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比如去干杂便利店门口,在那棵略显臃肿的老树前坐下,那里有一张木质的矮脚桌和两个矮腿胶椅,靠南放下的那一个椅子是我经常坐的。阳光好的时候,树上会有鸟鸣,桌子上和身体里不时有树叶纷飞的声音。比较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我都还不确定那棵时常在阳光里扑腾的老树是一棵樟木还是冬青树。
我去那里的时间,通常是在早晨,老板娘总会给我端过来满满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回过头再端来一笼小笼包外加两个土鸡蛋一杯热豆浆,老板娘知道我从不喝牛奶。这让我感到一种与家相似的莫名的温暖。有时候老板娘不在,那个嘴角爬满胡渣的男人就会有些手忙脚乱,他不知道小米粥里是不能放杏仁的,他甚至会把一根很粗很长的吸管和一小杯豆浆放在一起,他就像一个粗心的父亲,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眼神或者情感的交流的。我尽量躲着他,感觉他也是。
另外,那家叫不出名字的面馆我也时常去,每次去我都必点一份大碗牛肉面,然后再补充一句多加香菜多加辣,后半句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为了让老板记住我而特意加上去的。但每次我去,只要在进门时稍微迟钝两秒,那个油光满面的秃头大叔就一定会热情地迎上来,招呼我要吃点什么,我感觉他那张烧满柴油的脸在朝我疾驰而来的同时却总能在最后两公分的距离稳稳刹住,简直是一起交通史上的奇迹。
最要命的是,有次我随口来了句二两牛肉面,他就真的只给了我“二两”,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家的大份就是二两。那天,我整日的肚子都是皱扁扁的,大有一种做客他乡的心情。我以为他会纠正我的,他应该纠正我的,如果二两不是大份,如果大份不是二两,我要的一直都只是大份啊。所以,我最终还是把最珍贵的早餐留在了干杂便利店,留在了老板娘阳光明媚的笑容里。大多数时候,午餐对我而言都只是填饱肚子而已。仅此而已。
便利店的老板娘有个漂亮的女儿,我见过她两次,是的,我见过她两次。她的确很漂亮,仿佛就是从老板娘的笑容里漫溢出来的阳光,从头顶落下来,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从我灵魂的寂静处落下来。我的身体里又听见鸟鸣了,还有簌簌纷飞的落叶。抛开外貌,我其实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老板娘的女儿,对的,我并不确定,我只是猜的,胡乱猜的,从她波光粼粼的眼眸里,从她如七月般流动的嘴唇里,从她挪正老板娘装满橘子的纸箱、伸手拍去老板娘背上附着的纸屑这些细微的动作里,猜的。
我没有听见过她喊老板娘妈妈或者母亲什么的,是的,我没有听见过。我应该问问她的,进一步证实我的猜想,我应该问问的,我有把握,我的预感一向都很准的,一直都很准。我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有她的微信吧?似乎是有的,我记得我们都掏出了手机,在第二次见面时,我扫了她的,对的,我用微信扫了她的。她回了句什么,似乎是“好了,收到”之类的。然后她拿给了我一包烟,是的,一包烟,上面写着“宽窄”,三十几块钱,她收了我三十几块钱。那包烟如今还在我的床边放着呢,就在我伸一伸左手就能触碰的枕头底下。我不用伸手试探,它就在那儿,我知道它就放在那儿,完全不用试探的。
可是我并不抽烟啊。
我看见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傍晚的余晖洒在她左边的脸颊,稍许红润,是的,稍许红润,我应该见过的,在老家成熟的麦子地或者别的落叶纷飞的什么地方,我见过的。她微闭着双眼,随时都会醒来的样子,或者随时都会睡去。我没有提醒她,她的耳机掉下来了一只,白色的线耷拉在她的腿上,也许她是故意的,两只耳机听着有时候的确会很吵,我就从来都只听一只。
我觉得我们是有共通点的,应该是有的,我也不太喜欢鲜艳的颜色。她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耳机线在上面缠成了瀑布的模样,可以听见哗哗的水声,可以听见的,我确信她耳机里播放的就是这流动的水声,随时都有可能扑过来淹没我,随时都可以的,只要她愿意。
我确信余晖悄悄绕到了我身后,并铆足劲儿稳稳撞在了我的后脑勺,把我干瘪的模糊的面部印在了她的脸颊上。她应该感到了凉意,感到了如同来自幽暗之谷的入侵。她睁开双眼,抬头看见了我,她的面颊红润,夕阳一般滚烫的红润。她站起身来,冲我笑了笑,问我是不是要烟,我的眼睛在触碰到她的目光的刹那融化掉了,整个的融化掉了,我确信我变成了一只羸弱的小鸟,一只在黄昏中突然哑掉的小鸟。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我拿了“宽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微信去扫柜子上张贴的支付宝收款码,转过头又去扫她手机上微信的收款码,这很傻。从掏出手机开始,这一整套的动作都是在一系列没有意义的大脑的指令下完成的。我也许只是想要简单地加个微信,也许什么都不想做也不需要做。可我还是没有开口要来她的微信。我知道是我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在这之前她是一直坐在储放着烟的柜子旁的,一直坐在那里的。
那之后,我梦见过她几次,准确来说,是我在清醒的意识下构建过几次关于她的梦。我的身体和意识往往是各自为营的,尤其是在夜里睡着的时候。梦里面,我不是死于小混混们的乱刀下就是死于突如其来的卡车前。可我俨然是个英雄,是从小混混们手里救出她的英雄,是在大卡车前推开她的英雄,是流着血的英雄,是躺在她怀里的英雄。
在完成这一系列壮举之后,我会彻底的死去,在她的眼泪里死去,那样,我就能带走她完整的灵魂了,不再只是带走她身上的某些部分。是的,她身上有太多让我着迷的部分,比如,她在我面前安静闭着眼睛的部分,她冲我捏嘴笑的部分,它们太像我孩童时期飞走的气球了,它们都盘旋在我致命的亏损和缺陷里,占据了我太多提心吊胆的假设和梦境。这些过于美好的部分让我不安,让我感到陷阱的尴尬,而死亡是化解不安和陷阱的唯一可靠的途径,所以,我选择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的死去。
我仿佛听到了躁动的铃声。那个裹在床上,极不情愿地起身接听电话的人应该是昨晚的我。是昨晚吧?也有可能是前晚或者前前晚,鬼知晓!总之,就是这几天的一个夜里,那个夜里我还没有吃晚饭,那一整天都还没有吃饭。我很饿,对的,我应该是很饿的,我套着拖鞋走去了公用厨房,我打开了合租的冰箱,里面传出一股腐烂的味道,可能是一根过期的黄瓜,也有可能是西红柿或者来不及煮完的饺子什么的,总之,这股腐烂的味道很刺鼻,像用针尖挑着鼻孔一点一点渗入了虫子。
我有了些怒气,把冰箱门拉扯得很开,再把里面的东西挨个检查了一遍,我发现了一条死去已久微张着嘴巴的鱼,它的死相很难看,还散发着一股恶臭。看到鱼,我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出于本能的厌恶,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了同类集体赤裸着身子在我面前跳舞的膈应,所以,我绝不会允许它们出现在我的餐桌上或者视线里。我自作主张把死鱼丢进了垃圾桶,这丢的动作似乎引起了我一时的快感,所以我又相继丢了一些存放了几天的土豆、甜椒和蒜苗等,但是后面的东西并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共鸣,我停止了这耗费气力的举动,或许我讨厌的只是那股恶臭和那副难看的死相。
又有铃声响起,时间被带到了遥远的十几年前的一个午后,阳光在沙滩上蹦跳,一条鱼在沙滩上蹦跳,这是死亡来临前的绝望之舞,憎恨之舞,我杀死了它,我亲手把一条鱼放置在烈日烘烤的沙滩上。之后,我时常被这垂死挣扎的绝望和憎恨给击中,我确信我被击打出了内伤,我用水呼吸的五脏六腑也开始惧怕水,惧怕连绵不绝的像鱼一般甩动尾鳍向前推进的水,只要长期待在临水的地方我就会反复地盗汗,反复掉入停止呼吸的陷阱和噩梦里。慢慢的,我发现我竟然在懊恼,在赎罪,在对多年前我误杀的一条鱼心怀愧疚。
鱼的尾鳍和两腮都沾满了泥沙,它的身体开始呈弧线扭曲着,在甩动尾鳍竭力蹦跳之后逐渐趋于呆滞,趋于一种凝固的死亡的沉默。我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游过来一只鱼,它拖着像水草一般左右晃动的尾鳍不住地嘟囔着嘴,它一定在模仿一种死去的语言,语言里满是诅咒和封印,它在迫不及待地对我施展它语言里封存的恶毒的魔法。它贴着镜子的水面停下来,以死亡之眼注视我,试探我,洞穿我,我变成了一张单薄的迅速苍老的纸,皱皱巴巴的,逐渐附着于尴尬和迟缓,出于恐惧和罪恶的尴尬和迟缓。我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纸没有灵魂没有重量的空白,随时都有可能。
一条鱼径直穿透了镜子与水面的裂缝,穿透了我灵魂与肉体的裂缝。我被一条鱼的语言诅咒了。
在缝隙里,我颤颤巍巍的活着,用逐渐陌生和零碎的语言对这个世界嘟囔着,我像极了一条鱼自我诅咒的过程。可是我的大脑怎么会记得这些零碎的片段和感觉呢,这并不真实,也不可靠。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说谎了,是时间?是水面?是镜子?我无法完整的重组这些幻象,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流动的幻象太过零碎了,零碎得就像一地难以复原的玻璃碎碴。玻璃碎碴?等等,我为什么会用这个比喻,这么猝不及防的,这么理所应当的,如同它就存在于我大脑的某个隐秘的角落,随时等着被提取或者被召唤。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个幻象它就存在那儿,等我想起,等我来认领。它原本就是我的物件吗?不对,它是活的,我看见它笑了,嘴角留着血,在灰烬中露出生硬的骸骨。
铃声似乎又响起了。我凑过去听,是老母亲的电话,对,是老母亲在半夜打过来的电话。一定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定是,不然她不会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她睡得很早的,一直都睡得很早。她说话了,我把耳朵磨成锋利的刀片,完整切割着电话里蹦出来的高矮不一的字句,她的话语里听不出太多的起伏,我把聚拢在耳边的字句在地上摊开,又重组确认了一遍,大概看清楚了内容。
她说我和二姐养的兔子死了一只,是在半夜里突然死掉的,毫无缘由的,毫无征兆的,悄悄咪咪死掉的。她说兔子死时蜷缩着身子,有只脚是向内弯曲的,竖起的耳朵里盘着血丝,像是深秋里的叶子的纹路。她说前不久,和它住一起的另一只兔子被二舅要走了,它应该是孤独死的。我仔细回味着老母亲讲的这个事件,可总感觉哪里不对,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细节欺骗了我。兔子?死亡?这是真实存在的事件吗?我看到我们挖了一个坑,在坑底填了一块石板瓦,石板瓦的背面是黑色的,有被浓烟熏过的痕迹,我们在石板瓦上覆盖了一层稀松的枯叶,然后把什么东西放进去。那东西躺在坑里,一动不动的,像一团无名的白色的火焰。
对,我们挖了一个坑又填了一个坑。坑里,是一只兔子,一只在深秋死去的兔子,它的左脚向内蜷曲着,有只耳朵无力地耷拉在额前,直到泥土完全盖过它的背脊之前,它都还保持着它雪白的形状。兔子是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死去的,二姐说我们给它安葬吧,于是我从奶奶的房檐里偷偷抽走了一片被烟熏黑的瓦,和二姐一起把它葬在了屋后的那片空地。那之后,奶奶说她总是在夜里看见房檐上跑过去一只兔子,那里总感觉少了一片瓦,从那儿透进来的月光总有些白的刺眼。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在那点小小的稍稍隆起的土丘前,我和二姐若有所思地安葬了一只兔子,安葬了一抹活蹦乱跳的雪白。二姐说我们以后就叫它雪儿吧,我说“好”;二姐说我们以后就时常来看它吧,我说“好”。这一声“好”,也被时间悄悄包裹着埋葬在了那个没有风的稍许寂寞的傍晚,以至于我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知道那只叫雪儿的兔子肯定在偷偷埋怨着,它埋怨下雨天,埋怨时间一刻不停地流走,埋怨我再也没有回去看过它。它似乎盘起了长发,坐在一堵老旧的石墙上,对着一把木质的梳子念念有词,这一刻,我感觉它就是站立在风中的我的爱人。雪儿它日夜埋怨着,镜子里的容颜有了白发,皮肤也起了褶皱,但它不管这些,只是反复嗔怪着我为什么没有回去看它,哪怕一次。
它的哀怨被雀鸟们听了去,被黄昏听了去,被冬天里的第一株冰凌听了去,却唯独没有传到我的耳朵里。它的哀怨经过时间的反复推敲和折叠,在我面前汇聚成了一湾幽暗而曲折的河流,这河流用吼间滚动的颤音,低声倾诉着爱情死去的模样。在这一遍一遍的倾诉里,我记起了一张脸,一张和雪儿一样纯洁的脸,那是和冬天的雪一同降落的我的爱人,她曾在我枯萎的世界里落下过短暂的雪白,尽管我曾误以为这雪白是永久的。她到哪里去了呢?我怎么再也找不见她了?
我是在哭吗?为什么我如此难过,我听见了眼眶碎裂的声音,我看见了眼泪串成线,一条一条地将我割裂,将我拆解,将我用痛苦的倒勾悬挂着,一块一块的,血肉模糊。玻璃碎了一地,她痛哭着跑了出去,在经过门口时被什么拌了一下,她差点摔倒,踉跄着步子继续往前跑。我没有追上去,她的样子有点狼狈,她的浅蓝色裙子是前不久刚买的那条,是我随口说好看的那条。她该往哪里跑去?她会往哪里跑去?我站在原地猜想着。
这些年来,她把她最软弱的部位都一一暴露给了我,暴露给了她最信任的我,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重创,将她和痛苦重叠在一起。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会把彼此当成生命底层的部分,这是难以理解的,而我在明知是她的要害时却还要去触碰,这也是难以理解的。
对她而言,我突然的背叛到底意味着什么?究竟是怎样沉重的痛苦,逼迫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台?这些问题像迟钝的斧子般劈开我,血液里流淌的都是痛苦的回忆。那是我们相爱的过往,是我们彼此侵占的过往,一点一点的,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我侵入了她的骨骼她的神经,她的每一处可供疼痛的肌肤,我把她整个的吞噬了,以爱的名义,以贪婪者卑鄙者的面目。
是我斩断了她所有的退路,再把她逼退到了天台,我对她的绝望和痛苦视而不见,不对,是我带给的她的绝望和痛苦,是我亲手击穿了她最为致命的要害。又或者,是她的信念感坍塌了,她绝不能容忍丑陋的东西混入她的生命体,她绝不允许她的爱情充斥着谎言和背叛,她原本就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啊!她像个殉道者,她有笃定的理想和信仰,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小丑。这样的解释对我来说多少有些悲哀,但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我心底关押着的名为罪恶感的凶兽,而这些是我在后来才慢慢想明白的。
天亮以后,我会在哪里醒来?怀抱着怎样的罪恶和痛苦醒来?也许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也许我再也不会醒来。一包烟回到了柜台上,一条鱼游回了大海里,一只兔子从黄昏里走出去,少女的脸在雪地上如落叶纷飞……
灰烬中,我抱紧自己死去三天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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