有牌照的私人拉活儿，最怕被交警抓去，扣押车辆。

记得那天，父亲拉着我，在经过交警管制的重要路口时，突然挺起了胸膛，嘴里嘟囔道：“不管了，豁出去了！”

我坐在观光三轮车上，瞬时惊呆了，心底涌起了一股股潮湿的雾气，那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温暖的话语。

原来，透明人父亲竟然还有这么勇敢的一面？这个异常的举动需要他牵动全身多少英勇的神经细胞啊？

我们很幸运，闯过了那道交警关，父亲一边卖力地拉着我，一边叮嘱我，在学校里要和宿舍里的舍友们保持好关系，维护好友谊。

我默不出声，静耳倾听着透明人父亲有生以来跟我说过的最多的一段话。它是那么深沉，那么稀有，那么馨香，那么温润，那么难得......

我的内心就像一条干枯的小溪流，哪怕得到来自大海点滴的滋养和眷顾，就能立刻翻江倒海，激起千层涛浪，奔腾不息。感激之心难以言表！

再后来，我经过在职场上的滚爬摸打，终于有了体面的工作和稳定幸福的家庭。

每次我和爱人、孩子开车回家探亲，竟然无意识地发现，不管严寒酷暑，不管天色多晚，年迈的透明人老父亲每次都会搬个小板凳，守候在胡同口，默默地不吱声，张望着我来时的方向。

车子开到家门口了，老得已经驼背的他才默默收起板凳，步履蹒跚，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回屋去，仍然像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不对我“嘘寒问暖”，不问我路途中是否“车马劳顿”。

岁月流转，曾经的翩翩少女已经跨到了中年，看穿人间百态，我也慢慢悟出了我的透明人父亲的举止意念。

透明人父亲，就像冰封万年的雪山，深邃沉重。

透明人父亲，表达形式就像涓涓细流，无声无息。

透明人父亲，对子女的关爱方式，如发丝的生长，血液的循环，空气的流动，不容易被人察觉。

但是，一直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